139139 一更

六位少年呼吸陡然急促起来, 身体里的血液像烧开的水一样沸腾,心脏扑通扑通跳。

六人中最小的十六岁,最大的也才二十岁, 他们的人生刚开始, 满怀欣喜展翅高飞离开鸟巢, 掠过江海湖泊, 穿过四季寒暑,享受灿烂的人生。六人却没能起飞, 扑通坠地,收起翅膀肩挨着肩挤在秃树下, 忍受着灼热的烈日, 腐烂的残叶,冷冽的寒风。

林北的话好似春风拂过秃树, 枝条徐徐飘荡, 上面长满了点点绿意。

他们从师傅那里学到了眼里有活,这句话被融进了血肉里,刻在了206块骨头上。

他们跑步和林北擦肩而过,抱起一袋水泥甩到肩上, 阔步走进车间。

沙子堆成了小山。林北打开拖拉机驾驶座下面的铁皮箱, 拿一卷化肥口袋出来, 黄益民撑着口袋,林北拿铁锨往化肥口袋里铲沙子。

姚小妹喘着粗气脱了外套丢到椅背上,抬手臂抹脸上的汗, 余光瞥见装满沙子的化肥口袋靠在沙堆上,他走过去,用手扎紧袋口,马步蹲的非常扎实, 灵活地扭腰,一袋沙子就被他扛在肩膀上,弯曲的膝盖直了起来,他扛着沙子离开。

“唉,沙子满了。”林北拄着铁锨说。

目光紧追少年的黄益民收回目光,抓紧袋口左右摇晃化肥口袋,累的脖子上的青筋爆出来了,挪了挪它,让它靠在沙堆上。

田宁野走过来大气不喘扛走了它。

正在甩手的黄益民:“……”

他攥紧又张开手,拽一条化肥口袋走到林北面前撑开,林北又稳又快铲沙子。

少年们水泥、沙子混着扛,五个车间堆够了所需的材料。

林北往桶里拾砖,把泥刀踹兜里,铁锨被他当扁担用,挑起两个桶出厂。围观人群不仅没走,还来了一群人,他们主动让出一条通道,林北通过左转走到河边,他放下桶,用铁锨挖台阶,台阶被他挖的又宽又长,把砖铺到台阶上,用泥刀背有规律敲打砖。

大家和六个少年跟着林北跑到河边,目光从好奇变成了震惊。光凭林北拿砖的手法,还有林北熟练的用泥刀,他们已经确定林北是一个老练的泥瓦匠。

林北站阶梯上打两桶水,拎着水离开。

五个少年排队打水,田兆兆把铁锨送回厂里,跑到河边,五人各拎两桶水健步如飞回厂了,他快速打水追五人。

六个少年到齐了,林北说:“用水泥沙子砌墙,比例通常是1:6,抹外墙和内墙的比例是1:3,打水泥地板的比例是1:2。”

六人愣了一下,迅速按照林北说的比例配水泥和沙子,六人拿着铁锨站到不同的方位搅合它们,然后在中间挖一个洞,倒水进入。这时林北拿了两包东西走进车间,一个是石灰,一个是洗衣粉,往里面加了一些石灰和洗衣粉。

“石灰让二者的混凝效果更好。”林北拎起洗衣粉晃了晃,“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洗过衣服,用洗衣粉洗衣服,水特别滑溜。我们把洗衣粉用到这里面,就是看中了它的滑溜,它能让我们打水泥地板不费劲,还能让水泥地板更加平整。”2

他们碎碎念念,时而交头接耳低语,确认彼此记下了分配给自己的那段话,笑得跟朵花儿一样搅合水泥。

林北基本上不动手,除非他们打水泥地板的手法不对,林北才会动手纠正他们。

沈罗郢、孙八请来了两位族长,他俩挺着麻秸似的腰杆,下巴快戳到天上靠近车间,歪着头视线穿过玻璃瞅车间,看到六人灰头土脸蹲地上干活,林北跟土财主似的对六人指指点点,他俩立刻蹦起来指着林北哇哇喊:“田六爷、姚三爷,你们快过来看呐,要是他六个脖子上拴一条狗链子,这不就是外地人拉着狗链子让他六个像狗一样爬着干活嘛。”

田德文、姚省(xing)书是不赞成田朱福卖厂房的,他俩在观望老秦、老胡,看他俩咋做,结果这俩老东西居然啥反应也没有,跑到东城河钓鱼去了。

都认识了这么多年了,谁还不知道谁啊,这俩老东西逼他俩站出来反对,到时候他俩被田朱福埋怨,被镇上没有工作的居民埋怨,他们趁机跑出来当好人,赚取人心。

田德文、姚省书派小辈告诉俩老东西他俩到市里花鸟市场看鸟去了,傍晚他俩各自拎一个鸟笼回来,就听到大伙儿在路上议论田朱福已经卖了厂房,他俩差点气厥过去。

田德文、姚省书一直在家躺着,直到沈罗郢、孙八找他俩,他俩取被他俩厌弃的鸟,隔着鸟笼逗鸟,心情十分好来到厂里。

在路上,他俩心里已经盘算好了怎么撵外地人滚蛋。

他俩心情肯定不会差。

沈罗郢、孙八的话让他俩的好心情陡然没了,两个老头气的胡子乱颤快步冲进车间。

“六太爷,”田宁野听到动静扭头一看,原来是他六太爷,他半蹲着举着灰铲兴奋喊,“水泥地板已经铺到门口了,林老板没有动手,全是我们六个弄的。”

被气昏的头脑一下子清醒了过来。田德文从兜里掏出老花镜,他单手戴上眼镜盯着地面,那么平滑的地面让他眼睛有点不适应,他往上推老花镜揉眼睛,然后努力用浑浊的眼睛看地面:“铺的真好,你六太爷这么大岁数了,头一回见到这么平这么滑的水泥地板。”

姚省书拉开田德文上前一步,看到和玻璃一样平滑的地面,他眼里闪着精光举起鸟笼离开。

“听说三个年轻人来咱这里办厂,我和姚三爷过来看一眼。”田德文冲林北说,“确实是干大事的人。”

说完,他让六个小子跟着林北好好干,就提着鸟笼出去了。

“田六爷、姚三爷,你们就这么走了!”沈罗郢得意的嘴脸再也得意不起来,扭着脖子,侧着身子横着走追两个老头,“唉,不是,你们就这么看着外地人糟践你们的后辈?”

田德文:“老姚,老胡、老秦最近干嘛呢?”

姚省书:“不知道,走,我们到他们家找他们。”

沈罗郢追过去缠着他们,磨着他俩整治林北,最好把林北撵出北沟镇。

生活越来越好了,盖房子的人也越来越多了,族里的小辈学会铺水泥地板的手艺,他们以后肯定不愁吃不愁喝。田德文、姚省书对视一眼,都清楚对方心里的打算,他俩笑着去找老伙计咯,由着苍蝇在耳边嗡嗡叫。

大家都走了,孙八一边回头一边朝外跑。

林北收回瞥门外的视线,继续看他们干活。

铺完第二间车间的水泥地板,即使开着电灯,光线也不够亮,林北喊停工,带他们出门吃饭。

林北给他们机会让他们动手打水泥地板,认真教他们,还信任他们。他们没法回报林北,哪里好意思吃饭啊。

林北给六人点好了饭菜,又让王春来给黄益民单独做一份,抽空给黄益民送过去。他离开后厨,就看见田兆兆、姚望抱着水壶往肚子里灌水,林北摸着下巴打量坐着的四人,注意到有人偷偷勒紧裤腰带,林北嘿了一声,走上前敲了敲桌子:“饭菜我给你们点好了。你们必须把我点的饭菜吃完,这是命令。”

田兆兆、姚望:“嗝~”

四人悄摸摸松裤腰带。

林北笑着跑步回淮大上课。

夜里林北跑步回店里睡觉。

第二天,林北跑到镇上吃早饭,走的时候给黄益民带了一份早饭。

林北到厂里,六个少年已经忙活起来了,黄益民正在和一个小伙靠在拖拉机上聊天,林北走过去,递给小伙一个包子。

小伙接过包子闷头就吃。

林北把剩下来的包子一股脑塞给了黄益民,黄益民拿包子吃,才吃一口,小伙已经吃完了包子,黄益民把包子塞嘴里,拿一个包子递给小伙。

小伙摆手,站正整理衣服,露出一口大白牙说:“两位老板好,我叫张帅,今年二十三岁,没有夜盲症,身体硬邦邦的。”他咚咚捶胸口,“我来面试门卫的,希望今天就能上岗。”

“说说你为什么想当门卫?”林北问。

张帅大声说:“我谈了一个对象,她爹妈不同意,我想我有了一份工作,她爹妈或许就同意了。”

“如果你对象爹妈还不同意呢?”黄益民逗他玩。

张帅却当真了,他特别严肃想这个假设。

“你们厂的员工享不享受福利?”他突然开口,紧张地盯着两人。

“你想要啥福利?”林北好奇问。

“你们厂招工人,可不可以优先考虑员工家属?”张帅闭上眼大声喊出口。

“暂时没有这个福利。”林北遗憾说。

张帅失望地睁开眼睛。

“你现在还想不想当门卫了?”林北问。

“想。”张帅挠头,“如果我不当门卫,我就没对象了。”

林北用眼睛询问黄益民,黄益民点头,林北带张帅到办公室,他手写了两份雇用合同,把合同递给张帅,张帅迷茫看他。

“这是雇用合同,你先看一遍合同,如果你觉得没有问题,你签上自己的名字,你就是厂里的员工了。”林北让张帅坐下来看合同。

张帅虚坐在椅子上,逐字逐句看合同。他看了三遍合同,拿起桌子上的钢笔,趴在桌子上一笔一画在合同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他把两份合同递给林北,林北接过合同,将合同锁抽屉里:“等厂里的公章办下来,我在合同上盖了公章,再给你一份合同。”

“哦,好。”好似椅子上有图钉一样,张帅猛的一下站起来。

“我们厂比较有人情味,厂里考虑到你要通知你对象爹妈你有工作了,你明天来上班吧。”林北笑着说。

“谢谢老板。”张帅跑出了厂子。

林北刚踏出办公室,黄益民就跑了过来:“这小子23岁还没结婚,在乡镇就不大正常。”随即,他把半个包子塞嘴里,拿他昨天在李莉的杂货店买的暖瓶跑到乡镇府灌开水。

林北过去看六个少年干活,他没问六人张帅的情况。六人早就注意到张帅了,再说刚刚张帅喊的那么大声,他们又不是聋子,肯定听到了张帅来厂里干嘛的。

林北没开口,田特特却忍不住问:“师父,张帅是厂里的正式工了?”

林北没有在意田特特喊他师父,他点头说:“对。”

“如果他真娶到媳妇,他一定死心塌地跟师父你一辈子。”田特特拎桶跑出去拎水。

林北:“……”

这话怎么听着有些别扭。

“师父,特特没有骗你。”姚小妹一边干活一边说,“张帅十三岁没了爹娘,被一对老夫妻领养了,一个星期后,老夫妻把张帅送回来,说张帅大了,养不熟,之后张帅又经历了三次被人领养又被人送回来,张帅十六岁以后,就没有人领养他了,他一直捡破烂生活,到了十八岁,他拿自己捡破烂攒的钱修了房子,找媒人给他介绍对象,媒人知道他的情况,也清楚他这种经历没有一对父母愿意把姑娘嫁给他,媒人不愿意在他身上瞎浪费时间,看到他就躲,但是每次都被张帅追上,张帅求媒人帮帮他,媒人求张帅饶了她,放过她。

后来,有人就说张帅想女人想疯了,有人故意骗张帅说给张帅介绍对象,骗张帅的媒人钱,再后来,有人不知道在哪里找到一个姑娘,两人合伙骗走了张帅的积蓄。”

姚小妹突然压低了声音:“张帅只想有一个家,如果师父让他有了一个家,他会感激你一辈子。”

“……不是我让他有一个家,是他自己让他自己有一个家。”林北沉默半晌说。

“就是师父你让他有了一个家。”姚小妹用力说,“如果你和黄老板不来咱们镇上办厂,张帅没有这份工作,他还是一个捡破烂的,他对象爹妈说什么也不会同意把女儿嫁给他,张帅没了对象,周围的人还不知道咋嘲笑他呢,他肯定还会被人合伙骗光钱。”

“师父,不仅张帅感激你一辈子,我们也感激你一辈子。”田曜光抬起头笑,不小心沾脸上的水泥凝固了,导致他笑的特别僵硬。

不过正是因为这份僵硬,才让他意识到他有在笑。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笑了,原来笑是一件那么美好的事。

“我们也感激你。”大家异口同声说。

林北笑骂了一声:“什么感激不感激,好好干活。”

“是。”他们响亮回答。

林北觉得他们有些腻歪,抬脚离开车间,这时黄益民恰好拎了两瓶开水回来,他把暖瓶放在院子里的桌子上,朝林北招手,林北跟着他到了办公室。

黄益民背靠桌子,手撑着桌面:“我到乡镇府打开水,顺便问干部知不知道张帅这么大了咋还没对象,你猜干部说了啥?”

“无父无母,多次被领养人送回镇上。”林北说。

黄益民震惊的嘴里能塞鸭蛋。

林北离开,黄益民抬脚追林北,跟着林北到了车间,看到六个少年,他懊恼拍额头,自己咋没想到问六个少年呢。

黄益民从小在干部大院长大,深知干部说话含蓄,无论说什么都得修饰一下,所以他听干部说话,只信三分。现在可以听到事情全貌,黄益民肯定不允许自己错过,他弯腰捡铁锨,抱着铁锨吭哧吭哧活泥沙,随意跟他们聊天,“随口”问到了张帅。

因为张帅被多次弃养,镇上人就说张帅肯定不好才会被弃养,少年们年少时听多了这些话,理所当然认为张帅不好,跟其他人一起排挤过张帅,也跟其他人一起猜测张帅到底做了什么才会被养父母丢回镇上。后来他们跟师傅给人建房子,师傅逢人就说他给他们机会当大工,可惜他们不争气,无论他们怎么跟人解释原因,镇上人不信他们,父母也不信他们,镇上人开始说他们肯定怎么滴偷懒,才无法学会砌墙、粉墙、打水泥地板这门手艺,以前的伙伴躲着他们,镇上人天天拿他们教育孩子……父母看到他们总是唉声叹气,求他们争口气,镇上人看到他们张口就嘲讽他们,孩子看到他们哇哇大哭,哭喊着不要学他们,让他们的爸妈不要卖了他们,他们终于忍受不了这些声音,翻过围栏,沿着铁轨跑,想逃离这里,碰到了张帅,原来这些年张帅也想逃离这里,跑了几十公里,他又跑回来了。

他们逃离这里,张帅没有逃离成功,他们在这种情况下遇见了。

双方呆愣看着彼此。

张帅先说话,说信他们。

他们当时立刻转身,抬起手臂狠狠地擦眼睛,说也信张帅是好孩子。

最后七人成了朋友。

六个少年笑着说他们和张帅是如何成为朋友的。

黄益民想到了自己的父母,他眉宇陇上愁思,忽然他仰起头,眉眼飞扬跟六个少年说他怎么和林北结识,后来桑超英加入了:“我认识北哥比桑老板早,要认真算起来,没有我,他俩也不能认识。”

这件事足够黄益民得意一辈子。

他丢下铁锨,跳着手臂搭林北肩上:“北哥,嘿嘿。”

林北拿掉他的胳膊,走过去看他们工作。

黄益民抱头凑上前,他对盖房子不感兴趣,看了一会儿,他直起腰打算离开,嚯,窗外啥时候聚集了一堆人,这些人一个劲往里瞅啥。

黄益民走到车间外边,走到他们身后,顺着他们的目光往里瞅,视线落在了六个少年、北哥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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