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

我想我一定不是一个擅长浪漫的人。

我没谈过恋爱, 也不大知道该怎么应付这方面的事。

我记得在我刚刚进入青春期的时候,依稀曾听人说过,一段恋爱里最美好的阶段就是朦胧的暧昧期, 两个人互相试探, 互相拉扯,被爱情游戏的甜蜜与不安占据整个生活。

那个时候我就想,恋爱这种事情大概一辈子都和我无缘了。

我不喜欢猜谜,不喜欢被不确定答案的谜题牵着鼻子走, 更不可能让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占据我生活的全部。

空气变得很安静,似乎有些安静过了头。

我看着田中太郎,就这么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我知道这样的直白又尖锐的问题很难回答, 但我真的很需要一个答案, 或者说,结果。

如果那些暧昧的信号并没有入侵到我的领地, 不会影响到我的生活,那么我大可以不去理会, 就像是忽略掉路边的一棵野草一样, 用无声的无视来表明自己的态度,只要我那么做了,那些人要不了多久就会自己撤退。

但这次不行, 这次不一样。

田中太郎已经渗透到了我生活的每一个角落,我每天睁眼看到的是他, 闭眼前想起的还是他。我意识到, 他已经是我绕不开的存在了, 所以我必须明确他的位置。

现在,立刻,马上。

回答一个问题的方式有很多种, 而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沉默本身就是一种解答。

我说我明白了,你确实有事瞒着我,而且这件事情与男女之间的感情无关,对吧?

他表情有点僵硬,点点头,说,对。

果然如此。

对于这个答案,我并不意外,反而感觉轻松了不少——

至少他并不是完全不打算和我交涉,他没用似是而非的话糊弄我,而是认真的在和我一起面对问题。

我把表情放轻松,语重心长地跟他说:太郎啊,我今天跟你说这个不是想让你为难也不是想破坏咱们现有的关系。我可是很珍惜你这个五好员工的,正是因为珍惜,所以有些事情非得确认清楚不可。

我说我以前没什么朋友,也不知道该怎么把握和人相处的距离,不知道游戏规则四处乱撞太让人没有安全感了,这样下去肯定不行。

我说我的诉求呢也不是说要你在我面前坦白所有秘密,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谁没点**,更何况有些东西涉及保密条例,所以不能说的问题我也不逼你。我这边的诉求就是把咱俩现在的关系还有以后的相处模式弄明白,我需要什么样的对待,你需要什么样的回应,理清楚之后咱们以后就按这个模式来。

他静静听我说着,脸上的僵硬与局促也一点点的褪去,到最后,他居然轻轻笑出声来,说:老板,你真可爱。

我说很好笑吗?我这可是在说一件很严肃的事情!

他唇边的笑意更深了,嘴上说着对不起我在反省了,实际上我觉得他根本就没有反省。

可恶,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我不想理他,但话题还得继续,所以我端正神色,继续之前的内容。

我说先前的问题太尖锐了不好回答我可以换一种问法,就像我们以前在实验室里似的,有些数据不好直接测量,所以我们就经常测量其他的量来从旁边推导和估算,这是很科学的实验方法。

我说接下来我会把问题拆解出我最想了解的部分,能回答的就如实回答,不能回答的问题就跳过。

他说好。

我就问他,说你来我这儿是抱着别的目的对吗?我不问什么目的,就确认一下有,还是没有。

他也终于收敛起了嬉闹的神情,点头肃然道:有。

我问是针对我的,还是周边的谁?

他沉默了一下,表情有点犹豫。

我说行了这个问题跳过,下一个问题,你对我做的那些事情是出于个人的愿望还是任务需要?你对我更多的是利用还是保护?

“林。”他叫了我的名字,语气也变得郑重起来:

“不管是站在我的立场来说,还是出于我个人的愿望,我都不希望你受到伤害。”

“在不涉及立场的情况下,我希望能尽我所能地让你开心一点。”

我歪头,问:“算作对我隐瞒那些事情的补偿,我可以这样理解吗?”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回答:“可以。”

我说我明白了,关于他的立场和选择,我再没有其他的问题要问了,因为我原本也不想搀和到太复杂的事情当中。

我说我就是一个普通人,所以不该问的事情我不想问,不该知道的事情我也不想知道,我不想被卷进任何争端当中,我不想面对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所以这样就好了。

这样就够了。

我说太郎啊,情况我已经了解了,那以后咱们还是按以前的方式相处吧,我接受你的说法,也可以心安理得地收下那些你给我的补偿。

我说你也辛苦了,有什么地方需要我帮忙的话可以直接跟我说,虽然我能做的也不多充其量就是帮你做做饭啥的而且我会做的你也差不多都会了,这么看的话我好像确实没什么地方能帮你的。

他说没关系的,老板像现在这样就好了。

我笑了,说行吧,既然你都这样说了,那就这样吧。

我又跟他说,咱今天这是朋友之间的坦白局,不是针对你的审讯,所以你要是有什么问题想问我也可以直接问,我也不隐瞒,也省的你到时候还得犹犹豫豫地试探,怪麻烦的。咱俩都省点力气一致对外。

他想了想,说,老板啊,这么说的话有个问题的确已经困扰我很久了。

我问他什么啊?

他一本正经地问我说:老板,你说实话,你是不是会算命?

我:?

朋友你是不是对我们古老神秘的种花文化有什么误解?

他跟我解释说他以前听人跟他讲过,说种花古代有那种很厉害的军师能未卜先知,我说那是编出来骗人的,而且就算真有这个技术我也没学过啊!

他说老板啊,但是你之前几次表现出来的洞察力真的就好像事先预料到会发生什么似的,就是公寓那时候的事。

我:……这我不太好和你解释,这个确实有点特别的原因吧而且的确涉及到了神秘力量,但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我能说的是我没有超能力也真不是未卜先知的神秘学家,就是一个遇到了一点不正常事情的普通人而已。

就是一个想要过平静生活的普通人而已。

“我会尽全力让老板的普通生活不被其他因素干扰的。”

他说。

“最后一个问题——”我看着他的眼睛,那双沉静的,漂亮的深蓝色眼睛像是夜晚的星空一样,让我不自觉地顿了顿。

隔了半天,我才笑着叹了口气,说:“也不是问题。如果太郎在做的是一件危险的事情,那么我希望你能注意保护好自己。”

“我不想再看到身边的人受伤了。”

其实我想问的最后一个问题是:我不可以喜欢上田中太郎对不对。

但是我想了想,又觉得到了现在这个地步,那样的问题已经没有必要了。

因为答案已经很明显了不是吗?至少在现在这个状态下,至少在现在这个时间点,我们之间是不会朝着那个方向展开的。

他是抱着别的目的来接近我的,甚至连身份多半也不是真的,我又怎么可能,怎么可以去喜欢一个虚构出来的假象呢。

还好确认了。

好危险,差一点就心动了。

“好。”

他说。

“老板在生活里如果感觉到任何异常情况也可以跟我说,多微小的事情都可以。如果有危险渗透进你的生活,就让我来为你排除吧。”

我说今天就不去楼下逛了吧,我有点累了,家里还有一堆东西要收拾呢。

他站起来,作势要送我,我说你坐着吧,就对门,不用送。

之后我也不等他反应,就径自离开了他家。

进了自己的房子之后,我站在玄关,背抵着房门,只觉得身体有点发软。

——我知道,自己并不像是想象中的那么平静,也没有看起来那么游刃有余。

我是个胆小鬼,我只敢听自己想听的部分,只敢去想自己能确认的事情。

明明已经把问题抛出去了,可我却不敢去深究他藏起来的那些“真正的解答”。

我不敢去想他到底是什么人,隶属于哪个组织,我不敢去追问他的敌人是谁。

且不说他会不会在身为普通人的我面前回答这些涉及机密的问题,我自己也不敢去知道——那就像是一个泥塘,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只要靠近,就可能会一步陷进去。

我也不敢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告诉他,我不敢想像,如果我挑明了一切的话,我们之间的关系会发展成什么样。

就让我当一个胆小鬼吧,就让我当一只把头埋进沙堆里的鸵鸟吧。

让我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只需要把全部精力放在努力生活上就好。毕竟对于我们这样的普通人来说,只是想要把生活过好,就已经要竭尽全力了。

我闭上眼睛,轻轻仰起头,将后脑抵在门板上。

门板的另一侧响起了熟悉的声音,是他站在我的门口,问我:老板,你在吗。

我屏住呼吸,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对门外的人做出回应。

他没有理会我的沉默,而是自顾自地继续说着:“我忽然想起,有句话我无论如何都想要对老板你说。”

他说:“虽然现在的我因为种种原因对老板隐瞒了一些事情,但如果到了不必隐藏的那一天,我会在第一时间向你说明所有我知道的一切。”

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末了轻轻嗤笑了声。

田中太郎这家伙啊,果然还是……

我又闭了闭眼睛,板起面孔,转身,拉开了房门,对上站在门口的他的视线。

我说:“等到了我必须知道的那天再说吧。”

他怔,然后说:“好。”

我冲他抬起了自己的一只手,翘起了小指。

他视线里透出了一瞬的不解。

“拉钩。”

我一本正经地解释。

他笑了。

他用比我粗了一圈的小指轻轻勾上了我的。

他的指腹与指根都生了一层茧,触感有些粗砺,但皮肤健传递的温度却也格外真实。

我果然还是想要相信他的。

手机的铃声响得有些不合时宜,我放开了他的手,摸出自己的手机,发现来电人是九条玲子。

之前她来店里找我的时候,我们姑且交换了联系方式,但我没想到她会在这个时候突然打过来。

——是出什么事了吗?

我有些疑惑地按下了接听键,就听到九条的声音在听筒里急促地响了起来。

她说:“林,你看热搜了吗?舆论风向好像有点不对。”

情况的确有点不太对。

眼下距离青木雅斗的一审还有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关于他的话题忽然在SNS炎上了。

东大,博士,学术霸凌,杀人事件。

这几个词碰撞在一起,毫无疑问能在瞬间抓住人的眼球,词条热度在短时间内疯狂飙升,直蹿到了当前趋势第一。

——这个第一背后说没有推手我是不信的。

人想要操纵舆论背后一定有其目的,而透过词条内的信息,推手的目的简直昭然若揭。

话题里,青木雅斗是被学术霸凌荼毒了很多年的小可怜,是为了保护师弟师妹们别走上自己的老路,为了公平正义而不小心行差踏错的悲剧英雄。

他们把青木雅斗划进了受害者这一群体,将群体的愤怒巧妙地转化成了他的动机,从而让这一场蓄意谋杀变成了心怀大义的弱势群体向霸权方发动的绝望的复仇。

这话题太具有煽动力了,如果我不知道真相的话,我简直都快信了他的邪。

我问九条玲子,这样的舆论会对案件的走向有什么影响吗?

她说不会,法官宣判看的是证据而不是舆论,我找你本来也不是因为担心案子,我是担心你。

她跟我说最近这几年里,其实犯罪者的炒作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现在是流量为王的时代,能把人设炒好,到后面这些流量都能变现,这种人在监狱里服刑几年,出来之后就又是清清白白的合法公民,借着炒作的势头一下就能平步青云,走上人生巅峰。

她说最近法院和检察官没少因为这种流量炒作挨骂。在舆论的裹挟下,集体智力可能会降到让人发指的程度,他们会无端进行各种阴暗的揣测,然后自以为是地对他们心中的目标进行毫无根据的攻击和谩骂。

“检方可以不在乎这个,因为我们毕竟是官方机构,有权威在,不会受到太多影响。但如果你本人按原定计划出庭的话,和我们绑定在一起可能会让你个人也遭受到同样的攻击。”

“很遗憾,我们没办法做到在这样的舆论当中保护你。”

我觉得这件事情真的很荒谬。

明明是犯下罪行,而且是那种亵渎生命的罪行的人,却能被轻描淡写的两句话,被一篇使用大量春秋笔法的文章加以渲染,就成了人们眼中的悲剧英雄。

这是对公平的亵渎,也是对一般大众的愚弄不是吗?

我说这样的事情根本就不对吧,我说他有心思这样炒作,不就正好证明他根本就没有在反省吗!

他甚至在想要用自己的罪行为五年后的自己铺路——他简直就像是已经在笃定自己五年之后就可以恢复自由。

九条玲子说,对,这种事情根本就不对。但是这的确正在发生。

她说她会尽自己所能地维护司法的公正,但是这种炒作虽然恶意却很难被彻底消除。

我明白,舆论的时代总是这样的,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就算检方给出了真相与证据,也会有人颠倒黑白地说这是官方在只手遮天想要恶意掩埋真相。

我明白,在现在这个舆论的风口浪尖上,如果我站上检方的证人席,那些恶意炒作的家伙一定会给我扣上被官方恶意收买的帽子,我明白,这些没有底线的家伙根本就不会考虑别人的死活。

我对着电话那边说:九条检察官,我之前跟你说过,被告方的辩护律师曾经来找过我,我拒绝了他。

——你猜,就算我不出庭,他们有多大可能会放过我?

他们不会的。

顺着词条往下翻的时候,我现在就看到了几条把节奏往“以前在研究室干活毕业后被迫转行跑去开店”的留学生上带的评论。

他们从一开始就打算拉我下水。

“那就迎战吧。”

放下电话之后,田中太郎还在一边关切地看着我,问我是什么情况。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扯起嘴角,说:“刚刚我还说不想卷进麻烦事里,没想到麻烦先一步找上我了。”

我说我可不是双标啊,要是有办法避开我也不想这样的。不过照这个架势,接下来这段时间咱们店可能得先关一阵子了,我给你批两天带薪休假吧。

他说不带薪也行,老板你现在这情况也不容易。

我说不带薪遇到事我可就不好意思找你帮忙了啊。

他笑笑,说:那好,接下来就算我工作调动,从店员变成老板你的二十四小时专职保镖。

……倒也不用二十四小时啦!

不过有了这件事情一冲,我和田中太郎之间因为坦白局引起的尴尬倒是被冲淡了不少——当然可能主要还是因为我们这场坦白局还算体面,只是挑破了一些原本我们就心知肚明的事情而已,所以原本好像也没有太多尴尬,只是有些确定了之后的心情需要整理而已。

不过现在好像也没有更多来安静整理心情的时间了。

我跟田中太郎偷偷开车去我店门口转了一圈儿。距离舆论发酵才过去不到六个小时,在我们路过店门口的时候,至少看到了三伙贼眉鼠眼的家伙往店里探头探脑,看样子像极了想要挖新料的狗仔。

舆论战才刚刚开始,之后来找事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我靠在车座上,仰头望着顶棚,感叹:没办法了,感觉在这件事彻底摆平之前都得避避风头了。

凡事总得往最坏处打算,才不至于在遇到麻烦的时候束手无策。

我不敢赌那些人的道德水平,不敢赌他们会把我的信息泄露到什么程度,我会以最大的恶意去揣度他们——

“接下来这段时间,我会尽量减少出门的频率,尽量不去使用公共交通,如果一定需要出门的话,我可能需要借用你的车,这样可以吗?”

我有一个必须要去的地方,我有一个必须得见到的人。

“对。就是这样。”

诸伏景光对着电话的另一边说:“照现在舆论炎上的架势,那些人不可能会注意不到。而舆论已经发酵,就算现在着手撤消息恐怕也不会有什么效果,搞不好还会适得其反。”

“就是说,接下来我们恐怕需要以他们已经知道了她的存在为前提来考虑对策了。”

“我明白了。”降谷零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严肃。毕竟这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那么Hir你那边有什么想法吗?”

“我想找一个合适的时机,把组织的事情告诉她。”诸伏景光说。

“不行!”降谷零几乎不假思索地否决了这个提案,随即他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似乎过分激动了,于是把声音放缓了些,但听起来还是颇有几分强硬:“Hir,这件事情绝对不行。组织可能会直接与她发生接触,如果被那些人知道她早就知晓组织的存在,你,我,还有她都会陷入危险的境地,所有和她有关联的人都会被盯上。”

“我知道。”诸伏景光的指节微微收紧:“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如果可以,我也希望能将她完全隔绝在这件事之外,我也希望她什么都不知道。”

“但是,如果她一定要去面对一道难题的话,比起什么都不知道,把所有已知条件都告诉她才是更好的选择。她啊,其实意外地是个很擅长解决问题的好学生。”

说到这里的时候,诸伏景光的嘴角不自觉地向上扬起了几分。

“她比她自己想象的还要勇敢和坚强。”

舆论的热潮是在开庭那天被推到顶点的。

整个庭审的过程姑且还算顺利,毕竟案件犯罪事实清晰,证据确凿,争议点只在作案动机和量刑上。

法庭上双方礼貌提交证据,证人问询环节也是一排和谐,看上去双方就案件的事实顺利达成了一致,最终一审得出了有期徒刑二十年年的结果。

二十年,这在我看来已经是很轻的判决了。法官显然是考虑到了研究室存在学术霸凌这一事实,酌情给了青木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

案件到这里已经可以画上一个句号了,不如说它在这里结束对于任何一方来说都是最好的结果——

但被告方青木雅斗对判决的量刑表示不服,当庭申请上诉。

庭审结束之后,关于庭审的文章和评论如雨后春笋般地冒了出来,文章直指法院有失公正,痛斥我这个检方证人对“www.youxs.org”恩将仇报。

作为被诉方证人的同研究室前辈西条甚至实名在网络上怒骂我不知好歹。

简直就好像是那天在现场被青木塞了证物险些被泼一身脏水的人不是她一样。

桌上的鸳鸯锅冒着腾腾的热气,翻滚的红白两色锅底夹带着诱人的香气,让人垂涎三尺。

我夹了一条毛肚,放进锅里。我跟对面的田中太郎感慨,说没想到在你们日本也能买到这种内脏,吃火锅能涮到毛肚简直是双份的快乐。

我跟他科普说涮毛肚这个东西讲七上八下,中间最好别松筷子,不然就会变成一句歌词:

它们都老了吧,它们在哪里呀。

他有样学样地也夹了块毛肚,也伸进了红油汤底,笑说老板看起来心情倒是挺不错的呀。

我说那是,没什么不开心的事是一顿火锅解决不了的,而且这顿火锅里还能涮毛肚——诶你吃这边的没事吗?

“我也想试试这个到底有多辣。”他一本正经地说。

毛肚涮熟之后蘸上调好的芝麻酱,辛辣鲜香在口腔里翻涌,着实让人满足。

对面的太郎却是被辣得嘶嘶哈哈,眼圈都隐隐有点泛红的架势。

我被他的样子逗笑了,半开玩笑地说,我知道你们日本人不太行,但没想到居然这么不行。

他看我的眼神顿时就幽怨了起来,我才意识到可能是不行这个词触动了他身为雄性生物的某根神经。

我清清嗓子,假作无事发生的样子别开视线,一本正经地跟他科普说听说人的舌头上的细胞一段时间就会换一批,你要是长期跟着我吃辣,一段时间之后就能锻炼出来了。

他没说话,放下了手里的水杯,似乎是要用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一般地又夹了一块羊肉片,毅然决然地伸进了红油锅。

然后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刚刚续杯完的水又见了底。

所以说啦,你们日本人在这方面是真的不行啊!

但是有一说一,田中太郎从来都没露出过这么挫败的表情诶,这副被辣到快哭出来的表情有亿点点可爱。

最后他还是带着一脸的不甘心去吃了另一边的白锅,我安慰他说如果真的喜欢红色的,下次我们可以把另一边换成番茄锅。

不知道为什么,他看我的眼神好像更幽怨了。

吃饱喝足之后,我一本满足地瘫在沙发上。

我说今天庭审还是挺累人的,而且中午因为那家伙倒我胃口我根本就没吃多少东西,现在总算缓过劲儿来了。

九条检察官之前联系我说根据青木这个案件的情况,二审大概会在两周之后进行,我们需要在二审之前提交证物清单和证人名单。

现在看的话,时间刚刚好。

先前做准备的时候,我其实还怀着一点幻想,想着说不定一审结束,青木服从判决,那我也不用再折腾着参与二审了,大家皆大欢喜。

——他已经走错一次了,为什么还会在一条错误的路上不回头呢?

中午西条里奈特地找到了我,问我要不要和她一起吃个饭,我说算了吧,咱俩还能有啥好说的呢?

是啊,还能有什么好说的呢?她选择站在了青木那一边,我才不信她对这一系列舆论上的骚操作会毫不知情。既然选择这么做了,既然都选择献祭我来换取他们自身利益了,那干嘛还假惺惺地跑到我面前来耀武扬威呢?

西条里奈看着我,冷笑了一声,说,林之秋啊,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都不喜欢你吗?因为你这个人太固执,太教条,研究室里那些条条框框就你一个人那么较真,其他人谁在乎那些啊?

她说大江看不起女生,我听说他最开始招你是因为学园祭研究室里缺个宣传?就你傻乎乎地死脑筋还真在那里死磕课题。结果呢?你大二做的数据被青木拿去写修饰论文了,大三大四写的论文被大江直接拿走了。你埋头干了这么多年,除了现在一身骂名你落到什么好了?

“你根本就不了解这里的游戏规则,在这里只会碍眼,赶快夹着尾巴滚回家去吧。说不定你们国家也有那种死脑筋的学校肯收你这种不会变通的蠢货呢。”

我看着她,内心多少有点复杂。

我知道这个社会充满了扭曲的潜规则,但我着实没想到,一个在高等学府进修过的高级人才也能扭曲成这个样子。

我说师姐啊,你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谁在乎你喜不喜欢我啊。我说我是不太了解你们的潜规则,但正经的规则不都在法典里写着呢吗?我是遵守游戏规则的,可能玩得没你们那么如鱼得水,但至少不至于被红牌罚下场。

我说我做事认真也不能算是缺点吧,我做啥都较真,求一个无愧于心,可能我一步一个脚印走起来有点慢,但至少晚上睡觉踏实啊。

她嗤了一声,说你现在还睡得着啊?

我说你都能睡得着,我又有什么睡不着的呢。

她微微扬起下巴,说:你也得意不了多久了。

她说二审之后,我们会起诉你侵犯他的名誉权。有这样一个官司在身上,不管结果怎么样,你的签证都会受到影响,你早晚要滚出这个国家。

她说:对了,告诉你个好消息吧,等青木的刑期结束之后,我会和他结婚。

——不得不承认,这个消息是真的有震撼到我。

我说师姐我以前就觉得你脑子不太好使但没想到居然这么不好使啊,什么垃圾都往自己身边捡只会害了你啊!

她笑得十分得意:这种事情你怎么能懂呢。

她说这是生意。

我当然知道这是生意,我当然知道日本有很多年轻姑娘会把婚姻当成一场投资,和爱情无关,只要能过上更好的生活,只要能躺着赚到更多的钱财,她们完全无所谓对象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现在青木雅斗在舆论的风口浪尖,如果西条能持续在外面炒热度,等到他出狱的时候再立一波情深似海的人设,大概就能轻易赚到一辈子也花不完的钱。

所以他们才选择二审上诉。

因为二十年的投资,对于西条来说风险还是大了一点。

现在我明白为什么他们要这么折腾了。

我叹了口气,说,西条前辈啊,既然你想这么做,我也就不说什么了。

我就问你一句话吧,你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她说这种事情不劳你挂心,你就收拾好东西等着回家就行了。

我说行吧。

你就等着和你的青木前辈一起被罚出赛道吧。

根据物质守恒定律可知,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可以凭空出现,也没有什么可以凭空消失,所有一切的现象都会留下痕迹。

所以只要是人为制造出来的“假象”,就不可能是完美无瑕的。

舆论苗头开始不对的时候,我去拜访了律师古美门研介,我知道他是一个只要有钱什么官司都肯打的男人,而且因为我外貌姑且还算周正,向他提出委托请求的时候也没有遭到拒绝。

我说我希望他能帮我准备材料起诉学校和死去的导师学术霸凌,他问我那青木的庭审呢?

我说,这件事我的确也需要帮助,不过不是古美门律师,而是另一个人。

“我想见见加贺兰丸先生。”

兰丸帮我找到了西条和水军联系的证据,还拿到了水军手里蓄意带节奏的通稿。

加上黛姐姐帮我整理出来的在校期间青木本质上是学术霸凌中既得利益者的证据。

看着这些材料,我自己都在想,究竟是因为他们真的蠢到觉得自己的计划无懈可击,还是说他们其实也知道自己的计划并不完美,但摆在面前的利益太诱人所以才铤而走险。

二审日如期而至,九条检察官一条一条地出示证据,对面的两个人肉眼可见地焦躁了起来,甚至到最后,青木雅斗当庭表示一切都是西条里奈自作主张,他对此毫不知情,所以这是名誉侵权的民事诉讼与他的案件无关。西条里奈当场就疯了,说这件事明明青木才是主导,她只是提了个建议,最后实行的方案全部出自青木和辩护律师之手。

法官敲了敲锤,说你们别吵了,这案件证据确凿,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最后结果青木雅斗因为主观故意杀人加策划网络暴力犯罪,情节十分严重,被改判无期,另外以西条和那个黑心律师为首的几个人也一个都跑不了,不过因为具体的罪名和量刑情况还需要再商榷,所以会在日后单独受理。

九条检察官跟我说,现在这个形式,保守估计西条最少也得判上三年。

所以我就说了啊,什么垃圾都往自己手里捡只会害了你嘛。

二审结束之后,我本来想请帮了我的大家到我店里聚一聚,但是九条检察官那边还有什么什么材料要提交,今晚要加班,黛说古美门那边最近还接了另一个案子,也忙得焦头烂额,而加贺兰丸据说是有一个角色的试镜,所以答谢宴就暂时搁置了下来。

结果到最后,又只剩下了我和田中太郎俩人。

出了法院,我兴致其实不算太高,跟结果无关,只是觉得看着以前认识的人最后在法庭上撕得一地鸡毛,心里多少还是有那么点不是滋味的。

其实青木也请我吃过点心,其实西条也曾经帮我调过设备。

他们做了不能被原谅的事,但他们曾经也只是生活在我身边的普通人。

普通人都会犯错,但错到那个程度,会受到惩罚也是理所当然的。

他们一向自诩聪明,擅长钻营,他们自以为是地玩弄规则,嘲讽正义,肆意攻击和欺辱守规矩的老实人。

他们说我这样规规矩矩的人永远也赢不了。

但这次,是我赢了。

坐进车里的时候,太郎问我晚上吃什么,我说我不知道你来定吧。

他想了想,说:那不然就再吃一次火锅吧。

咦?是被上次的鸳鸯锅激起了奇怪的胜负欲吗?

说起火锅我可就不困了。

我当场拉着田中太郎冲进了业务超市,牛肉羊肉,来!毛肚黄喉,来!莲藕土豆,来!香菜茼蒿,来!

抱着满满当当的购物袋走出超市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先前的那点忧郁已经被一扫而空了。

嗐,谁要为那些无关紧要的坏蛋难过啊,这世界上唯有火锅和太郎不可辜负!

田中太郎大概也抱着一雪前耻的心思,特地跟我说今天咱们不吃鸳鸯锅,就煮红汤。

我说不然还是算了吧,人,其实也没必要这么逼自己,咱们两边都煮上呗。反正我也不是四川人,对红锅没什么执念。

他说行吧,鸳鸯锅就鸳鸯锅吧。

……不是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吧!

而且你这不是根本就没进步吗!

不应该啊!过去的半个月里我俩都是一起吃的饭,我看他也一直在溜着缝地练习着吃辣的啊!从一点都不能吃到可以嘶哈嘶哈地来上一点,我觉得他应该多少有点进步吧?

怎么还是没吃两口眼睛就红了啊!

梅开二度地看着他被辣红了的眼圈,我再次对他心生怜悯,我说太郎啊,说真的,你不用勉强自己的。

他也很委屈,说:老板,道理我都懂,但火锅好像确实还是辣锅比较好吃一点。

师父,我悟了。

麻辣火锅是真的可以征服一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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