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感谢灌溉】

虽然在这处飞来亭上有丹炉布设,陆空星却很清楚,真正的魔窟在灵台地下。这里的丹炉一来只是明面上摆设好看,二来……只怕就是为了冷寿不为人知的险恶心思了。

冷寿如今的苍老面貌,就像一只已经见底的沙漏,他对陆空星的那份迫切渴望,已经快要溢出这座飞来亭了。

陆空星在飞来亭的入口处站定,迟迟不肯入内。跽坐着的冷寿眼中此时只剩了他的紫瞳,金丹尚需等待几日,可只要得到那只紫瞳,他就能再延数年寿,完全足够等到金丹出炉的那日,他在前世已经证实过了。

冷寿愈发不敢惊扰陆空星,他微微吞咽一下,缓声开口。

“九殿下何故在入口犹豫?”

他的声音已经不似往日中气十足,而是嘶哑粗粝,听得陆空星眉心微皱,愈发迟疑了。

“国师怎会变成这般模样?”

早等他询问,冷寿顿时满面肃容。

“自然是为了陛下。冷某感念陛下赏识提拔之情,陛下如今伤重难愈,等待金丹太久只会徒增风险,因此冷某特意将余下的寿数分给陛下,就有更多时间可以炼制金丹了。”

他说得慷慨悲怆,仿佛真是士为知己者死,不曾怀半点个人私欲。说完这些,他又主动向陆空星告罪。

“冷某一心担忧陛下,将诸位皇亲妄留灵台,实在罪过。请九殿下看在冷某是为陛下着想的份上,多向皇亲们解释一番。”

他的铺垫太长,陆空星都站得有些倦了。他换了一条腿受力,勉强顺着冷寿的话锋应道。

“自然,冷国师也是为父皇着想。”

冷寿面上浮现欣悦神色,他半真半假地咳了两声。

“多谢九殿□□谅,为答谢殿下,冷某请殿下靠近丹炉一观。”他皱纹横生的唇角显露笑意,“九殿下可知,冷某精于炼丹之道,这一炉汇聚了大昭皇族血脉的金丹,更是冷某丹术的巅峰。”

“如今丹液正沸,炉火纯青,光景极美,且世所罕见。殿下可小心些上前,透过丹炉的特殊小窗观之,感悟金丹之妙!”

陆空星:“……”

冷寿的声音激昂,夹杂着一两声咳喘,听在他耳中,却令他生出倦怠之感。

还是在欺骗他。

与前世一样的借口,一样的哄骗的语气,只是因他如今身份高贵,特意迂回了一番罢了。冷寿还是那个冷寿,重生一番,也未曾改变过。

但他已非昨日之他。

陆空星笑了,弯起那双被冷寿百般觊觎的紫瞳,眸光明亮。

“真的?我从书中读到过,技艺极精深,才能被喻作炉火纯青。今日有幸得见真正的纯青丹火,是我的福气。”

让他看看冷寿夺取他眼睛的操作是不是也跟前世一样,要是还那么没有创意,他就把这“福气”暴扣在冷寿头上。

重活一世,不思进取,真是丢人。

冷寿见他毫无防备地向丹炉走去,心跳顿

时加快,

就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了。丹炉被安设于飞来亭中央,

地下有出火口通往炉内,保证火焰长盛不衰。而在炉中,尚有一方悬着的小鼎,炙热的丹液就在其中沸腾不休。

冷寿已经提前将丹炉上的特殊视窗打磨薄,在他手诀之下,炉内烈火一冲,丹液就会沸腾而起,扑出窗口,正正好溅入九皇子的紫瞳之中!

前世就是凭借此种手法夺取了九皇子的极贵紫瞳,冷寿有强烈的信心。他屏气凝神,紧盯着陆空星慢慢凑近了那个小小的窗口——

到位置了!

冷寿狠狠一捏手诀,脸庞蒙上一层极度兴奋的潮红!

成了!他的仙缘——

要!成!了!

炉火大炽,高热的丹液顿时翻腾着扑出,瞬间就冲裂磨薄的窗口,扑向近在咫尺的陆空星的眼瞳。冷寿只听陆空星发出了一声惊呼,身体踉跄后腿,同时抬手去遮挡,俨然已经被丹液溅入眼中!

冷寿的脸已经彻底扭曲,他兴奋地站起身,因为老迈和虚弱,差点身形不稳摔到地上。他还不忘给自己的整场阴谋画一个圆满的句号,高声呼叫道:

“九殿下眼睛无碍吧?唉!不是说了让殿下小心一些小心一些,丹液滚烫,快让我看看殿下的眼睛被伤到什么程度了……”

这个时候,他还不忘将罪责推到陆空星身上。实在是九皇子如今今非昔比,真有什么损伤,为此发怒的人可不少,冷寿得为自己留足后路。

他欲上前查看,趁机回收溅入紫瞳中凝固的丹液,好后面炼化了自己使用。虚弱的身体实在拖后腿,冷寿跌跌撞撞凑近,陆空星背对他,依旧是抬手的姿势,手心向外,挡在眼睛上。

“哎呀。”他轻声叫道,似是在喊痛。

他的痛苦反而令冷寿畅想起自己得到那只紫瞳的场景,到那时,天地阴阳望断,龙脉气机俯首,红尘在他眼中将不再有秘密!

徐元符算什么东西?自有畏他慕他的妖灵前来,奉他为大宗师,簇拥他遨游五湖四海,横绝万丈红尘!

“哎呀。”

陆空星还在叫,只是已经彻底变成应付公事的陈述语气,偏偏激动不已的冷寿未曾发觉。他的手伸出去,伸向陆空星,伸向他的仙缘,对方亦转身,顺势——

将遮在眼上的手放下了。

冷寿:“……”

他忽然感到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

飞来亭外起了风,炉下火焰被风吹卷得晃动不息。遮在眼上的手轻轻落下,陆空星闭着一只眼,大约是这只闭起的眼又让冷寿产生了可怜的希望,陆空星眼看冷寿浑浊的双眸重新亮起,他实在一秒钟都忍不住了,于是睁开了那只故意闭合的紫瞳。

紫瞳晶莹澄澈,倒映飞来亭外天光云絮。

——无半点被损毁的痕迹。

笑冷寿这种人,应当不会减少他的功德,何况真的太好笑了,陆空星忍不住笑出声。冷寿的表情是一种迟钝的空白,他呆呆地望着完好无损的陆空星,对方身上就连

一点点被灼伤的痕迹都没有,仿佛那些痛呼与退后只是一场梦。

陆空星端详着冷寿难得一见的神情,笑眼弯弯。

“冷国师这副表情,我怕是要永远记得。”他见冷寿依旧一动不动,沉浸在震撼和匪夷所思之中,顿时恍然。

“冷国师现在一定很疑惑,本应溅入我眼中的丹液究竟去哪儿了。不弄明白这个,今晚恐怕睡不着了。”

他笑得云淡风轻,原本垂下的那只遮眼的手重新抬起,手心向外,五指张开,澄明无暇的紫瞳就在指缝间注视着冷寿。

“……在这呢。”

冷寿的瞳孔骤然紧缩,因为极度的恐惧与震撼,几乎缩成针尖大小。他看到那流金的丹液贴附于陆空星掌心,不,那并非紧紧贴附,有什么将它阻挡了,丹液仅是平平展开,虚虚悬于掌心上。

陆空星可以保证,自己真的没使用任何一个仙术,连隔空摄物都没用。根本不用他自己动手,陆文昭留下的保护,已经自发将会对他造成伤害的滚烫的丹液拦截在外。

与此同时,白鹿一路踏风,已从北方边境奔至灵台上空。他低头俯瞰,感到自己留下的保护被触动了。

悬浮的丹液显然给冷寿造成了巨大的震撼。

更令他震撼的是,随着陆空星的手从完全张开的姿势变为半拢,金灿灿的丹液便如龙一般,绕着他的手指游走旋转。陆空星敛起笑意,他平静地望着冷寿,喟叹一声。

“你还是想要我的眼睛啊。”

冷寿仓促后退一步,这句话中信息量太大了,九殿下也是归来之人吗?是了,因为是归来之人,才能提早觉察他的行动,进而破坏。

怪不得,怪不得他日日给九皇子送药膳,最终却测出幻剂在旁人身上;怪不得十拿九稳的丹液溅射没能得手,是九皇子从一开始就有了防备。

归来之人,竟藏得这样深,他大意了!

这也确实是陆空星在这些同样重生的人面前表露自己重生者的身份,他一直不声不响,装作浑然无知的样子,看其他重生者殚精竭虑、机关算尽,大部分想害他想掌控他,剩下的,则想推举他做皇帝。

陆空星猜测,这么多人重生归来,本就奇怪,像是某种不得不有的后遗症。陆文昭助他重生重新缔结仙缘,然而无法单单使大河中的一支细流掉头,于是许多人被他的重生所裹挟,再回“九皇子回宫”这个起点。

人人都想过得更好。

人人都想改变一切。

冷寿如此,陆空星也如此。

最初的慌乱与震惊之后,冷寿似乎冷静下来了。他终究是手握法术的方士,虽听闻九殿下骑射不错,可那些凡人的勇武在方士的手段面前,实在过于弱小。冷静下来的冷寿不再畏怯,既然暗算不得,他就强抢!

“五雷术!”

他嘶声喊道,这是他压箱底的绝学,就连对阵徐元符都不舍得显露。他并不想当场杀死陆空星,谁知道紫瞳在主人死去之后会不会也丧失神力,他亦舍不得

陆空星的这身血肉,既然已经彻底撕破脸,就不管什么天潢贵胄帝王震怒,先把人控制起来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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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瞳一睁,陆空星同样挥袖。

“五雷术。”

一模一样的两道法术在空中对撞,刺目的雷光照得人睁不开眼。陆空星的雷光其实纯度更高,可既然是全然模仿,那么威力也该是差不多的,他甩出的雷光挠了挠头,纠结片刻,最终选择原地消散。

冷寿的表情变得难看起来,他唯一能想到的,是徐元符那个好事之徒,教了九皇子法术。

“徐元符或许教了殿下几手,然而冷某终究在山中学道六十余载,九殿下觉得有胜算吗?”冷寿语调阴冷,“论斗法,徐元符尚且难斗过我,殿下又何必徒劳挣扎,反惹伤痛?”

陆空星从方才与冷寿法术对撞之后,就有些发愣。他心中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与冷寿的交手似乎构成了某种从未有过的行为,让他心潮澎湃,欢欣鼓舞。直到此刻,冷寿开口劝降,提到某个词语,陆空星才恍然。

是了!是斗法!

芍药花期时徐元符与冷寿的那场斗法,仿佛就在昨日。尽管那时陆空星操纵了整场斗法,可心中某一处总觉得遗憾和空缺,无处使力一般。他喜爱观看斗法,为之激动,更……想与某个人斗法。

他学了那么多仙术。

他想与人切磋比斗,检验所学!

心念至此,陆空星忍不住想微笑,瞌睡送枕头,现下不就是最好的时机吗?所以面对冷寿冷不丁再度一发五雷术袭来的卑劣举动,陆空星真的一点不生气,大睁的紫瞳雷光泛溢,他想着曾在玉简中度过的诸多关联仙术,头一次尝试在实战中凭本能驾驭已知和未知的仙术。

他做了一个与冷寿一样的手诀,默诵的却是完全不同的咒文。

“……五雷疾走。”

没有雷鸣,准确来说,是一丝声音都没有。如遭巨镰横斩,冷寿面前的砖石顿时被掀飞起来,在一片令人惊恐的静默之中粉碎,眨眼之间,他与陆空星之间就出现了一道巨大而深刻的沟壑,丝丝雷光在其中跳荡。

冷寿瞪大了双眼,这样的法术,不可能是徐元符教陆空星的。徐元符绝不可能会这样强悍的法术,不然早把他给灭了!

在这方面,冷寿显然很有自知之明,可如果不是徐元符教的,那么……

“冷国师。”

陆空星忽然轻轻开口,他语气和悦,甚至可以称得上满含期待。常年没有太多表情的漂亮面容上,眉宇空前舒展,紫瞳中也全是愉快的点点碎星。

他就这么眼睛亮晶晶地同冷寿说话。

“自我开始修习仙术,还从未像今天这样,与人斗法呢。”

他对冷寿笑意粲然。

“国师可愿与我斗法?”

“……”

巨大的沟壑还横亘在眼前,差点把整座飞来亭一切两半。冷寿一半是震撼,一半是摸不着头脑,他几乎是糊涂了,重生的九殿下?会仙术的九殿下?这像一场荒唐的噩梦,等他醒来,或许还能看到炉鼎中正煨着陆空星的血肉。

地下传来隆隆声,似乎是徐元符引爆了那些丹炉。

冷寿的前额渗出细汗,他与陆空星隔空对峙,下意识地微微摇起了头。陆空星正情绪高昂,才不管他,反而兴致勃勃地问起了斗法的内容。

花宴上的那场斗法分了三场,他现在是不是也要仔细一点,将自己的首次斗法分割为三场呢?还是直接爽快些,一场定输赢?

“国师想要比什么?”

陆空星不想让自己显得太过独断,于是慷慨地将选择权交给冷寿。他与冷寿都会的重叠法术还是有很多的,很好选择,一边问,他一边高兴地展示。

“是……点石成金?”

他指尖轻轻触碰丹炉,刹那之间,整个丹炉全部变为黄金,就连其下燃烧着的火焰都未曾幸免,定格在燃烧的姿态。

见冷寿紧紧闭着嘴不言语,陆空星以为对方不想比这个,干脆抬手一招,亭边飞扬的纱帘顿时出现在他臂弯中。他怀抱轻纱眼睛眨巴,向冷寿示意。

“还是,隔空摄物?”

冷寿僵硬着一动不动,连声音都消失了。

陆空星忧愁地抱着轻纱,想了想,又重新高兴起来。只见他手臂一扬,轻纱绕身,再现出身形之时,赫然已经是长公主的模样。

“或者国师更喜欢我新学的这个,千变万化?”

他模仿长公主的神态,凤目微眯,冷寿的面色惨白如纸,几乎要站立不住。

看到已经完全变成黄金的丹炉,冷寿忽然想起那些时日他占卜黄狐狸的去向。他占了数卦,结果莫名其妙得到的全是金水相关的卦象,细思极恐,难不成黄狐狸是遇上九皇子,被点成金子,沉入某一片水里了?

冷寿越想越害怕,汗如雨下。陆空星还在笑着催促,说想与他斗法,冷寿狠狠摇头。

“不……不……我不及九殿下……我直接认……”

他直接认输!认输就不用斗法了!

然而陆空星根本没打算放过他,恢复成自己的样子,顺便再把丹炉点回去,他心平气和地劝冷寿。

“输了的人,就受五雷轰顶之罚,国师觉得可好?”

话音刚落,他一卷纱帘,拦截了冷寿掷来的符咒。见暗算都不成,冷寿愈发明白自己根本没有赢面,开始求饶。

“九殿下,放过我吧!我怎么是九殿下的对手……”

他匍匐在地,一个劲地呜咽,灰白发髻全散了,整个人干瘦可怜。陆空星有些迟疑,他向冷寿缓步走去,余光瞥到对方手中暗暗扣了一张符,眼帘就是一跳。

冷寿神情阴狠,猛然掷出白符,陆空星脚下地面炸开,下方空无一物。

“下去吧!”

他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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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翼舒展。

被飘带环绕的陆空星未有半点坠落的势头,轻飘飘悬浮在那个冷寿刚炸出来的大洞之上。他看了看脚底下的空洞,又看了看冷寿脸上滑稽定格的凶狠与惊愕的神情,了悟道:

“国师这是愿意与我斗法了?”

——他不是人。

冷寿终于意识到这一点,眼前的九皇子不是方士,也根本不是凡人,他是……

仙人。

当意识到这一点后,冷寿彻底崩溃了。他的那些阴谋暗算、贪婪渴望,长久以来全部被看在眼中、记在心上。什么斗法邀约,不过是要杀他,仙人一直静静看着他如跳梁小丑般挣扎,等到看厌的时候,比如现在,便一脚将他碾死。

“我不斗法……我不斗法……斗法我会死……”

“我怎么敢与仙人斗法啊!”

明白了一切的冷寿撕心裂肺地抗拒着,试图支撑起衰弱的身躯向外逃。也是他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整个灵台二层已经被他清空,飞来亭孤悬,如坟茔,如墓冢。

大睁的双目中全是血丝,冷寿跌跌撞撞向外逃。陆空星用隔空摄物把他抓回来,限制他不能移动,在冷寿绝望的眼神中,他俯身,难掩热切。

“我知晓国师的顾虑,别害怕——”

“我只出一招,真的只出一招。若国师在这一招下活了下来,我保证前世今生所有恩怨,一笔勾销。”

说完,陆空星重新直起身,四面天风大作,飞来亭宛若飞来。

只见他微抬下颌,紫瞳中倒映出灿烂星海,众星在他眸中次第熄灭,唯有一尾长星,自天外飒沓而来——

他只出一招,千真万确。

不过,那一招叫做——

“飞——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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