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造化 他可真会玩

去海会寺的这日, 下起了小雪。

如今京城中,没有人再敢当着人的面说含璋的不是。

当初福临命吴良辅的人鞭挞的那些人, 他们身上的伤早就好了。可是那痛却留在了心上,留在了记忆中,时刻叫他们谨记,如今的皇后娘娘,是不容许被人随意诋毁污蔑的。

福临要为含璋树立好名声,要不许人议论她。

恩威并施,方能周全妥当。从海会寺里走一遭, 将那名声做足做实了,就会有人顾忌着佛祖降罪, 不敢再言及皇后万分之一了。

就如同那个时候, 皇太后认通玄教师汤若望为义父是差不多的道理。

帝后摆驾海会寺,天子近臣宠臣都跟着一道来了,在外殿为皇后娘娘诵经祈福。

含璋只当是来走个过场的。为她的身份镀一层金, 为她的行为进行合理的解释与安排。

海会寺的住持憨璞禅师, 也成了福临的工具人。

至少, 在见到憨璞禅师之前, 含璋是这样想的。

佛堂静室,含璋端身坐在榻上。

她焚香沐浴,需在这里斋戒三日。本来是她一个人在这里的, 福临不放心, 把规矩改了,他也要陪着她在这里。

www.youxs.org, 需与憨璞禅师论道。这三日过后,皇后娘娘的名声,便会随着佛门传扬四海了。

“本宫原本以为, 这只是一个过场的。没想到憨璞禅师这样认真。”www.zcwok.com 传奇小说网

含璋坐在首座上,福临陪在她的身边,这好似是第一次这样。

含璋是绝对的主角。她也很有这样的自觉,并不觉得福临这样的安排有什么不妥,也不觉得福临屈居在侧位有什么样的不对劲。

若是外头的臣子们瞧见了,怕是要大惊小怪的。可他们不是瞧不见么。

也就只有一个憨璞看见了。但佛门中人,轻易不开口评说俗世之事的。

他面前的可是大清的皇上皇后,他也没有这个资格说什么。

不过见面之后,含璋对憨璞的说辞很有些不满,她直接就指出来了。

“既然说的这么认真。那本宫也辩一辩吧。”

“禅师方才说,经过此番,本宫之名可随佛门名扬四海。这话不妥当。本宫是大清皇后。www.youxs.org,www.youxs.org,也因为本宫是皇后。国朝有皇上,后宫有皇后,何须名扬四海。这是伦理纲常,世人皆知。”

含璋是不愿意被佛门反向捆绑。

汤若望当年也是想这样。不过没怎么成功。倒是朝廷将他所用了。虽招致了一帮子人暗中不满,攻讦打击,无所不用其极,但是没有撼动过西洋历法的地位。

含璋也是如是想。福临与她,可以把佛门当做工具,却不可以被任一佛门捆绑。否则的话,只怕遗患无穷。

眼前的这个憨璞禅师,怕也是有些心思的。

虽然福临应允了她,绝不出家,绝对跟佛门保持距离,但是含璋还是不能丢了这份警惕之心。

要知道佛门里对福临,是兴趣深厚。就冲着他读过的万册佛书,在他们成婚之前,福临经常与僧侣们论道南海子,含璋可以肯定,佛门中人,总会有些狂热的信徒,想要将福临度化成他们中的一员的。

历史上就已经给过含璋答案了。不是吗?

含璋对他们,不可能全然的信任。

憨璞沉静道:“檀主所言甚是。此间南边离乱,朝廷事忙,小民事难。僧侣一道,深入山间,穿山入林,教化有缘人。四海之内,檀主的名声,山巅亦有回响。”

含璋笑了:“你不懂。大清迟早一统海内。哪怕寸板入山下海,所到之处,也都是大清的国土。僧侣丈量土地,走遍万方,也走不出大清的国掌。除非,你们当真背井离乡,去了别处度化他乡万民。”

憨璞的目光亮了一瞬,然后恭敬给含璋行礼,又给福临行礼。

含璋转头望了望福临,福临对着她浅浅一笑,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就正经坐好了。

这倒是真新鲜了。

福临以前对佛书还有些兴趣的时候,在宫里待的心烦,到南海子上去散心,召些得道高僧论道谈经。

来之前,还想着含璋没瞧过什么经书,又舍不得逼着她看些经书。

福临就想着,若是说不过,他帮着说几句就成了。绝不能让含含露怯。

结果倒是叫他惊喜了。

他晓得他的含含通汉书,能字画,读过不少的典籍,甚至学问在宫里是除了太后外是最厉害的。

却没想到,她是这样论道的。这论道也论的有模有样的。虽传统有别,却也有来有往,格外新鲜有趣。

福临听住了。倒是想多听一些。

福临从来对这些得道高僧都是待之以礼的,还从没有这样争锋相对过。

他知道小皇后不喜他读那么些佛书,更怕他出家去做和尚。没想到她厌恶此间到了这等地步,和憨璞还面对面的对峙起来了。

然而憨璞的下一句话,却让福临的目光立时锋锐的望了过来。

“檀主是真正开悟之人。檀主佛缘深厚,贫道等皆不能及。”

憨璞恭敬道,“贫道等还需修炼加持。檀主却生来与佛有缘。万千世界,一花一叶,檀主去而往来,是为大造化也。”

今日的会面,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这都是提前安排好了的。

福临让吴良辅提前交代过。可憨璞说的这些话,压根没有一句是他应该说的。全是他自己自作主张说出来的。

福临恼怒,听听那说的是什么话。佛缘深厚,这什么意思?

难不成,还要他的小皇后出家舍身不成?

“性聪禅师。”福临冷道,“你退下吧。”

憨璞依言行礼。只是退出之前,他终究还是忍不住,转头对着含璋揖身道:“檀主,你与佛门缘分深厚。你是该皈依我佛的。”

要不是含璋拦着,福临就真的一脚踹过去了。

憨璞跑的倒是挺快的。

仓皇而去的背影,有了点落荒而逃的意思。但到底佛养深厚,出去后那几步,又恢复了高僧的模样。

“朕要打死他。”

福临没能如愿动手,就想把吴良辅叫进来,吩咐吴良辅带人打死憨璞。

含璋把福临拦着,不许他喊吴良辅进来,她道:“皇上把人打死了,皇上先前的一番苦心布置就白费了。”

福临还是不能忍:“他撺掇你出家。含含,你是朕的皇后,他们怎么敢的啊?”

事先准备好的话一句不说。结果说出来的全是些混账话。福临是全听见了,但有些话云里雾里,福临只当是出家人故作的高深莫测,可憨璞让含璋皈依佛门的话,彻底点燃了福临的怒火。

含璋牵着福临坐下来,抚着他的心口给他慢慢顺气:“他们有什么不敢的呢?说不定心里还为此激动不已呢。若能说动当今皇后皈依佛门出家,在他们眼中也是一种荣耀吧。”

福临冷道:“真要如此,朕就把他们全杀了。”

含璋倒笑了。她是想起历史上福临干过的那些事儿了。

“佛门中人,有惜命的,也有不惜命只重终身荣耀的。”含璋含笑道,“难道皇上当初与他们论道时,他们就没有夸过皇上有慧根,话里话外的意思,想要皇上也皈依佛门的么?”

那都是少年时候的事情了。

福临回想了一下,还是有的。这些人里头,总归是有几个胆子大的。

不过说的很委婉,福临只当笑谈。心动或许是心动过的,可他当时心结未解,根本不可能抛下一切去出家。壮志未酬,怎么可能愿意遁入空门呢?

他拒绝了。就没有人敢再提起。但现在,却有人胆大包天的直接要他的小皇后出家了。

憨璞如今,也胆子大了吗?

含璋哄了一会儿,到底是把福临给哄住了。虽然不高兴,却也没有再要叫吴良辅进来喊打喊杀了。

含璋怕他反复,还是牵着他,手还放在他的胸口上,慢慢给他顺气。

福临喝热茶的功夫,含璋见他沉思不语,含璋这才抽空思索方才憨璞说的那几句话。

福临说憨璞是得道高僧,含璋心中始终存疑。

知道憨璞点破了她的来历。去而往来四个字,真是含意颇深啊。

憨璞有关她来历的话并不多,就那么些字,却值得含璋心中反复思量。

憨璞或许是真的看破了她的来历,知道她不是此间的人。

而也有一种可能。那董鄂氏不是误以为她也是重生的么。董鄂氏与海会寺来往密切,难保不是董鄂氏将这件事告知憨璞,让憨璞来说这些话动摇她,试探她的。

董鄂氏的目的,该不会是想要劝她皈依佛门出家吧?

含璋所知有限,实在是不能揣测出更多的事了。

她瞧了瞧福临,福临正看着她呢,她便就着福临的茶盏,将最后一口热茶饮尽了。

福临拦着她,不许她喝他剩下的,结果手慢一步,叫含璋得逞了。

瞧着笑意吟吟的小皇后,福临要再给她倒一盏,手却被含璋给摁住了。

含璋笑道:“要和皇上说说话。”

福临做出认真倾听的模样。

含璋道:“皇上曾问过我,那回去宫外别院的时候,和董鄂氏说过些什么。我那会儿不愿意和皇上说,如今想来,好像到了不能不说的时候了。”

其实福临只要遣人稍稍打听就能知道她们谈话的内容。但福临一直都很尊重她,她不想说,他也没有再继续追问。

而看福临的模样,似乎私底下也是没有去问过的。

福临虽不晓得这个时候说董鄂氏做什么。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望着含璋,示意她畅所欲言。

含璋想了想,斟酌词句道:“那时候我也是有些不知道该怎么与皇上说这董鄂氏的因由。现下倒是有了个很好的说法来界定她。”

“用佛家的话说,董鄂氏是个真正佛缘深厚,去而往来的人。她有过和皇上的一辈子,这辈子重生而来,是想再续前缘的。”

“皇上独宠于我,她心中不甘,又舍不下皇上,才会做那许多的事情。”

含璋以为福临会很惊讶。却未想到福临神色淡然,甚至一点惊异的神情都没有,好似在听很寻常的事情。又好似早就料到如此似的。

福临还问她:“你是如何知道她是重生之人的?”

含璋笑了笑:“她自己与我说的。她觉得我不懂得皇上,不能体贴皇上的心,天底下只有她才能继续抚慰皇上。她想进宫留在皇上身边,自己谋求不到,便与我来谈判,想让我帮她。”

隐瞒了董鄂氏以为她也是重生而来的那一段。

福临从小浸淫佛书,自己本就看多了世事,历经太过世事,对这样的事当真出现,心中只一瞬讶异,而后就复归冷淡了。

他本来还有些疑窦,现在再想来,倒是明白了些董鄂氏当初行事的关窍。

可即便她是这样,又能如何呢?不会改变她背后有人谋算他算计他的本质。

而在得知了董鄂氏与小皇后的对话后,福临心中对董鄂氏厌恶更深。

说他的含含不懂得他?不体贴他?这是将她董鄂氏自己高看了多少?

以为天底下的女子,只有她一人温柔似水呢?这样满腹算计的女子,他怎会喜欢?

重生而来,还想再续前缘,那就是说前生他和这女子有情?

福临简直搞不懂,他前生怎会与这样的女子情深似海的?那含含呢?含含在他的前生,又如何了?

福临只关心他自己和他的含含小皇后。对他前生和董鄂氏的爱情故事完全无感,甚至还有一丝微妙的心理,以及层层叠叠的浅淡疑惑。

不过,他的含含小皇后好像没有要说下去的意思了。

静室内温暖如春,暖炉特别热,屋内还烧着地暖,含璋身上的披风早就脱掉了,那干净透亮的窗扇开着,有些些冷风飘拂进来,被挡在屏风之外。

含璋轻轻伸手,感受着凉意拂过暖热的指尖。

结果手被福临给握住了,福临不许她贪凉,甚至要去把窗扇关了。

含璋又拦着他:“透透气吧。都关了,屋里就太闷了。我不贪凉了还不成么。”

撒娇的含含小皇后,福临是抗拒不了的。依着她了。

等两个人再抬眸时,就瞧见窗扇外头,天儿有些阴阴的,又下雪了。

含璋拽着福临的手贴在她的脸蛋上:“皇上素来疼爱我,谁冒犯我了陷害我了,皇上一定就发落了。对董鄂氏,却是少有的处置。怎的就把她给了孙可望做侧福晋呢?”

“从前没问过皇上这个。是觉着不必要问。如今有些事儿,怕是不能不问了。”

“董鄂氏有了身孕,与海会寺来往频繁。也不知她有没有歇了觊觎皇上的心思。今日之事,也不知她有没有参与什么。她重生而来,陪伴过帝王身侧,对这些事情,是了如指掌的。如今形势与她所知的大不相同,也不知她是不是有些筹谋想法呢?”

顺着含璋的力道,福临轻轻捏了捏含璋脸蛋上的软肉:“原来如此。”

“嗯?”含璋眨了眨眼睛。

福临道:“朕将董鄂氏嫁给孙可望做侧福晋,是惩罚,也是训诫。”

“孙可望与孔家,与尚家,与耿家,与吴家不一样。孙可望是个首鼠两端的人。他降我大清是没有办法。南边的战事,他确实出了大力,但他并不是臣服大清,是为了与李定国争斗,为了借大清的手除掉李定国。”

“抬举他,册封他为王,是策略,也是权宜之计。这个义王,是长久不了的。董鄂氏嫁给他,不会有安稳的日子过。眼下或许安稳,日后不会安稳。”

“于孙可望,朕也是用董鄂氏拉拢他。鄂硕如今赋闲,朕不用他。他一家老小的性命,都在董鄂氏的身上。除非她不要命了。也不要家里的人的命了。否则她便要好好的做这个义王嫡福晋。”

杀人诛心。有时候性命了了,倒不是真正的痛快。

福临要物尽其用。将董鄂氏的价值利用殆尽。

“你可以说朕冷酷无情。但是——”

含璋掩了他的唇,不让他继续说下去了:“谁说皇上冷酷无情了?对待心有谋算的人不多加利用,难道还让她好好过日子不成?”

“皇上没有点手段,还如何镇得住这些人,如何坐得稳江山呢?”

含璋不觉得利用董鄂氏有什么不对的。

福临亲了亲含璋落在他唇上的指尖,舌尖不小心碰到了含璋的指腹,他顺势多碰了碰,就看见了小皇后透红的小脸蛋。

福临干脆将人整个抱坐在怀里:“听你的话,就说得通了。”

“她联系上了吴良辅的人。说她可以为朕做事,她如今在义王府也算受宠,义王尊重她,也愿意听她的。她可以为内应,朕要她做什么都可以。她甚至可以帮朕在两年之内拿下南边的战事,不必拖到四五年那么久。”

“朕觉得她是昏了头了。只是暂时不能动她,还要笼络孙可望。因此只叫吴良辅的人不要理会她。只当没有收到她的消息。近些时日,她还没有收敛,还表达出想要面见朕的意愿。”

那时候福临不知道董鄂氏的来历。

只觉得这个女人是不是疯了。

吴良辅甚至提出,可以无声无息的了结了她。但是福临没有答应。

董鄂氏还有用,孙可望也还有用的。

福临原本就觉得今日的事很奇怪。含璋如此一说,他便想,莫非董鄂氏不死心,暗中筹谋,撺掇憨璞要他劝说小皇后出家的?

换做以前,福临不觉得她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可董鄂氏若真是重生而来提前知晓些事情,那就很有可能了。

“皇上见见她吧。”含璋亲了亲福临的唇。

福临下意识的不肯:“朕见她干什么?”

“因为我有点好奇。”

含璋说,“我好奇很多的事情。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皇上呢?皇上就一点都不好奇吗?”

董鄂氏这么迫切的想见福临,肯定是有话要说的。她不仅仅心中有爱,她还很有手段和算计。这样有心计的女子,不能让她在外面发疯。

如果有可能的话,最好是让他们能够掌控她。让董鄂氏以为她的人生有希望,才不至于做出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来。

“我想知道她究竟想做什么。”

含璋道,“皇上既要利用,那便利用个彻底吧。她这样的人若是落入别人手中,无论从她那里听到什么话,都是会带来无穷祸患的。”

福临定定的看着含璋,指尖在她的唇上抚了抚,甚至进去了一点,想要捉她的舌尖,但小皇后灵活得很,就是不肯和他闹呢。

福临说:“朕想不通自己为何会喜欢她。你是朕的皇后,朕为何不喜欢你呢?前生的朕,究竟吃错什么药了?”

福临有点嫌弃前生的自己。甚至不愿意认为那是自己。

三千世界,大道无穷。一花一叶一菩提,处处都是小世界。

福临想,那个福临不是他。他也不承认是他。他不可能会放着这么好的含含小皇后不要的。

除非——

除非那里没有他的含含小皇后。

福临也不知怎的,心忽而重重一跳,有了失重落空的感觉。只是这样想一想,他便觉得心中难受。

含璋挑了挑眉。何止是吃错药了呢。她都不忍心说啊,那个福临该有多‘喜欢’董鄂氏啊。

福临答应了,但是:“朕不能这样见她。”

含璋眨眨眼,那要怎么见?还要特地焚香沐浴斋戒三天才能见吗?

含璋是误会福临了。

福临开始解自己身上的明黄龙袍:“含含,你来见。”

福临要避嫌,要撇清关系,就不肯自己见。

他解了自己身上的衣裳,又去解含璋身上的衣裳。

含璋捏着自己的衣襟,却被福临亲了上来,亲的手软脚软的,福临趁虚而入:“含含乖,听朕的。”

是啊。听他的。

含璋看看自己身上宽大的明黄龙袍,又看了看福临身上叫吴良辅取来的一套崭新的內监服侍。

他侍立在她的身边,就像吴良辅平日里侍奉他一样的。

为防穿帮,他们面前还搁了一座屏风,从外头是看不见他们身形差距的。只能隐隐瞧见她身上的明黄龙袍。

方才吴良辅进来跪人,都没发现他的万岁爷换人了。

福临可真会玩啊。

含璋卷了卷长了的袖口,他这是把董鄂氏当成了两个人换装py中的一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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