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夏容 海生花

含璋在福临眼中, 就像是春茶里的舒展的花瓣,瞧着漂亮柔软,但风一吹就卷了, 用指头轻轻的一捻,就融化了。

又很像大雪里挂在树上的雪团子, 一碰就散掉了。

总之脆弱得很,需要精心呵护, 细心保养。

可这会儿, 小皇后攥着他的手贴在心口,望着她的眼神,福临就没来由的想起她喜欢在奶茶里头添的那个爆爆珠,脆脆的, 要咬一咬才能碎掉, 里面会有甜甜的滋味。

——也可能会有其他的滋味。福临就吃到过酸橙子的。都是她试验捣鼓出来的。

她的眼神, 有些像圆润坚硬的夜明珠,光华满身,似乎自有一股明亮柔韧的光芒。

鬼使神差的, 福临又被惑到了。答应了她, 又依着她了。是压根就拒绝不了的。都听了她的安排。

行宫里也有关押人的地方。

静妃是重罪,独个关在一个地方。这里守卫很严,有太后的话,也有福临的吩咐,整个行宫比紫禁城中的规矩要重多了。

哪怕是住在了外头,有了大阿哥那一遭事情,是不能再出问题了。

这件事还要严查,查个彻彻底底水落石出。福临的意思,这是大罪, 为以儆效尤,是要送往刑部的,然后一并议罪。www.zcwok.com 传奇小说网

静妃被极宽的布绸捆在屋中的圆柱上,整个身体就跟蚕茧似的被贴覆在圆柱上,脑袋的活动范围也很有限,这样她就无法伤害自己,也无法逃脱了。

她嘴里也塞着布绸,不许她说话。因为据关押的宫人说,一将布绸拿开,静妃就会骂人,为了不让她冲撞了贵人主子们,就给她塞住了。

含璋眼里的静妃鬓发散乱,一片狼狈,早就不是刚入宫时瞧见的那样了。

那个时候的静妃,多么的趾高气昂啊。

因为她嚣张挑衅,就被禁足了。这么久以来,含璋几乎是很少见到她了,这几乎是第二次见她。

这是关押犯人的地方,自然比不得主子们的屋子华贵精美,但含璋一点也不在意,在宫人们端来的椅子上坐下。

——她还要在这里待上一会儿,不想站着费精神。

静妃原本了无生息的模样,一见她进来坐下,那眼神就活过来了。

身体也跟着扭动,要挣扎出来,嘴里呜呜呜的。含璋却笑了。

确实,骂的挺脏的。

这要是不堵住嘴,话出来可多难听啊。

可就算是这样,听不见声音,那动作,那眼神,就是在骂人。

含璋看了孔嬷嬷一眼,孔嬷嬷会意,立时就有尚方院里执刑的两个嬷嬷走上来,将静妃嘴里的布绸拿出来,静妃刚吸一口气,还没来得及说话,两个嬷嬷一碗药汤就灌了下去。

静妃连连呛咳,药灌完了,布绸又被塞了回去。

看着静妃的眼泪都被逼出来了,用那样带着恨意的眼神望过来,含璋淡淡笑了笑。

她轻轻抚着指甲上残存的蔻丹。在紫禁城中多日,那些药的味道,还有消毒水的日日冲洗,指甲上原本鲜润的蔻丹都被腐蚀掉了,只剩下这一点,还没来得及新做呢。

她一双手保养的极好,细腻莹润的,可在紫禁城里住了十来日,哪怕再是小心,还是被药弄了一点点的痕迹在上头。

福临捧着她的手都心疼了好久。

“你幼时没有出过痘。没得过天花。”

含璋抬眸,静静道,“我这一时半会儿,也寻不到天花病人。便是寻到了,把那痘脓放到你的身上,叫你染上也还要好几日的功夫。实在是太慢了,我懒得等。为了你一个,再叫这些人都有传染上的风险,也不值得。”

“你年轻力壮,也不一定真的能染上。我便让太医院的太医琢磨着,开了个药汤,熬煮出来给你服下。一刻钟后,你身上就会起疹子。高热、酸痛。这些出痘会有的症状,都会在你身上走一遍。你害了人,就也尝尝这个滋味吧。”

含璋命人将静妃嘴里的布绸给拿下来。

刚一拿下来,静妃就开始骂人。

旁边拿着掌板候着的尚方院的嬷嬷立时就一板子抽了上去,抽了两板子,静妃就嘴角出血,说不出话来了。

含璋道:“你好好说话。我就不让她们打你。你要是还骂人,那就要挨打。先前不治你,是没有人想来和你说话。我既来了,你要是骂人,那就打你,打到你愿意好好说话为止。”

坦白说,静妃从没有将这个也出身博尔济吉特氏的小皇后看在眼里过。

要真算起来,这还是她的侄女。

可就是这么小的一个小姑娘,她从没放在眼里,甚至一开始就挑衅过的小皇后,竟让她禁足数月,让她在这个宫里,过的日子像个隐形人似的。

——她知道她被废后,就不会再得宠的。原本也是没有得宠过的。可就此失掉了太后的关爱,甚至连唯一的亲妹妹也折在含璋的手里。她又怎么能甘心呢?

她本来以为,这个小皇后只会一味的撒娇弄痴,博得太后皇上的喜欢,却没有想到,她来见了她,一见面就来了个下马威。

静妃吐掉嘴里的血,恨恨地看着含璋:“真该让太后,让皇上来看一看,往日乖巧可爱的皇后,原来有这样一副蛇蝎恶毒的心肠。”

静妃也是怕疼的。那个掌板是生木做的,打人最疼了。她纵然心里怒骂一万句,也知道自己现在是阶下囚,不能再任性了。

况且,她也确实是有些话想说。老是骂人,就说不好话了。面对含璋,她不吝于用最恶毒的语言来形容她。

“蛇蝎?恶毒?”

含璋似听到了什么笑话,“你处心积虑,给五岁的孩子沾染痘脓,让他生死不知的躺了半个月,差一点就死了。你说我恶毒?我不过是稍稍让你尝一尝大阿哥经历过的痛苦罢了。”

静妃笑了:“他死了。对你难道没有好处吗?还有谁?二阿哥四公主,大公主二公主,还有谁出花了?”

静妃被关在这里后,外头的消息就都不知道了。

她处心积虑几个月,做了周全的安排。原本是打算对含璋下手的。可是含璋身边让太后与皇上护的滴水不漏,太后和皇上身边也没有下手的机会。

她只好退而求其次,选中了大阿哥。

不管公主皇子们哪一个死了,或者说全都死了,静妃才能高兴,才觉得心头万分舒坦呢。

“让你失望了。大阿哥没有死。他活过来了。过几日休养好了,又是从前的那个好孩子。”

含璋微笑道,“二阿哥和公主们都没有事。他们都很好。”

“也不妨告诉你,大阿哥是我入宫中亲自看护的。我不会让他有事的。倒是让你错想了。”

静妃恍惚,心里的劲儿一下松了许多:“这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出了花的人,还怎么活呢?”

此时,灌下去的那碗药汤开始起了作用。

那确实是一碗能够模拟出花效用的汤药。含璋还让太医加重了剂量,静妃是成年人了,又是始作俑者,是该加倍尝一尝这种滋味的。

静妃的脸上出现了痘疹。她开始发热,开始难受,这种身体上的难受,更加剧了她心里上的难受,她眼中的光亮和神情都出现了扭曲。

她甚至在质问含璋:“你为什么要让他活?”

“他们都死了。不是对你更好吗?你既然独占了皇上,那干脆把皇上的子嗣都杀了,以后只有你的孩子,这不好吗?”

含璋看着静妃:“我有办法让他活。不仅如此,我还有办法让天花不再肆虐,让大清从此不再惧怕天花。原本这就是会改善的事情。我既来了,那么提前些也是无妨的。以后,再不会有这样害人的法子了。”

这些话显然让静妃很震惊。静妃盯着含璋半晌,突然道:“你真不像是博尔济吉特家的格格。蒙古科尔沁养不出你这样的女儿。你究竟是谁?”

她终于想起阿如娜的那些话。

阿如娜孤注一掷,并没有得到好的结果。

阿如娜执意要对付皇后,不许她参加,是为了保住她。其实她与阿如娜并没有多么的亲密,但姐妹俩是亲姐妹,她们总是亲近的。

静妃被禁足后,只有阿如娜能来和她说话。她从未把阿如娜的话当真,但此时此刻,她突然想起来,忽然觉得阿如娜可能是对的。

但是,阿如娜没有成功。他们甚至对皇后的改变视而不见。

怎么能这般的疼爱呢?阿如娜被送入海会寺的那一夜,静妃在自己宫中的侧殿中几乎怄的呕血。

含璋目光沉静,没有因为静妃突如其来的质问有半分动容。

她静静地问静妃:“你心里,也爱慕福临吗?”

静妃本该惊讶于她直呼皇上的名讳的。但因为那碗药汤的作用,静妃昏昏沉沉的注意不到这个。

她就像是被含璋踩中了尾巴似的,暴怒起来:“谁会爱慕他?!”

“我讨厌他。我厌恶他。巴不得一辈子都不要再见到他!”

“要是你们都死了,该有多好啊。这宫里的人,个个都该死。”

含璋道:“除了你,还有你的帮凶。谁都不会死。”

静妃这会儿已经疼的麻木的毫无知觉了似的,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就那么浑浑噩噩的望着含璋。

她几乎是大声的叹息:“皇后娘娘,您一进宫就是盛宠。大概从没有尝过深宫寂寞的滋味吧?”

“您也没有被皇上厌恶过。不知道他嫌恶的看你一眼,你整颗心都冰冻的滋味。可登高跌重啊,你以后,焉知自己不会有失宠的时候呢?等你四十岁,五十岁的时候,甚至不到三十岁,年老色衰了,总会有颜色好的年轻嫔妃来填补你的。那个时候,皇后娘娘会懂的。”

静妃仿佛是看到了那一幕,她笑着流眼泪:“你霸占着皇上,你却也没去六宫看一看,看看那些年轻嫔妃深宫寂寞的怨恨,该有多么的深厚。她们背地里诅咒你,嘲笑你,嫉妒你,痛恨你,她们所有的怨恨都压在你的身上,你又能撑到几时呢?”

“你挡着所有人的路,你能挡一辈子吗?等到你挡不住的时候,她们总有一日,会将你生吞活剥的。到时候,还有谁会护着你呢?太后吗?太后迟早会离世的。皇上的心,又能指望到几时?”

“我们博尔济吉特氏,站在这个高位上太久了。到了你这里,你往下望一望,那积累了几辈子,几十年的怨恨,那些女人争不过抢不过的怨望都沉在你的身上,你怕不怕啊?”

“没有我。也会有别人的。你来的是深宫,又不是在外头,能和夫君一心一意的过日子。别那么天真了。”

含璋站起身。

她今儿穿的花盆底,近些时日又长高了些。

站在福临身边,是娇小纤细。站在委顿的静妃面前,是高挑纤细的高贵雍容的皇后娘娘。

“那就来啊。”含璋轻轻挑了挑眉头。

“我的往后余生,你怕是看不见了。但是阿如娜或许能替你看一看。看看我和福临将来究竟是个什么模样。我会让你的妹妹好好活着的。等她看够了,再下到地府里去告诉你。”

静妃已经疼的昏迷过去了。高热和疼痛让她人事不知。

身上的痘疹也都已经出满了。

尚方院的两个嬷嬷将布绸重新塞到静妃的嘴巴里。

含璋只吩咐了一句:“别让她死了。”

尚方院是最会这个的。闻言都行礼,请皇后娘娘放心。

含璋从屋中出来,看着院中从砖缝里长出来的几朵不知名的野花。

这里肃杀血腥之气极重,前面就是内院用刑的地方,这地方清理的一向很干净,但花儿这样的物事,也是很难在这里生存下去的。

没想到还能长出这么几朵来。

怕是盛夏要来了。一切就都欣欣向荣起来。

这宫里的人,怕是都和静妃一样的想法。

觉得她是个没有手段的软性子。只会跟太后皇上撒娇,只会被太后皇上护着。她性子是软,可性子温和柔软,就没有棱角,没有手段么?

要真是这样,那两个账号和她的公司,也就开不起来了。

生在职场,自己创业,那几年时间不长,可经历也是一样不少啊。

她内里又没有靠过男人的。吃过亏,长过记性,自己也是要有些自保的手段的。

就是见不得静妃这样只会欺负弱小,只会欺负小孩儿的人。

她就像是在大海中永远航行的庞大海船。

随波逐流的带着小小的孤帆上岸,被岸上的风景庇佑。被更大的港口接纳。

她也想,让爱护她关爱她的港口看一看她那个漂亮的大海船。

也想问一问他,肯不肯让这艘漂泊日久的庞大海船,在他这里停泊靠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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