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情愿 我要你是你

要她放手?

含璋通红洇泪的双眸, 定定的看着跪在外头的木陈忞。

木陈忞的声音不大,他的话, 就连外头跪着的太医与一众服侍的人都没有听见,听见的只有含璋,和陪在含璋身边的孔嬷嬷。

“你的意思是说,这是皇上自己的路,即使是本宫,也无法干预?”

她当然知道。可那个福临感染天花,那是那边的事情,而且是顺治十八年才有的事情, 现在还未到时间的。

含璋的手摁在门扇上,指节都泛白了。

孔嬷嬷已经站起来了,她看见皇后主子的手背上起了一些疹子, 是也有反应了。孔嬷嬷心道,这是也来了。

孔嬷嬷呈一个保护性的姿态护在含璋的身边。她是要照顾含璋的,瞧着皇后主子这个样子, 她实在是不能放心,也不能死板的跪着不起身的。

皇后主子这个模样,哪怕是到了万岁爷的身边,怕也是顾不上万岁爷的。

出去之后会加重感染。孔嬷嬷得过福临严旨, 必须要保证含璋的生命安全。

木陈忞直视着皇后娘娘的眼睛,他道:“檀主知一切事。比拙僧知道的更多更深。檀主能改变,但路终归只能自己走。帝星的星路旅程,檀主影响的还不够多么?”

“既然已经提前。这就是变数。”

含璋无法看见福临,不知道福临如今究竟是个什么状况。

像是真的出花了,那是诱发的出花,还是老天爷非要让福临走一遍这出花, 让他历经生死再来一回呢?

含璋心中甚至有些恐惧。

说她是能影响帝星的变数。

恐怕董鄂氏的重生,也是因为她穿越后而受到的一些改变所带来的蝴蝶效应。

如果这次福临过不去,那福临能否再回来?福临若历经生死,回来的那个人,还是她的福临吗?还是说,回来的有可能是另一个福临,是董鄂氏盼着的那个福临呢?

这样想下去,实在是令含璋的心越沉越落,几乎是找不到实处了。

她含着恐慌的后悔,后悔让福临种痘了。后悔两个人一起种痘了。她应该先去照顾福临的,等福临好了,怎样都行啊。

怎么就想出这个法子来了呢?

她此刻就想不顾一切的冲到福临面前去,却发现自己身上一阵阵的发热,手背上起了大片的红疹,她连开门的力气都没有了。

扒着门扇,才能勉强站住。

木陈忞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他深深叩头:“檀主,拙僧去为檀主及皇上祈福了。”

木陈忞走了。

含璋几乎是用尽了力气,才抓住门闩,却被孔嬷嬷扶住了:“主子,您也发作了。去不得呀。”

含璋眼前一阵阵发黑,似乎有要晕厥的感觉,这是一种随时闭眼无知觉的感觉,并不是种痘前太医与含璋描述过的任何一种症状。

含璋几乎将自己的重量都放在了孔嬷嬷的身上,她咬牙道:“嬷嬷,我,有些不对劲。”

孔嬷嬷早已看见了外头太医的眼神,有人打开门,www.youxs.org,含璋在昏迷之前,就只看见了孔嬷嬷含泪的双眼,还有太医哆哆嗦嗦的一句话。

“嬷嬷,皇后娘娘这,这像也是真的出花了。”

含璋在沉入无意识之中,听见了这句话,心里禁不住苦笑。

什么意思?她也出花了?难不成,她也逃不过吗?

这个时候,倒是想起了木陈忞方才的几句话。混沌一片的心中,是把那两句话放在心里细细琢磨着。

选择该选择的。放弃愿意放弃的。

那么,福临就能平平安安的长命百岁了吗?

种痘前,为了防止意外的发生,福临做了很周全的部署。

京中有已晋为亲王的岳乐坐镇。

而行宫之中,则是以晋位亲王的济度坐镇。

在得知皇上皇后都像是真的出花了之后,济度加强了行宫的戒备,几乎是不允许任何人随意进出了。

他就陪在福临的身边,他也去看过含璋了。

年轻的简亲王神色凝重的坐在底下,望着床榻上烧的人事不省的皇上。

昨夜福晋担忧的面容偶尔闪现出来,又隐没在他深幽的眉目之中了。

皇上方才在发作严重的时候,曾交代给他几句话。

简亲王极为震撼又震动,却还是将这几乎是遗命的话牢牢记在心上了。

皇上说,他一定会平安的。要他好好守着。

皇上又说,若是他有什么事情,太后与皇后知道该怎样做。中宫之子,不论男女,都是皇子皇女之中最为尊贵的。

皇家宗室若有异心,不论是谁,赐济度就地斩杀之权。

哪怕是到了现在,济度心中仍是不能平静。

他知帝后情深意重。知道皇上用情专一。

却不曾想到竟是这样的。此时才发现,往日看到的那些,竟只是万中之一。

济度不明白,若确定自己一定会平安,又为什么还要留下后面那些话呢?太后难道还不能掌控局面吗?

纵然皇上有心想要抬举固伦雍华公主,赐他这样大的权力,这是不是太过了些?

济度敏锐的从中感觉到了些不同寻常的地方。

可他这些年虽得皇上重用。可比起安亲王岳乐,甚至是襄郡王博果尔来,他总是差了一层。

如今简亲王府的后院中不似之前那样了,济度待福晋也不似早年那样了。谈不上情意深厚,但福晋的地位是不可撼动的,在他心中也越来越重要。

但济度似乎始终不能与皇上贴心。他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难道,还是为着他不能爱重福晋一人么?

可岳乐,不是也没有爱重自己福晋一人么?

今日这些话,若是岳乐和博果尔在这里,怕是很能明白皇上的心思与打算,不像他似的什么都摸不透。

不知道皇上究竟有什么事瞒着他。

他甚至连皇上私底下在做什么事都不知道。他只知道,岳乐与博果尔,是有秘密差事在身上的。

济度垂眸,箭袖之下,他的手腕还在隐隐发疼。

方才皇上攥着他的手腕用力极大,几乎是要将他的手捏碎了似的。可见皇上有多信任他,叫他用心。

几乎是将事情都托付给他了。

济度深吸一口气,将心中杂念全都压下,他要将差事办好,安守本分的做好他自己的事情,至于其他的,他想不到,想也无用,也顾不到。

现在要做的,就是守在这里,保护皇上与皇后娘娘的安全。不然回家了,福晋可是要伤心的。福晋那样骄傲明艳的一个人,他也舍不得她哭鼻子的。

含璋一开始的时候还能感觉到身体上的不适。

发热,昏迷,沉重到无法苏醒。还有皮肤上几乎是有那种烧灼后的疼痛感。

这几乎就是出花之后的那种感觉。

但渐渐的,含璋对于身体的感知就越来越弱了。

她无法出声无法移动,感觉到自己似乎渐渐失去了对这个身体的掌控,含璋的心里是十分恐慌的,可是她却没有力量去改变这一切。

她只能被动的承受这一切。心里却总有些不好的预感。

仅仅只是种痘而已。难道种痘,是让她离开这个身体,让她回去的契机吗?还是说,会再一次造就她的死亡,让她离开大清,离开福临?

等到含璋彻底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感知后,她觉得自己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这似乎不是死亡的黑暗,却又不知为何什么都看不见。

过了一会儿,又似乎过了许久,含璋感知,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前方一片的光亮。

她很谨慎,她没有贸然过去查看。

似乎在这一片黑暗之中,她能够漂浮的控制着自己,但是她也没有过去看。只是站在这里,看着那一片光亮在飞速的靠近她。

含璋避无可避。

被这一团有些温暖的光亮包裹住的时候,含璋听到了一声呼唤。

“含含。”是说的汉语。准确的说,是她的家乡话。

那声音她也很熟悉,是她的妈妈。

紧随而来的,是各式各样的呼唤,都是带着哭腔的呼唤,也都是她熟悉的声音。爸爸妈妈的,亲戚朋友的,家里长辈们的声音。

适应了这片温暖的光亮,含璋首先看见的,是一处病房。

病床前许许多多的仪器在闪烁,病床上躺着一个人,含璋觉得她的气息很熟悉,再细细一看,那个人好像是她自己啊。

含璋情不自禁看了看自己,似乎是不存在的。

似乎是只有她的意识?

病房外,是家人朋友们的呼唤与关切。

含璋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莫非,她没死?莫非,都是一场梦?

莫非她,真的回来了?

仔细听,耳边,似乎还有汤若望祈祷的声音,还有木陈忞那些和尚们念经的声音。是为她和福临祈福的。

含璋回头望一望,来处黑暗,无一丝光明可见,却能清晰的听见那些声音。

这边的世界,她无可触碰,也不知道待了多久,竟也看明白了许多。

她福大命大,出了事故没死透,她以为自己死了,结果是成了植物人,就是永远醒不过来的那种。

脑活动只剩下一点。基本上等于死亡。但是没有人放弃,他们都拼尽全力想要救她的。他们都期盼着能够出现医学奇迹。

似乎两边的时间流速还是不一样的。

她在大清过了四年,在这边好像才只过了几十个小时。

含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身体,她的手似乎能融进去。

那是她自己的身体,当然熟悉万分。她受了重伤,只是碰一碰,就能感受到身体带来的尖锐疼痛。

她可以回去。可以醒来。然后开始复建,做一个医学奇迹,然后勇敢的活下来,继续在现代的生活。

可是在大清的含含小皇后,就会死去。

选择该选择的。放弃情愿放弃的。

什么是该选择的呢?什么又是情愿放弃的呢?

她刚开始的时候,还以为穿越是一场梦。就像做梦似的。可那根本就不是梦。

两边都是真实,都是她曾经和现在的生活啊。

憨璞说,她将来死后,还可以再回来的。不过就是要多等一等,多坚持坚持吧。

孰轻孰重呢。没有什么轻重之分。

刻进骨子里的情意。含璋几乎是没有痛苦的选择,她又怎么可能丢下福临,丢下她的岁岁呢?

不看到福临平安,如何能放心?

这个时候让她离开福临,离开岁岁回来,她根本就做不到。

如果不和福临相守到老,如何能甘心?

含璋默默看了一眼自己的身体,心里念了一句,有缘再见吧。

她转过了‘身体’,望向来时的那一片黑暗,心中渐渐只剩下那边的声音,她要如何做,才能回到那边去?

重新走入黑暗之中,去迎接她的帝星,她的福临。

似乎是意随心动,她只是这样想了一想,就重新坠入了黑暗之中,那片光亮越来越远,含璋都一直没有回头,尽管她早已泪流满面,尽管她的手都颤抖到不能自已。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含璋感觉到了疼痛。

费力的睁开眼睛,感觉到自己的脸上凉凉一片,抬手轻轻摸上来,都是眼泪。

“主子!您终于醒了!”孔嬷嬷守在含璋床边,几乎是日夜不敢合眼,好不容易看见含璋动了,立时过来,眼圈早已是通红一片,也跟着落下泪来。

含璋到处都很疼,孔嬷嬷不让她乱动。

她的眼泪让孔嬷嬷小心翼翼的擦去了,含璋这才看见,她身上手上都是刚结的痘痂,还没有完全的剥落,孔嬷嬷将她照顾的很好,她应该是熬过来了。

眼睛酸疼得很,都不知道哭了多久。

“皇上呢?”含璋的嗓子也很难受。勉强喝了一点水,稍稍缓解了一下。

孔嬷嬷说,她昏迷了五日,一直都在哭。眼泪怎么擦都是擦不尽的。但是在烧了三天之后,含璋终于是退热了。

这一退热,众人也都跟着安心了。脉象趋于平稳,这是向好的迹象。只是不知为何迟迟昏迷不醒。好在不眠不休的第五日,皇后娘娘终于是醒了。

可皇上他——

孔嬷嬷满目担忧:“皇上还未退热,虽情形未曾恶化,但是皇上迟迟未醒,太医们都束手无策了。”

含璋慢慢坐起身来,她身上还是很难受的,没什么力气,可比起现代那个重伤只剩下一口气的身体,这里还是好很多的了。

若是从前,早就疼哭了。可现在,含璋洇着眼泪想,好像哭的时候不是那么怕了,似乎心定下来,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支撑着她似的。

“拿一点吃的来。”含璋哑着声音说,“叫他们都别怕。皇上会醒过来的。等我吃了,我亲自去守着皇上。”

她回来了。帝星会长亮此生的。

她需要补充一点体力,再去守着她的福临醒过来。

显然皇后娘娘的苏醒,让众人有了主心骨。

再也没有人拦着含璋出来了,哪怕是盛夏时节,孔嬷嬷还是给虚弱的含璋系了个披风。皇后娘娘穿着明黄色的宫装,却并未遮住手和脸,只是跪了一院子的人谁也不敢抬头。

但是皇后娘娘脸上的痘痂和手上的痘痂,都落在了阳光下。

就好像是漂亮盛放的花朵生了些不该有的纹路似的。

含璋慢慢走进福临的屋子,里面是很浓重的药味。

含璋吩咐孔嬷嬷:“嬷嬷去休息吧。守了这几日也累了。叫墨兰墨心来。”

孔嬷嬷不肯,含璋轻轻笑了一笑,温柔道:“嬷嬷去吧。我已经没事了。”

也不知道怎么的,瞧见皇后娘娘这样温柔的眼神,孔嬷嬷又想哭了。

却不忍皇后娘娘再为她劳神,孔嬷嬷应了一声是,退下去了。

含璋是想自己走进去的。

她恢复了一点力气,自己拢着披风慢慢走进去了。

济度跪在那里迎她。

含璋到福临的床榻边上坐下,轻轻缓了一口气,才含笑道:“王爷起来吧。王爷守了这几日,也没有好好休息。现在我已经醒了。皇上很快也会醒的。王爷出去休息休息吧。看看外头有什么乱象,王爷也管一管。”

济度起身,他望向含璋,轻声说:“娘娘,皇上至今都没有退热。”

含璋垂眸,轻声道:“他会退热的。”

济度不能理解。

含璋抬眸,望着济度轻轻笑了一笑:“姐夫。”

济度忙道:“奴才不敢当。”

含璋笑道:“姐夫,你有真正爱过一个人吗?你知道爱情是怎么一回事吗?”

“他若是舍不得我受苦,舍不得岁岁小小年纪就受苦,舍不得我和孩子被人欺负,他就会退热的。也会醒过来的。”

济度这怎么回答呢?

济度只能说:“奴才退下了。娘娘如有需要,请叫奴才来。”

含璋默默望着济度的背影,想了一想,想起温西珲的笑脸,又想起德塞的活泼,还有高云如今笑容增多的高兴知足的模样。

她说:“皇上当然喜欢忠心耿耿的臣子。可你是他的兄弟。忠心之外,也是要揣着些真心的。谁人有异心,都有让你就地斩杀。你也不想一想,宗室皇家,要是他自己醒来像是换了一个人呢,你杀是不杀?”

“你敢杀吗?”

“福临待你,托付真心。姐夫可别揣着明白当糊涂。”

生死关上走了一遭,含璋才明白了福临的良苦用心。他是怕他万一回不来。或者回来的不是他。

这也太残忍了。可他骨子里就是这么冷酷疯狂的。他的爱意和温柔,是全都给了她的。

这样的冷酷与疯狂,也都是为了她。

济度早就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这样的盛夏里,他却周身冰凉。

济度还有许多的话听不明白,难得有人解惑,他还是想要问一问的。

可抬眸望去,映入眼帘的,是端庄雍容的皇后娘娘温柔含笑望着皇上的模样,济度忽而就不忍打扰了。他也不敢继续打扰了。

要不,就自己琢磨去吧。

济度出门,替帝后将门带上了,望着外头的天空,济度扪心自问,他有真正的爱过一个人吗?

济度想了想,要不然,还是等日后回府时,去问一问福晋吧。

皇上心深似海,皇后娘娘的话更是晦涩难懂,他想破了脑袋都想不明白,可福晋是皇后娘娘的亲姐姐,福晋兴许能懂的。他是该去请教请教福晋的。

等人都走了,含璋才慢慢的撩起床榻上的帷幔挂起来,瞧一瞧福临的样子。

她一醒来都来不及照镜子,吃了点东西就赶过来了。

只来得及看了看手,她觉得自己是瘦了的。

饿了五天谁能不瘦呢?

福临也瘦了。但他被照顾的很好。

痘疹没有继续发下去,浑身都是红红的,高热不退,昏迷不醒,看着是很严重的,但情形几乎是停滞的,没有恶化的迹象。

他呼吸略有些急促,应当是高热的原因。

含璋也不知道他现在正在经历的是什么。

只是闻着他身上的药味,她脱了鞋袜,小心翼翼的到床榻上挨着他躺下来,洇着残泪望着帐顶承尘。

“我选择回来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我是为你,心甘情愿回来的。我发现我真的好喜欢你,甚至可能比我自己知道的,还要更喜欢你。更舍不得你。”

“福临,如果醒来的那个人不是你,哪怕帝星长亮此生,我也不会放过你的。我会杀了他,再去找你。要不然囚禁他也可以,不能伤了你的身体嘛。”

娇小的小皇后声音很软,却在说着狠决的爱语。

“济度可能下不去手。你要是真的心疼我,就别让我杀人。”

“你要是丢下我了,那就是你失言了。我也不会守信的。”

之前昏迷五天哭的眼睛疼,高烧烧的嗓子也哑了,难受得很。

说了这么一会儿话,含璋就觉得出声很难受。

她又不能碰福临,怕把他的痘疹碰破了会留疤,心里既笃定又惶恐,几乎是之前压抑的身体和心理上的痛感都在这一瞬间袭来了。

她默默地望着福临,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你知道吗?原来放弃我的原生,真的是很痛苦的啊。”

“你早就答应过我护我此生的。福临,你不能辜负我。”

——我此刻最想要的幸福,就是你醒过来,能平安健康的陪伴我度过此生。

——我要你是你。只能是你。不能是别人。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