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苦海 “臣服于我,抑或为先帝陪葬。”……

既知笛声乱心, 魏弃便亲手废了自己的双耳。

天罗地网,少了那笛声干扰,瞬间破开最关键的一环:

须知, 纵然再锋锐的利器, 加固过后,也难掩笨重。

他若神志清醒, 怎会甘心任人宰割?

魏弃猛地跃下长阶,手执双兵、杀入阵中!

所到处, 无不哀声震天。陶朔见势不对,趁乱要逃, 魏弃却已盯住那躬身藏匿的身影,蓦地将左手剑咬在嘴中,反手拔弓, 搭箭上弦——

“铮!!!”

箭齐发。

陶朔正面中箭, 吐血不止,手中玉箫滚落在地,碎作数截。

没了笛声指挥,战阵顿时为之一乱。

“不好,快起网!!”

“……退开、快退开!”

“疯了不成!不许退后!!听着, 哪怕赌上你我的命,也绝不能让他入殿!”

……

终究是训练有素, 一心奔着他的命来。

眼见得一计不成, 黑甲兵众人干脆利落,将手中沉重丝网当场拆分数段,大阵分作八股,围追堵截,终将魏弃困于四面人山之中, 逼退于桥下。

然而。

已然陷入肉中的金蚕丝,被他徒手扒去,任由手指被绞得翻卷滚肉,他亦似浑然不觉,只将那金蚕丝一圈一圈——缠绕剑上。

终是以彼之矛,攻子之盾。

“别碰那把剑!!”

“……离远点!!快!!”

剑刃所过之处,金戈相击,刺耳难闻,那金蚕丝网竟生生崩开数道裂缝,反将网下黑甲兵困在阵中,一时间,哀嚎声响彻不绝。

魏弃却已杀得眼热。

浑身沐血,直杀到金銮殿外尸山血海,仍死战不退——

直至一柄长刀,忽自他身后穿胸而过,将他生生逼退数丈。

“干得好!!”

“快将他网在阵中,困住……”

魏弃冷笑一声。

不顾血肉翻搅、竟猛地回身。双指夹住剑锋,瘦骨嶙峋的手背,一瞬青筋毕露——

“噌!”

破开他胸膛的刀兵,就这样,在他指间折为两截。

执刀人脸色悚然,吓得慌忙收刀后撤,偏偏少年手中双剑成剪,已瞬间逼近眼前。

甚至,没给他发出最后一声求饶哀鸣的机会。

左右两剑交叠,臂力之可怖,竟活生生将黑甲之下的脖颈绞断,顷刻之间,头颅滚地,血溅尺——

“妖物……”

“他根本不是人!也不是什么神子……是妖邪之物、妖邪之物啊!!”

“围住他!不……快围住他!……快!他要入殿!!”

周遭动荡不止。

可那些声音或大或小,落入魏弃耳中,却都只剩一片虚无微小的瓮鸣。

他目之所见,唯有面前人、身边人、所有人,惊恐得再难掩饰的神色,那些丑陋的唇舌、狰狞的面孔、满是杀意的口型——

【杀。】

汉白玉阶尽染血,何处不是埋骨地。

不是他杀了他们,便是他们将他围杀。

【杀……!】

直到这偌大殿庭之中,除他之外,再没有第一个可以站起身的人。

这一刻。

踏着足下血河,手中双剑杀至卷刃。

双臂木然,几乎再难举起——这形容可怖、犹如再世修罗般浑身肃杀戾气的少年,却仍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向着眼前恢宏庄严的宝殿走去。

“陛下——!”

“快保……保护陛下!”

见此情状,大殿之中,亦瞬间乱作一团:

焉知朝中众臣,起初见天子亲卫在此,还以为情况尽在今上意料之中、绝翻不开天去,因此一派老神在在。

然而,等他们亲眼见到那血肉横飞,东风压西风的残酷屠杀,又见魏弃……此子,远胜妖邪,竟杀而不死,却不由个个吓得魂飞魄散。

是以。

口中虽叫嚷着保护陛下,到最后,真正扑将上前以血肉护卫之的,却只有少数几个老臣——以及,一脸悚然迷茫之色、被人推搡上前的魏晟了。

无论作为魏峥长子,又或是魏弃兄长,他都绝没有逃避的底气。

“你……九弟……”

魏晟怔怔看向王座高台之下,那蓬头垢面、一身血污斑斑的少年。

而魏弃亦抬起头来,平静地,冷漠地,望向自己的父兄。

目光之中,既没有染血的疯狂,也没有刻骨的恨意,有的,只有空落的死寂。

一种莫名的胆寒忽从脊梁骨一路蹿升。

魏晟头上不停地冒汗,身后更是早被汗意湿透。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久到魏弃穿过众朝臣,一步一步向高台之上的王座逼来的那一刻。

自知退无可退。

“九弟!”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拖着如灌铅般沉重的双腿,鼓起勇气,大张双手、拦在魏弃身前。

“停下!你想干什么……你要造反吗!”

“魏弃,你行诸多悖逆之事,时至今日,父皇却仍顾念父子之情、力排众议留你性命……负荆请罪的是你,要与父皇赌气的是你,到后来,放言要永困朝华宫不出的也是你!一切都依了你,还要如何!还要世人容你到何处!你今日所为……与那乱臣贼子何异!”

“……”

“我知,你生来与常人不同,你聪慧非凡,无论刀兵剑术,礼义文法,教之即会,信手拈来,可你所学所用,几时曾用于正途!你乃一国皇子,享滔天富贵,领兵出战、扬我国威,本就是分内之事,可你呢?你却好大喜功,嗜杀如命,视军令如无物!——你现在站在这里,你方才所为之事,便是最好的证明!难道,父皇曾冤了你?你有今日,皆是咎由自取,可你从不反省己身,却一再滥杀无辜,枉造杀孽!”

“……”

“魏弃,你睁开眼睛看看,你看看外头尸横遍野,看看这朝堂之上,因你而起的争执混乱,看看你的兄长……父亲!你还记得你是谁么?!你还记得,这么多年的养育、照顾之恩……还记得北疆的数万大军,在寒天雪地里等你归去……你记得么!你对得起他们对你的宽容,世人对你的次次不计前嫌么?!”

魏晟自幼师从大儒、饱读诗书,一向以仁德贤明而享誉朝中——何曾有过这般疾声厉色的时候?

然而。

身为长子,未来的太子,几十年后,坐在身后这把龙椅上的“天子”。

这一刻。

魏晟想,亦只有他——只能是他,站出来,护在从前如大山般压在自己肩头的父亲跟前。

从此,再没有人可以取代他的位置。

“魏弃!”他厉声呵斥道。

“……”

“你难道还要执迷不悟,一错再错么?!”

他的手猛地钳住少年双肩。

用尽力气,却只摸到一手濡湿的鲜血。

魏弃甚至没有看他,又或者说,掠过他的眼神中,看着他与那些黑甲兵无异、狰狞而尽显丑态的面容,从始至终,没有露出哪怕丝毫,他想看到的心虚与畏惧。

如此坦然。

如此……冷漠。

无论他如何喝止、怒斥、乃至尖声高骂,都始终无动于衷。

近了。

他……

魏弃,终究还是穿过那些胆小如鼠、自发避开两端的朝臣们,走到王座跟前了。

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一点,看着身后那一地染血的脚印,魏晟脸上庄严肃然、冠冕堂皇的面具忽的寸寸崩裂。

“让开。”而魏峥将他失魂落魄的背影尽收眼底,冷不丁道。

“……”

“朕有话要对这逆子说,晟儿,让开。”

“……”

平日里对父亲言听计从、不敢有丝毫忤逆的魏晟,却在这一刻,莫名的怔立当场。

为什么呢?

他看着手握双剑,越走越近的同胞兄弟,忽的想。

为什么我永远都要为你让路。

从小到大……

为什么,阿毗……你始终都不一样……为什么呢?

【大哥。】

脑海中,一道稚嫩的童声,似就在耳畔响起。

他记起来了许多事。

那些尘封在记忆深处、极少回想却从没忘记过的旧事,渐渐地,面孔、声音,都清晰起来。他看见了一张白净如雪的小脸,仰着头,似乎在认真地盯着他看。

而他呢?他也静静打量着眼前的小儿。

一身锦衣,遮不去通身贵气。

那样幼小的孩子,却已有了不怒自威的神采。

他记起了自己被人从身后叫住那一刻,心底不由自主涌上的慌张与自卑。

所以,回过头去时,他是那样的不情不愿。

心中无数咒怨而恶毒的念头,仿佛一瞬之间,对着一个小自己十岁的孩子破土而出:为什么,同样都是庶妃所生,生母同样卑贱不受宠爱,他魏弃可以养在父皇身边,自己却只能龟缩在小小的庭华宫中;同样是考究功课,太傅永远对这不过自己膝盖高的小儿大肆夸奖,而看到自己的文章,却总是摇头叹息,“太过中庸”。

推崇中庸之道的是他们,厌恶自己太过中庸的也是他们。

凡事滴水不漏,在这深宫之中,活得如履薄冰,却永远换不来一声夸奖——平凡,平凡……

自己到底哪里平凡?!

他心口无数情绪翻涌。

面上却仍是笑着,低头看向眼前为追他而追出满头大汗,忍不住低声轻咳的小儿。

【九弟,发生何事,为何这般惊惶?】

【我来,送这个给你。】

那小儿摇头不答,却从袖中掏出一卷宣纸递与他。

或是写得匆忙,上头墨汁未干,甚至有些晕染开的痕迹。

魏弃看见、眉心微蹙,表情上似有些抱歉。

可迟疑片刻,仍是将那纸高举在他跟前。

【这个给你。】随即,这小儿又一次地重复说。

他只好接过,将那纸页在手中展开细看,看完方知,这上头所默成文,赫然便是方才御书房中父皇考校的题目。

可刚刚父皇问起时,魏弃……这小儿……分明说的是,“儿臣尚无思绪,愿听兄长见解”。

也正因此,他难得的慷慨陈词了一番,亦少见地、得了父皇几声点头夸赞。

【这……是你写的?】

【嗯。】

【那、你方才……为何……】

若是有此文在前——

父皇哪里还看得上他那些从先人口中借来,满口“大儒曾言”、却空有纸上谈兵的治水之术。

方才不说,此刻却故意追出来将文章默写于他,究竟是何意?

他脸上笑容愈发僵硬。

那小儿却“无动于衷”,仍睁着一双清澈透底的眼睛望着他。

许久,忽然也试探性地,冲他扯动嘴角笑了笑。

【这个给你,】魏弃说,【下回,你背这个,父皇定会喜欢。】

【……】

【去岁冬末,我母妃染了风寒、久病不起,那时,陈娘娘来瞧过她几回。其实,我母妃在宫中,并无几个说得开话的姊妹朋友,托了娘娘的福,她那几日过得很开心,后来,也时常惦记着娘娘,只可惜,她……实在不便出宫。所以,还请大哥,替我与母妃转告谢意,也代我向娘娘说一声,若然得空,无论何时,朝华宫中,都会为娘娘常备一盏清茶。】

他口中的“陈娘娘”,便是魏晟的生母,早已失宠多年、在宫中无人问津的陈贵人。

深宫之中,有太多这样被人遗忘的女子。

以至于,饶是魏晟身为人子,时隔多年、再想起自己的生母,似乎亦只能想起一个依稀的影子:想起她的话少与沉默,想起她永远在低头绣花的“忙碌”。纵然做了妃子,成了“贵人”,陈贵人,仍然忘不掉从前在尚衣局时留下的诸多习惯。

宫人刻薄,因她不受宠、时常克扣月银,她也从不恼人。

甚至,索性夜里便不再点灯,睡不着,宁可摸黑绣些花草解闷——

他与魏弃,同样出身微末,母妃不受宠爱,饱受宫人欺凌。

究竟,不一样在哪里呢?

这个问题又一次浮现在脑海。

【母妃。】

不知怎的。

魏晟却忽然想了起来:自己那一日,究竟是如何替魏弃“传”的话了。

【朝华宫中的丽嫔娘娘,素为父皇所不喜,】他说,【儿子在宫中……已是处处步履维艰。若是让父皇知道,您曾去过朝华宫……】

话落。

黑夜中,那道佝偻的身影,忽的停下手中针线翻飞的动作,呆滞在原地——

但魏晟知道,她是明白的。

什么道理,什么规矩,没人比她更明白。

所以,当他转过身去,作势离开。

那道熟悉的、嗫嚅的声音,终于还是在身后响起。

【知道了。】

陈贵人小声说:【母妃……知道了。晟儿,去睡吧。】

他毕竟是她唯一的儿子,她有什么理由,不依着他来呢?

只是从此,原本沉默的女人便更加沉默。

她的生活中,除了那座不会说话的绣架,便只剩下了不愿与她说很多话的自己。

以至于,再后来,当他有意无意地在她跟前提起皇后娘娘身边大宫女对自己的几番试探与示好,她依旧反应不大,不过平静地点了点头。让他几乎怀疑,这个从不与人置气的女人,一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生了他的气。

所以,第一日,她便罹患风寒,卧床不起。再一月,骤然病逝。

他顺理成章地被过继到皇后膝下。

而她呢?没有留下画像,也没有多少能被称得上是“遗物”的东西。他离开庭华宫前,顺手打开了她床下的箱箧,亦只翻出几件早已做好的冬衣,还有两条素色的手帕。

帕子上,绣着玉雪春浓的梨花。

......

原来,一剑穿心的瞬间,并不似想象中的疼痛——只一阵窸窣的空洞感瞬间席卷身体。

直到痛觉与神思逐渐回神,魏晟这才木然地低下头去,看向那柄卷刃的长剑,一愣过后,不敢置信地颤抖出声。

“你……”

“九弟……!”

可惜,魏弃的世界一片安静。

既听不到兄长最后的慷慨陈词,也没有听到朝臣中一片倒抽冷气、随即高呼哀号不止的声音。

他只是杀了一个拦在自己跟前的人,仅此而已。

魏晟捂着胸前血流不止的伤口,忽觉天旋地转。长剑抽出时,不由向后倒跌两步——

眼见得便要摔倒在冰冷的玉阶之上,魏峥却猛地拂开拦在身前拼命“护驾”的老臣,上前将他搀住。

可饶是如此,死气仍然渐蔓上青年失神的双眸。流不尽的血沫,洇深了魏峥身上明黄龙袍。

而魏晟轻拽住父亲衣袖。

临死前,嘴里仍在喃喃自语:“父皇,阿璟——阿……璟……”

阿璟和我不同。

阿璟,他定能成为您想要的后继之人,他不会输,不会像我一样,从一开始就输得一败涂地——

就让我,赢一次吧。

我只想赢一次啊。

“晟儿!”

“晟儿!!”

魏峥不住低吼着,僵硬地抱紧怀中再无起伏、渐冷的尸体。

许久,忽的仰天长啸、痛呼不止,随即猛然起身,从龙椅之侧,抽出一把寒光凛凛的宝剑——!

曾陪他征战多年、问鼎中原。

却在他登顶九五之尊的那一日,被他亲手封而不闻的名剑“燎原”。

剑身遍布火纹,寒光逼人、刃如霜雪。

只一击之下,魏弃手中早已卷刃的双剑便裂作数段,剑锋却仍不退反进,直逼少年面门而去——

“逆子,留你何用!”

一如那日朝华宫中,曾亲手捅穿他胸膛的匕首。

在他亲手毁去自己聆声的双耳之后。

他的生父,亲手夺走了他可以视物的双目。

“你戕害兄长,残杀忠烈!万死不足惜!”

“……”

可他早已什么都听不见啊。

无论叱问抑或谩骂,他的世界在一片安静中,只余下铺天盖地的血红。

任由那剑再度挥出,穿心而过——

他胸前血色不断扩大,却连半声哼痛都无。

只平静地、几乎冷酷地,他用一双血淋淋的眼,“看”向身前之人。

“父亲。”不是陛下,而是,“父亲”。

“……”

魏峥忽的一怔。

“我从前一直不愿细想。为何我不愿不杀你……为什么,始终还对你有一丝奢望。我早可以做到今日这般……破釜沉舟。早该这么做,”魏弃轻声说,“可我没有。”

分明手无兵刃,身负重伤,可此时此刻,他的声音依旧清明。

不算掷地有声,却足够在落针可闻的宫室之中,让每一个在场之人听清——

“因为我知道,我之残忍,嗜杀,暴虐,绝做不了一个明君,杀了你,天下将乱,”魏弃说,“我一退再退,一忍再忍,皆因少时曾得你四年养育之恩,你曾亲口教我忠信仁义,教我天下太平、得来不易;因你,虽非慈父,却是个不可多得的仁君,你之治下,大魏百姓非逢灾年,皆有食果腹,有瓦遮头,我自问做不到,所以,纵有万般摧折,总甘心留一丝余地。”

“你予我生,一条性命罢了,我还给你……你杀我于朝华宫中那一日,我便把我之一切,还给了你——”

我本甘心为你所用啊,父皇。

你是我父,我是你子,性命既是你所予,还给你——便都还给你,又如何?!

可是。

谁能想到?我的生父,我满口仁义道德的生父,予我性命的生父,尚且容不下我。

却有人,用自己的性命作保,赶赴千里,越沙漠,入雪域,在千军万马之中,亲手……将我……从望不到头的黑暗里,拉起来了啊。

【殿下,我平生没做过坏事,好人能不能有好报?】

当然可以。

谢沉沉,纵然好人不能有好报,我也要为你辟出一条康庄大道来。

【……殿下,我不想你死。】

好。

【纵然痛苦,纵然不甘。还请殿下,咬紧牙关,活下去吧。】

……好。

【我死后,殿下,别再折磨自己——】

魏弃蓦地轻笑一声。

可惜,那笑容挂在他如今这般形容可怖、不复清俊的脸上,却终究只剩莫名的奇诡与骇人。

今生今世,他与他的妻子注定阴阳相隔。

凭什么伤她害她之人,却能高坐他血肉拼杀而来的江山之上,春秋永继?

“父亲,您于我,千般践踏,万般折辱,难道还不够么?您的天下,江山,我能以身为砖石砌之,亦能拱手相让,可您却亲手毁了我这一生所有的退路。”

【别再折磨自己——】

唯独这件事。

我做不到,他想。谢沉沉,唯独这件事,我没法为你做到。

“天下……天下,”他喃喃自语,“天下偌大,为何容不得我妻善始善终。既容不下她,又为何能容得下我——容得下,你?”

魏峥脸色蓦地大变。

“不,”身为天子,本不该在任何人面前露怯,可这一刻,他唇舌干涩,竟不由自主地低语,“等等,谢氏非我所杀,我没有杀她!”

“无论兴亡征伐,百姓皆苦,无论这王朝姓魏,姓曹姓李,世代更迭,终如日月交替,无人可改之……可笑我曾以为,护一人可护,护天下,亦可护,若我生来注定踏上此路,愿能在我所及处,还河清海晏,天下太平。只是,我如今方知。”

一行赤色的泪水,从他血肉模糊的眼眶中滚落。

他的脸上却不见悲伤,不见半分痛苦难堪之色,反倒蓦地大笑起来,双手平举,合剑刃于掌心。

“原来,父亲,我对你的忍让与权衡,皆成了架在我与我妻颈边的那把刀!”

“父亲,这条命,我已还给你,我妻的命,你何时……还给我?!”

燎原剑剑身巨震。

魏峥察觉不对、欲要抽剑,魏弃十指却猛然紧扣——指缝之间,顷刻间鲜血如瀑。

可他仍是这般,生生地,将那把贯穿心脏的利刃从身前拔出。

“还愣着做什么!”

高台之下,忽有朝臣反应过来,破口高呼道:“护驾、护——”

护驾。

那凄厉不似作假,唯独,不知故意还是偶然、迟了慢了几步的喊声,却在一息过后,戛然而止。

因众目睽睽之下,一颗血淋淋的头颅。

携着魏峥留在这世上、最后一声痛极的闷哼声,从玉阶上磕绊滚落,发出几道沉闷的钝响。

“护……”

还有什么可护?

魏弃双眼已盲,双耳已聋,遍体鳞伤,无一寸完肤,却仍是缓缓转身,手执燎原,以剑不时支撑身体、蹒跚着,步下高台。

那一刻。

竟无人胆敢上前,拦下这弑兄杀父的逆臣贼子。

只任由他踏着长阶瀑血,步伐摇摇晃晃,走出这金銮大殿,行经尸横遍野,几度险些被绊倒、却仍趔趄着,回到了那桥心处的棺木前。

他靠着那棺木坐下。

因杀戮而沸腾不止的心,五脏如焚的怒火,却都在那一刻,重归于平静。

只右手手掌抬起,静静按在天灵处。

微一使力。

【若金针离身,我将不我。】

【‘我将不我’……到那时候,你会怎么样?】

【或心念尽失,嗜血成性,或任人掌控,彻底沦为傀儡。】

他没有告诉谢沉沉的是。

取出金针。既是唯一能彻底控制他的法子,也是,唯一能彻底杀死他的“退路”。

金针在——他尚且称得上是“人”。既是人,便有穷尽之时。

只要赶在这浑身的伤口未愈之前……以这具身体伤口愈合的速度,金针若失,他在拔出的那一刻,便会死去。

陶朔已死,陆德生尚存仁心,再没人会用那炼制之法重新将他唤醒。

他,会与她同去——

“呃……啊……!!!”

金针抽离颅骨的瞬间。

只半寸,他面上已轰然变色,冷汗直流。

身上的刀伤、箭伤,本已无法感知到的痛苦,随着金针拔出,一瞬痛如噬心,他喷出一口鲜血,身体不受控制地扑倒在地。

还不够……

他颤抖的手再度覆上头顶,盖住那枚已然露头的金针。

可这一次。

却有人用尽全力,拼死捉住了他的手。

他目不能视,耳不能听,一时无法辨别何人在此,下意识地一掌挥出。

那人瞬间被拍飞数丈,口鼻喷出的鲜血,洒落他满头满脸。

然而,当他再一次试图拔出金针时——依旧是那个人。他从鼻尖依稀的药香气中,认出是同一个人。那人又一次拦住了他的手。

似乎是到这时,才发现他双耳已聋,对方怔怔然呆坐片刻,忽的拉过他的手,努力地在掌心写下两个字:【能救。】

能救,救谁?

【狸奴,剧毒。】

什么?

他没法听到近在咫尺的青年,几乎歇斯底里的低吼:“您还记得么——那只狸奴,他在地宫里,同样身中剧毒,最后却没有死!我曾以为是药性原因,可是,殿下……不是的,我翻遍了那些古籍,它本该无论如何难逃一死,可是……它活过来了……是您的血,一定是!”

“您相信我,我可以想办法救沉沉,我能救她!”

可,纵然他解释得再清楚,说得再大声,对一个聋子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

魏弃脸上神情毫无变化,只冷冷甩开那只紧箍在自己手腕上的手臂。

他已杀了要杀之人。

在这世上,亦再无留恋之物——

他的手覆于发顶,只需再一次,那金针便将彻底拔出,却又一次被人拽住。

只是这一次,他感受到的,不是写在掌心的文字,不是控制不住的颤抖,而是手心触到的一片温热。

那温热的皮肤下。

是一下接着一下,起伏着的胸膛。

......

“小皇孙,您看看小皇孙吧。殿下,您看看他……”

梨云忍泪扒开襁褓,将嚎啕大哭的婴儿,塞进了魏弃鲜血淋漓的怀里。

而他呆坐着,僵硬地抱着那颤抖不止的——弱小到、只需一拧便可彻底终结的生命。那样小的孩子,却已有了沉甸甸的重量。

他听不到他的哭泣声,却恍惚间,仿佛听到了如擂鼓般有力的心跳。

咚、咚。

......

【愿这个,流淌着你我血脉的孩子——】

【能渡你于万丈苦海之中。】

【愿你的双眼,有一日,亦能得见红尘俗世,繁花似锦。】

【愿他能教会你,生命何其可贵,不能自轻自贱,亦不能——作践他人。】

......

咚。

他将这个孩子抱在怀中。

不知坐了多久。

末了,却又一次强撑着提剑、起身,陆德生与梨云一左一右扑将上前,竟都阻拦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重入金銮殿中。无法视物的双眼,却依旧习惯性地“环顾”四周。

“陈缙。”他叫出了一个名字。

四下顿时一片躁动。

“臣在。”

最后,被人推搡怒骂着的青年,却仍是从人群中走出,站到了他的跟前。

作为回应,轻触他满是伤痕的手背。

“用你的眼睛,代我看清楚。”魏弃说。

“今日,要活着踏出此殿者,皆需以此剑——”

他将“燎原”剑平举胸前。

许久,五指忽松,任由剑刃坠地,发出一声无可忽视的巨响。

“戮,先帝之尸。”

殿中原本怒骂高呼不止、一口一个“乱臣贼子”的朝臣们,一瞬噤声,面露悚然之色。

可惜,魏弃既听不到,也无从察觉。

只兀自抱紧了怀中、那不再颤抖啼哭,反而咬着手指一脸好奇,学着他的样子环顾四周的小婴儿。

“活着,臣服于我,抑或赤胆忠心,为先、帝陪葬。”

“众卿,心中可有成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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