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做不到, 兄长。”
“我没法在她面前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低沉的声音从指缝中流出，女娲捂着眼睛，心情相当暗淡, “你若是见过她们相处，怎么忍心如此隐瞒小离。就像太一说的，太素是意外，可小离和你一样, 有能力承担由此产生的结果。”
她看着太素依偎在她怀中, 如此契合又默契, 好似她们本就血脉相连，而她们本就血脉相连啊！
化生太素的契机之一, 正是源于她的那缕气息，从因果上溯源，那也是柳离的女儿。
可是伏羲拒绝承认这个事实。
“太素是我的女儿，只是我的女儿。”伏羲从冥想中回神, 窥见女娲失态, 叹了口气, 走到她面前, 像小时候那样摸摸她的头安抚，“女娲，如果做不到，就和帝俊一样，暂时不要出现在她的面前, 但一定不要告诉她, 答应兄长，好吗？”
“我需要理由兄长，”女娲在他的动作下沉默, 半响后固执道：“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要隐瞒小离，明明她并不介意。”
“但我介意，”伏羲沉声道：“告诉她之后又如何，我不希望因为太素而动摇她的决定，依靠孩子得来的结果，女娲，你的兄长还没有这么可怜。”
“何况……”阴沉的神色少有暴露在女娲面前，伏羲闭眼压下心中难以消减的负面情绪，“时机不对。女娲，到了合适的时间，我自然会和盘托出，那时候，至少不是现在。”
女娲还想说什么，可伏羲做下决定后就不容他人违逆，好几次她望着柳离与太素的互动，话到了嘴边，每每被伏羲的眼神制住。
他放任着柳离与太素接触，似乎并不担心柳离发觉异样，女娲知道自家兄长和帝俊合力截断了自天机层面上追寻的可能，但她依旧很难想象，伏羲是如何说服帝俊。
甚至连太一都保持了沉默，愿意陪着他撒谎，而伏羲宁愿认下有感而孕的“真相”，也不肯吐露与柳离相关之事。
她就算再因着隐瞒柳离愧疚难当，也能察觉出伏羲的隐瞒，不单单是出于所谓的自尊心。
这让她越发难宁。
唯一让她松口气的是柳离着实事务繁忙，没太多功夫与太素相处，只是考虑到鸿钧再次讲道时，她要帮着带孩子，才趁大人在的时候多见几面，留下些印象好接触。
太素对于自家亲爹丢下自己去听课这种事并没有多强烈的反应，柳离好几次感慨太素和伏羲一点都不像，性格方面尤其突出。
伏羲是面上望着再无害，骨子里是彻底的冷漠，高兴时陪着玩玩，不高兴的时候谁的面子都不给，无比任性。
但太素不同，太素是真的安静，像影子般沉默。
柳离养过孩子，无论是小黑还是柳鸣，或多或少都有熊孩子时期，不闹腾个鸡飞狗跳不罢休，就算是柳离自己，也有猫嫌狗厌不觉无聊的时期。
活泼爱动是小孩子的天性，可这份判断在太素面前毫无作用。
妖族都是湿生卵化而来，对于有感而孕产生的后代，柳离也是第一次接触，她不可能找陵光去询问孔宣他们是不是一样，于是她不好判断太素情况是否正常。
可她能确定的一件事就是，太素并不健康。
这个“健康”不是指太素一直七八岁几百年没变化的外貌，而是她的本源极不平衡。
若论天赋根骨，太素几乎是洪荒最顶尖的资质，她与三清一般，原形便是映照了盘古道体，生来具备灵智，气脉通畅，不负天道所感的来历。
与绝佳修炼天赋对应的是她完全不平衡的阴阳之气。
“孤阴不生，独阳不长。”被问起的时候，女娲是如此回答她的，“哪怕是有感而孕，也不可能凭空出现生命，兄长的阴阳之道虽完善，但他本身的属性注定了这个孩子会受到影响，由此导致的结果就是，阴阳之气不稳，阳极生阴的道理，你应当比我更清楚。”
还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导致她诞生的因素的确只有伏羲和柳离，可柳离的气息只有一道，自然是受伏羲影响更大，除非有谁帮助太素补全她缺失的本源，补足阴阳之气，否则太素注定不可能在修行上走太远。
这种情况下，仅仅是身形无法生长也算不得问题，柳离知道的时候好一阵沉默，反而是太素好似无知无觉，每每安静趴在她工作的桌边，弯弯眉眼倒映着她的沉重。
柳离看到这一幕，心里顺道又把狠心把孩子丢下的伏羲唾弃一通，连带着对天道都生出几分莫名怨意。
上天将她降生此世，却又不肯给她一份立身之力，即便明知作为妖族公主，会被珍重护佑，柳离还是忍不住怜惜。
“柳姨不开心吗？”
许是柳离停顿的时间太长，连太素都察觉到她的心情不太美妙，她从合拢的胳膊上抬首，远山作眉，秋水为眸，尚未长开的面容，已然可以想象未来的风华澹澹，此刻犹然稚嫩如初生幼苗，透着纯粹的生意。
“没有，”她回神，眼底又恢复她熟悉的和蔼，“阿素无聊吗？等我完成手中的工作，我带你去下面走走如何。”
“下面？”太素重复了她的话，“下面是哪里？”
因着她身体不好，伏羲又常年待着天庭，以至于太素出生几百年，从来都没离开过天庭，妖族中知道她存在的也不多，最多是经常往来天庭消息灵通些的了解自家羲皇多了个女儿，具体更多就没消息。
从这方面讲，伏羲将她保护得很好，在知道太素情况后，柳离也明白低调对她暂时更好。
不需要担负起妖族那些瞩目和期待，她只需要慢慢地生长，便是对她最大的祝福。
亦是她身边亲人对她唯一的要求。
“下面是很热闹的地方。”落下最后一笔，柳离唤来妖族，让他们将事务分配下去，随后起身绕过桌边，朝一直乖乖坐在旁边等她处理的太素伸手，看她的小手与她相牵，而后小心从桌椅上跳下，抬头冲她微笑，只觉得整颗心都化成一团。
伏羲到底是怎么狠心把孩子丢下的啊！
柳离和太素手牵着手，缓步走过天庭巍峨的建筑，一大一小两道身影格外和谐，路过的妖族对这幅场面习以为常，自从其他几位皇者前往混沌外后，就经常能见到离皇陛下带着小殿下闲逛，都快成为天庭一道风景线了。
太素对这种没什么意义的漫步适应良好，柳离大抵是觉得小孩子闷着不好，本来就很少去大地上，只能尽量在天庭上让她多走走。她倒是想给她找几个差不服年龄的朋友，但妖族幼崽在这个阶段是何等顽劣好动，作为妖族皇者的柳离一清二楚，打打闹闹没轻没重的，万一伤到了太素，柳离觉得自己不能容忍那种可能出现。
即便她知道，伏羲在她身上设置的防护手段多到让她咋舌，柳离仍然乐此不疲地跑到妖族宝库翻找一通，只为给太素本就繁多的保护再添砖加瓦。
白泽调侃她简直比亲妈还上心，被柳离一个白眼赶出宫殿。
可她就是无法控制，控制那种想要将全世界宝物捧到她面前的冲动。
她未尝没有过某些猜想，一来太素出生的时候她不在场，二来作为准圣，血脉感应不曾反应，况且母女之间因果何其深重，彼时她亦处于突破之时，倘若有这等羁绊存在，她不可能毫无察觉。
天机可以蒙蔽，因果无法断绝，柳离只是不擅长天数，不代表她对此毫无造诣。被帝俊念叨着学习也不是没有过，纵然无法如伏羲帝俊一般将天机肆意拨弄，也不至于略过如此切身的因果。
伏羲更没有隐瞒她的必要，他的反应也证明太素的出现只是意外，甚至太素就在她的身边，想要验证亦是轻而易举。在不惊动太素的情况下，该做的试探她不是没有过，最后不得不承认，单纯就是，她跟太素有缘分。
合了眼缘，于是如此喜欢。
在确定自己心意后，柳离反而把其他心思抛之脑后，虽然她和伏羲还有些掰扯不清的关系，但是这并不妨碍她对太素好。
她的胸中装得下天地众生，又何妨再多一个孩子。
她是柳离，是天庭万众瞩目的离皇，是妖族备受崇敬的领袖，是站在洪荒巅峰的准圣高手，有底气也有资格挥霍善意。她喜欢一个人，偏爱一个人，不需要任何遮掩，不需要任何顾忌。
只要柳离愿意，她可以轻而易举将之捧上云端，无关任何身份。
原本按照她的计划，这一次她也本该去大地上巡查，只是因着太素才蹉跎许久，她自己不妨碍东奔西走，只是落在太素柔弱的身上总是难免踌躇，多准备一番才放心前往。
太素全程亦步亦趋跟着她，纵然情绪再清浅，见到地上陌生的风景总是新奇，以往柳离只觉得她性子安静，接触久了却又开始操心她太过文静。
“想你父亲了吗？”停在一处妖族领地，柳离替她挽住头发，随口问道。
太素原地思考，片刻后很诚实摇摇头。
柳离噗嗤一声笑出声，“真该让伏羲来好好听听，再不回来，我们可爱的阿素就要忘记自己还有个父亲了。”
“没有忘记。”太素认真纠正着，眉头微微皱起，“父皇说过，他有想要解答的疑惑，所以他必须去。柳离阿姨会好好照顾阿素，阿素不会孤独。”
太素不太理解什么叫做孤独，对她来说，天庭的云卷云舒与地上的往来喧嚣并无区别，太一说她心性极为淡漠，是修行的好苗子，可是伏羲柳离都不认为这算是好事。
柳离原本只是打趣太素，听她如此回答，却是有了几分兴趣，“疑惑，什么疑惑，伏羲原来也有无法解答的困惑吗？”
这话没指望太素能回答，毕竟伏羲不是会把想法说出来的性格，他就喜欢一个人瞎琢磨，行动力还特强，最后搞出来的事，每每让她措手不及。
然而令她意外的是，太素居然给出了答案，“父皇说想去向道祖问个究竟。”
“向道祖，问什么？”听到这个答案，柳离也察觉不对。
“问我。”太素道。
柳离怔了怔，有些不太理解中间的曲折，但是从某个方面想，鸿钧合道，道祖即为天道，有感而孕又跟天道脱不了关系……他去向道祖问太素，好像，大概，也不是没有道理。
问问为什么要给他一个孩子，柳离想着那个画面，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所以还是在耿耿于怀这件事吗，柳离无奈摇摇头，又不好把这些话说给太素听，只好转移话题道：“这样啊，阿素知道的好多，是你父亲告诉你的吗？”
“嗯，父皇说了很多。”
神智初生的那段时间，伏羲几乎是与她片刻不离，明明成功进阶准圣，他却没有几分欢喜，很多时候他都在不停推演着什么，在吐出几口鲜血后，就把她抱到膝上，只是安静抱着她，一句话都不说，沉默得气氛几乎拧出水来。
太素不太能理解父亲的行为，这种时候，她只会遵循着本能把自己的头埋进肩膀上，许久之后，有叹息落在发间。
那时候她也会感到不舒服，胸口好像被挖走一块，空洞难忍。
可跟柳离在一起的时候，那份空洞又被慢慢填满。
“父皇说，他喜欢柳姨，”少女努力调动着自己相关的记忆，丝毫不知自己的话带给身旁人何种震撼，“什么是喜欢？”
她像往常一般询问，却没有得到柳离迅速的回答，等她看过去的时候，发觉从来淡定的柳离正低头按着额头，哭笑不得。
“……他怎么什么乱七八糟都给你说。”
某人虽然口上各种花花，实际上很少搞直球，以至于被太素这么直白说出来，柳离大脑都当场卡壳，半响才找回声音，“喜欢啊，喜欢大概就是想和那个人在一起，在一起的时候会开心。”
即便颇有些难为情，柳离仍然用她可以理解的话语努力回答着太素的疑惑。
太素一脸好奇听她说着，“这样说的话，阿素也喜欢柳姨，柳姨喜欢阿素吗？”
“喜欢。”柳离不假思索道，但很快，某种不好的预感就立马降临，而不出所料，太素很自然而然说出了后面的疑问，“那柳姨喜欢父皇吗？”
……我就知道会这样！！！
柳离的微笑彻底僵硬住，该说不愧是伏羲的孩子，完全遗传了他一针见血的潜质，以及……让她不知所措的能力。
她真的什么都不懂，伏羲护她护得紧，她所接触的环境也足够简单，于是喜欢与爱也可以如此轻易被问出来。
柳离不想因为她是孩子就糊弄她，亦不愿意用虚假的话语撒谎，她垂下眼睛，许久才缓慢地，一字一句道：“……不喜欢啊。”
即便享受与他共处的时光，我也清楚意识到，我的心脏不会为他跳动。
多么，糟糕的一件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