鲲鹏带着一身冷汗走出了宫殿。
玉柱景立, 云气弥漫，星光温柔洒落他的发梢，然而一闭眼, 脑中盘旋的还是那位皇者幽寒的视线。
谁再说一句柳离好相与他先一巴掌呼过去！
蛇类天性诡诈毒辣, 而所有人都忘了, 柳离才是天上地下第一号毒蛇。
更重要的是他根本拒绝不了柳离的诱惑。
他想要权势地位，而妖族能满足他的野心。
这边的鲲鹏心理阴影严重，幼小心灵遭受重创, 另一边的柳离却不在意，对她来说, 不过是顺手处理的小事，眼下什么事都比不上天庭将要到来的仪式更加盛大。
——属于帝俊一生一次的婚礼，与心爱之人携手度过此生的宣告。
洪荒原本不存在婚礼这种形式的, 所谓道侣不过是口上定下相守的约定，知会亲朋好友就足够。到了帝俊这边，在柳离的操办下格外盛大热闹，彩霞瑞气千万, 凤鸣兽舞成群, 妖族倾尽珍宝为他们的首领献上祝福, 作为天庭之主，此刻洪荒最大势力的领袖，无论怎样铺展都称不上过分。
将气氛推到顶点的是女娲的出现。
自从当日成圣后，女娲就去了混沌天外，不曾回归天庭，一时之间洪荒中竟传起女娲要脱离妖族的说法。这当然是无稽之谈，可架不住有人心惊于天庭在女娲成圣后越发煊赫的影响，心里巴不得双方产生什么龃龉, 什么女娲不肯屈居人下、与帝俊产生矛盾，什么各自出走分裂妖族、天庭地位一落千丈……纵然妖族多年来在柳离约束下井井有序，作为无可置疑的霸主，哪怕不刻意争夺，其占据的资源亦足够让任何人心生觊觎。
灵物也好，宝地也罢，世间资源有数，你争我夺是必然，天庭占有多了，其他人自然会减少，谣言与嫉恨亦随之而来。
然而那些谣言都粉碎于女娲的行动，粉碎于天庭诸皇从未动摇的默契。
“这是招妖幡，是我赠予你的……按照柳离的说法，新婚礼物。”
成圣并未改变女娲对待友人的态度，甚至说她的气息越发亲切柔和，如沐春风外之外，还多了些许不由质疑的信服。
就像此刻她的话语，轻描淡写，送出的东西却是连帝俊都微微色变。
“这东西，未免太过贵重。”
“羲和还没说什么，你推辞那么快做什么。”女娲含笑道，“再贵重如何，不过一件灵宝。”
的确，说到底招妖幡不过一件灵宝，唯一特殊之处在于它的功能。
招妖幡招妖幡，顾名思义，能够招揽天下妖族，号令众妖从命，而这份能力的根源是女娲亲自加持而来。
作为妖族传承的第一经手人，女娲在完成传承后，在柳离提议下将剩余的传承镌刻于灵宝之上，亲手炼化出了这柄与妖族气运息息相关的招妖幡。
帝俊与柳离等人身为妖族皇者，对于群妖有天然压制，羲和到底是后来之辈，得到招妖幡后，她就在实质上拥有了不输于他们的地位。
帝俊之妻给予羲和的是妖后的名声，招妖幡则让羲和真真正正跻身妖族顶峰。
哪怕是帝俊也无法给于羲和超越柳离他们的位置，因为那是对旧友功绩的否认，动摇妖族历来分明的秩序，然而女娲的行动，扫除了任何可能的流言蜚语。
比之于招妖幡，其背后的意义才是真正让帝俊侧目，以洪荒此刻仅有的圣人之尊，给于羲和在妖族的最大背书，彻底解除帝俊的后顾之忧。
当事人在略微怔愣后便收下了招妖幡，羲和笑着向女娲道谢，眼中的光芒越发悠远。
送上祝福贺礼，替帝俊羲和向天地祷告，又顺手用红绣球接了一波功德后的女娲终于完成好友嘱咐，抽出机会来和柳离说话。
“太麻烦了，”女娲叹息，“我连看着都觉得劳累，帝俊和羲和他们居然还能笑得那样开心。”
“一生一次，自然欢喜，放心，不会再有下一次。”柳离宽慰道。
女娲忽而转头看她，叹一声，“我倒是想再来一次。”
“啊……”柳离眨眨眼，“这不太好吧，帝俊要是再和别人结婚，我可不帮他了，嗯，你也不许帮他。”
结第二次婚什么的，听着就很过分，若是帝俊真敢抛弃羲和，柳离肯定不理会帝俊，说不准还会帮着羲和出气。
“你在想什么啊。”
女娲被她话中可能惊到，扶额苦笑，“我的意思是如果那个人是你，再麻烦我也会亲自上场。”
要柳离亲自来布置自己婚礼，想想都觉得离谱，大抵是此间现场太热闹，台上两人又如此甜蜜，连女娲都开始生出些妄念。
特别是被柳离告知当年海棠树下告白之人的真实身份后，她差点没当场跳起去摇着她哥的领子问你为什么还没成，你都到那一步了为什么还没有迎来胜利，伏羲你到底行不行啊！
至于为什么问伏羲不问柳离，就凭她能轻描淡写谈起这件事，就能明白心里何等坦荡，柳离若是有一分心思，就绝不会藏三分。
更可怕的是，在太素之后，伏羲像是完全熄了心思，喜欢和爱仍在，但他彻底放弃再进一步的可能，将两个人的关系保持在友人状态。
看上去没有什么不好，对两者来说都是合适的相处，爱情对于柳离和伏羲来说，是浩荡大道中偶遇的一抹长风，惊鸿一瞥就足够绚烂。
但偶尔想起来还是意难平。
“如果是你的话，再麻烦也没关系的。”女娲柔声重复了一遍，眼神格外认真。
为你送上祝福，送你走向未来新的篇章，成为你最坚强的后盾，不负一路韶华。
柳离眼神一动，轻笑起来。她想起曾经和闺蜜许诺等将来结婚、一定要对方当自己的伴娘，也曾经在关灯后的黑暗中、小声交流喜欢的类型，她甚至也在南海无尽流波中、听鲛人少女倾诉心事，有些是梦，有些是现实，都成了水月镜花，此刻再想起来，竟恍恍如隔世。
好像每一对闺蜜都会谈起对方未来的爱人，一边嫌弃那个人一边祝福他们美满。
“那该是很远很远的事了，”柳离语带笑意，“而且，万一那个人不是你想的那个怎么办？”
“那也没关系。”女娲怔愣片刻，又很快道，她当然明白柳离在指谁，但这并是关键，关键是，“……只要小离喜欢就好。像帝俊那样快乐，谈起来会笑弯了眉，愿意让他与你并肩携手，从现在走向未来，一生不离不弃。”
“那样就很好啦。”
虽然、虽然很遗憾，可是，顺其自然也是修行的一部分啊。
但就是很可惜啊！
柳离被女娲的话语逗乐，她摸摸女娲的头发，“哎呀呀，阿娲听着很懂的样子吗，怎么样，是不是也有心动的人选。有了要记得告诉我，我很好奇啊。”
“明明在说你，你又拐到我身上。”女娲嗔她一句，却还是顺着她的话说下去，“我若真有心仪之人，一定第一个告诉你。”
“比伏羲还早？”柳离道。
女娲点点头，“不告诉他，告诉他又做小动作，兄长他最喜欢背后捣乱。”
这话说得也是，伏羲最习惯心里藏一回事不与他人诉说，旁人看不懂他的行动，更猜不得他的心思，偏行动力又极强，小动作搞完了，别人还一头雾水。
伏羲领着太素过来时，就见到女娲和柳离正左一句右一句“讨伐”着他，很是无奈，“你们两个在说什么。”
“刚在聊你多不可爱，”柳离笑道，看伏羲无语，“上一个话题是女娲什么时候有喜欢的对象？”
伏羲：“……”
这两个话题都不怎么样好吗！
“换个话题。”他面无表情道。
柳离和女娲笑成一团，连太素都捂着嘴偷笑，被伏羲看过来，就学着柳离教过的，手指扯动他宽大的袖袍，仰着头用自己澄静的眼眸与他对视，微抿着嘴唇细声撒娇，“父皇……”
伏羲：“……耍赖没用。”
你家父皇冷酷无情哪里是个撒娇能够蒙混过去的。
于是太素眼神更加无辜。
话虽如此，冷酷无情的伏羲与她对视半响，最后还是主动移开视线，勉强道：“下不为例。”
这就相当于同意下次还可以继续。
太素想着柳离的交待，眨眨眼露出点和她相似的微笑。
眼前的画面如此和谐，女娲一时都不忍心打破，太素的到来或许是个意外，但兄长显然因此更有人情味，从这个角度来说，女娲怎么喜欢太素都不为过。
更别说，这是她最亲之人与最近友人的血脉。
“兄长可别欺负阿素了，让姑姑来看看阿素有没有长高。”她招手唤过来太素，听她软软唤了一声姑姑，右手自然而然牵住了她的手掌。
无形的灵气自指尖导入，女娲曾说过要替太素解决先天不足之患，过往或许能力不够，但已经成为圣人的女娲，眼界和境界都有了质的飞跃，已然能发现过去未发现的细节。
在女娲拉住太素之时，旁边的伏羲眼神一闪，在她表情改变刹那，他突然上前一步开口，恰当好处打断女娲的变色，“她不惹我生气就好，整天跟着柳离跟着白泽他们不知道学了些什么。”
“喂喂喂伏羲，你这话别冲我来啊，小孩子活泼些挺好，你整天束着她有什么意思。”柳离听伏羲这么说，自然辩道，这么一打岔，反而忽略了女娲神色的变化。
女娲当时就要脱口而出，却又被伏羲与柳离的争执打断。她用尽力气按住喉头的质询，耳畔是柳离和伏羲对于育儿的不同见解，身前是太素起伏的呼吸，她几乎是颤抖着松开手，唯恐自己会控制不住伤到指下娇嫩的皮肤。
但她的手指被一双微凉的手掌包裹住。
是太素主动握住了她微微颤抖的手指，哪怕是两只手，也只能覆盖上她修短合度的指节，甚至连温度都比常人更低。
她坐在位置上，看太素低头抿唇，小心地笑，看她半蹲下腿，将柔软的黑发贴在膝上，大半个身子靠在她的身上，轻轻唤了声姑姑。
她听到兄长和柳离的争论，漫不经心又如此清晰，“……她只是道体不圆满，不是连带着心智也停滞发育。”
太素总是安静，沉默，如一道影子，一条无声的河泽，一捧清凌凌的春雪，像镜子清晰倒映着众生百象。
而她并非一无所知。
她是伏羲与柳离的女儿，流淌着天庭两位智者的血脉，继承了妖族最聪慧之人的敏锐。
她或许什么都知道。
女娲为这个猜测寂然，彻底失去了开口的力气。
等到柳离和伏羲结束话题时，女娲已经把太素抱到了腿上，正低头与她讲解着什么，柳离凑过去听了一耳朵，全是阴阳顺逆创生的道法，停顿片刻默默收回脚步。
……等等女娲你为什么也开始跟伏羲一样不分时刻的讲道了。
你确定不循序渐进直接上圣人层次的知识太素她真的能听懂吗！
太素听不听得懂不知道，看表情是完全看不出，但在柳离提出要带她去找帝俊的时候，太素非常雀跃伸出了手。
等着两人走远，女娲的微笑也随之收敛，她看向伏羲，罕见皱起眉头，“兄长，太素她……”
“你看出来了。”伏羲语气淡淡，“本来就没想过瞒住你。”
“你知道，那你为什么还要那么做……”女娲语气激烈起来，“你告诉我先天不足是因为生来阴阳不平衡。可实际呢，阴阳不全是你亲手造就，是你斩断来自小离的那一半血脉，是你亲手导致了她此刻道体残缺的局面……为什么，告诉我答案，兄长！那明明是你的女儿，你那样喜欢那么疼爱她，为什么要那样伤害她！”
她明明可以和正常人一样拥有卓越的天赋，拥有光明的道途，拥有自由行走的机会，而不是因为本源失衡而被困锁一处，永远保持稚童的身躯，一生难以于修道之上有所造诣，付出再多努力也事倍功半。
从来没有过只会是遗憾，可得到又失去却足以摧毁信念。
而面对女娲的失态，伏羲只是轻轻拍拍女娲的头顶，像曾经很多次那样，眼神越发晦暗。
“因为有必须这么做的理由。”他一字一顿道，“你有没有想过，龙凤之战后，天道降下清算，三族气运尽失，再如何挣扎都难以复兴。身为祖龙之女，亲身涉足战争，沾染无数因果业力，柳离又凭什么能在战后不被牵连，甚至凝聚一身气运，登临妖皇之位，功德加身。”
“天道有什么理由放过她，天道又怎么会放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