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东海路上, 柳离抚摸着她柔软的墨发，随口问起老子说的什么话。
太素与她站在云上，被柳离半揽在怀里，闻言眨眨眼, 仗着她看不到自己表情, 面不改色胡扯, “一些叮嘱, 保持心境澄明无垢什么的, 莫要随意沾染因果。”
“太清道法精深，你跟随他修习有益无害，莫要自矜身份妄生骄意，当然亦不需太过拘束，无论如何, 天庭与我们都是你的后盾。”听太素这么说, 柳离便信了, 毕竟太素又不跟她爹一样信誉度为零, 不厌其烦叮嘱一遍, 重点强调如果有什么不适应及时告诉她, 不必委屈自己。
太素自然一概收下, 柳离看她如此乖巧，心里却想着再去和太清交谈一番，她现在就像送孩子上学的家长，满心都是和老师打好关系, 以免孩子不适应。
柳离只当太素是在老子身边修行, 虽有着师徒名分，但跟脚在妖族，与伏羲他们血缘断不了, 思念家人自然可以回去再看。
太素却明白伏羲是把她“扔”给了老子。
舍弃与妖族一切亲友，托身于太清门下，以这种方式搏一线生机。
那是伏羲亲口告诉她的真相，不过显然伏羲没有告诉柳离，不然就不会是她此刻这般唠叨，太素几乎是享受着她这般关怀，临行又想起其他的事。
“柳离阿姨，您和父皇……”她想起那句我在想你，想起父皇口上不屑，实际上仍然视为甜水般的欢喜，怎么会不爱呢，半生的执着，又岂是轻易可以消减。
而被太素这样问起，柳离表情微顿，安抚拍拍她的长发，“嗯，倘若有天你父皇给你寻了位娘亲……”
“如果是您的话，太素会很开心。”太素像是猜到她的心意，眼神格外亮晶晶。
如果柳离成为她的娘亲，不，准确说，那本来就是她的母亲啊。
太素靠着柳离的胸膛，宽袖护住她的周身，为她挡住流风，她听着柳离笑声在头顶响起，听她难得推辞，“这种事，还是看你父皇的想法吧。”
“父皇心中一直都只有您啊。”太素抓着她的胳膊，笑意也从眉间婉转而出，她真的很开心，很期待那一天。
可以光明正大唤出娘亲的那一天。
坦荡如柳离都被太素直白的话语搞得沉默，她是可以和伏羲从容言明喜欢，但在后辈面前，莫名其妙就生出些羞涩。
大概是心境不同吧。
柳离自顾自下了结论，好在太素一向善解人意，见柳离对此颇有吞吐，便不再追问，谈起昆仑山上的日子，亲热之间颇像是一对真母女。
或许说本来就是亲母女啊。
这边路上亲密无间，到了汤谷，柳离刚放下太素，就看到她的目光朝着禁制最深处望去。
“去吧。”
柳离给她指了个方向，鼓励她自己过去，转头与留守的妖族颔首，确认过此处的安全。
汤谷虽是日出之所，又有扶桑为伴，到底是东海之地，于天庭相距遥远，太一把小侄子们放在这里，同样拨了不少妖族高手镇守。
也就是来者是柳离，换个不认识的，怕是刚靠近就会被警告，柳离又检查此地禁制，确认一切无恙后，才顺着炽烈真火的痕迹寻到太素。
太素正蹲在泉池边试图去触碰小金乌们，柳离看得心脏一紧，生怕那灼热的火焰伤到她，不过好在这种事情并没有发生，月桂枝悄然吸纳溢出的热力，太素感受着手底柔软触感，欢喜地眯起眼睛。
小金乌则是叽叽喳喳围着太素，一蹦一跳想去和她玩耍。汤谷少有人员往来，镇守此地的妖族又不敢随意打扰他们，往常都是十只小金乌互相打闹，此刻见有新的朋友，一个个都很激动，纷纷去贴近她。
柳离看着某只已经成功挤下自家兄弟们，成功获得在太素手中打滚资格的金乌，没心没肺的模样简直跟帝俊如出一辙。
……这么没有防备心真的不会被随随便便拐走么？
柳离发觉多年之后她还是要操心幼崽的问题。
她叹口气，与太素一般俯下身子，揪着金乌后脖颈，把蹦跶出池子的金乌又放回原处，想着再来一定带上留影石放在周围，让帝俊出关后看看他家孩子小时候多愚蠢。
不是我有滤镜，跟太素比起来，他们就是不太聪明的亚子啊！
“不太聪明”的金乌们要是知道柳离的内心想法，估计会扑棱起翅膀，生气地喷出一大团火焰。他们当然被太一嘱咐过不要随意亲近陌生人，但这两个人身上都有让他们感到亲切的气息。月桂枝上附带羲和的灵气，与柳离曾经研究太阳真火留下的痕迹，对于小金乌们来说，都是最亲近熟稔的存在。
谁会对自己的父母心存警惕呢？
小金乌们生来虽未与父母相亲，但孺慕之情乃生灵天性，未破壳之前，灵识懵懂初成时，他们也曾感受过来自于父母气息，包裹着他们进入甜美的梦乡。
“对了，他们之中谁是兄长谁是幼弟？”太素与他们玩闹片刻，忽而想起这个问题。
柳离瞬间沉默，怎么说呢，年龄排序就是一件玄学，按照破壳顺序来自然可以，不过当时太一手忙脚乱，顾不及记着，回头再算也无妨，但某位叔叔直接大手一挥，表示让他们自己长大后掰扯吧。
这东西是能自己掰扯的吗！
柳离怀疑太一就是因着自己晚出生沦为老二，以至于对年龄如此斤斤计较。
虽然她没有证据。
但不妨碍她确定另一件事，“无论他们之中长幼如何，太素都会是姐姐。”
板上钉钉毋庸置疑的姐姐。
这话说得太素笑起来，她便又兴冲冲地去诱哄……不是引导着小金乌们喊姐姐，柳离看她难得如此活泼，笑了笑起身欲行，准备把空间留给他们。
太素之后估计要好长一段时间不能来看望，兄弟姐妹之间关系也是相处出来的，长辈们如此亲密，自然希望着小辈能延续他们友谊。
柳离脑中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神识却骤然被触动，寒光一闪而过，她看了眼未尝察觉的太素，敛眸朝着汤谷外围走去。
祝融负手遥望着高耸入云的扶桑树，曜日从此升腾，天地从此开明，一如它的主人，九天旭日，光耀四方。
但洪荒依旧有太日照不到的黑暗。
故而由他来点亮。
由这最盛大的火焰，驱散加诸于他们的寒冷与黑暗。
“祝融祖巫来此，不知有何贵干。此处乃我天庭重地，若无事，还请尽快离开。”
柳离从转弯处现身，望着被妖族围在原地的祝融，眼底寒意隐隐。
“你也在这里？”
祝融看到柳离，横眉一挑，意味更深，“嗯，无妨，我不介意多杀个天庭离皇。”
“放肆！”
驻守的妖族闻言怒气更甚，对他们敬爱的皇者说出这般大逆不道之话，纵然是祖巫也太过嚣张。
祝融被斥责声吸引，不见他做什么，便有火焰从虚空自燃，浮动在他周围，眼见着就要将那妖族焚烧，却被柳离一声冷哼击散。
“祝融，”袖袍一卷将他附近妖族移走，柳离迈步上前与祝融对上，“做出这种事，说出这种话，我已经可以视作你对妖族的挑衅，离开此地，否则哪怕将你击杀在此，帝江亦无话可说。”
“击杀，你的口气未免太过狂妄。”
祝融扬眉迈步，傲气更甚，他此来便不是为了友好和谈，也不介意再浇上一勺油。
“今日不但你无法幸存，十金乌与扶桑同亡，东海注定染血，而这鲜血，将铺就吾族扶摇之路。”
柳离神色彻底冷了下来，周身气势更加逼人，身后妖族早已气炸，天庭君临洪荒多年，哪里见过这般嚣张之人，一个个就要化作原形撕咬上去，却被柳离一句传音制住脚步。
“带太素和金乌们离开，去通知天庭，不要留在这里让我束手束脚。”
这等层次的对决，他们参与就是送死，而将太素他们送走，柳离才能放心施为。
“可是陛下，你的伤势……”
有妖族想要阻止，但回应他的只是柳离的背影，以及骤然变化的空间，他望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太素与金乌们，深感同僚说的对。
离皇陛下好说话是一回事，做下决定不容置疑是另一回事，就像此刻被扔过来的妖族，他只能硬着头皮向太素说明情况，并请她赶快离开此处。
祖巫来势汹汹，不怀好意，保证太素与金乌们脱离危险，才不负柳离拖延的时机。
太素本该顺着妖族的话离开，毕竟她一向听话，哪怕无法做出决定，也会听从父母的要求。
但这一刻，无数过往纷沓而来，昔日父皇教授那些冗杂艰涩的知识，此刻无比清晰浮现脑海，天机命数如大网笼罩众生，而她清楚见到了自己的位置。
一生的宿命，诞生的缘由，伏羲教她分辨吉凶是为了趋利避害，可他绝不曾想到，在命运的路口，她借之窥见了真相。
“太素，你够坚决，才能活下去。”
初上昆仑时，老子曾在紫气东来处对她如此说道，那时她不懂只记下，如今场景，已然应验。
是这样啊，原来如此啊。
我是你的孩子，我生来背负着你的因果，与你命途相连。
可父皇却要不折手段将他们斩断，不惜连彼此的亲缘都抛却，将我送到太清门下。
他是想要我活下去啊。
太素忽而很悲伤，但她又弯起了嘴角，而后猛然将月桂枝塞到了面前妖族手中。
她眼神明亮地看向力量爆发的地方。
太素，你要足够坚决地放弃血缘，忘却因果，你才能安然活下去。
你是为她而生。
——也注定为她而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