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一众惊疑不定的视线, 伏羲殊无笑意。
“怎么，我没有资格在此发言？”
作为天庭羲皇，伏羲自然有资格, 只不过这般干脆的拒绝，仍是令帝俊皱眉。
“伏羲……”
帝俊欲言又止，身后帝江的声音亦同时传来，“是吗，看来你们并不在乎柳离的生死。”
伏羲的视线终于落到帝江方向, 后者与伏羲视线相碰，那视线并不凶恶, 只是太过暗沉, 黯淡无光, 触目相对，犹然心惊。
视线聚焦点不在他的身上, 也不在任何人之上，天地万物都没有在他眼中留下痕迹, 只有触及他掌中虚幻的人影时，帝江才窥见黑夜刹那划过的星光。
帝江忽然忆起帝俊曾说过的话。
太素是伏羲的孩子，也是柳离的孩子……伏羲与柳离, 嗯，某种猜测在脑中盘旋, 但此刻，他只是冲着伏羲眯起眼, “你的态度, 便是妖族的态度吗？”
“我只陈述我的观点。”伏羲道，迈步走到阵前，有妖族向他投来不忿视线, 都被他随意抖落，他只站到帝俊身边，语气如刀：“你敢杀她吗？”
杀了她，巫族亦再无翻身之地。
帝江拿柳离讲条件，自可以狮子大开口，把压力全部推向帝俊，因为他担不起柳离陨落的后果，可同样，帝江也担不起她的死亡。
这一局已被柳离推至悬崖，他除了拿柳离破局，再无他法。
他唯一依仗就是妖族不会舍弃柳离，如若妖族将她舍弃，帝江亦无他法。
帝江眼神骤利，可很快，他又仰头大笑起来，“伏羲，你要与我赌一赌吗？赌我是否敢杀她，输了就是她的性命，输了就是她形神俱灭。”
帝俊听着，眉头更紧。
他能猜到伏羲强硬态度是为了威胁帝江，可帝江也不是凡俗，这种手段简直一看便知，反正眼下趋于绝境，早死晚死都是死，妖族若要赶尽杀绝，帝江又何惧拼个你死我活，死前再拉上个柳离，对巫族来说绝对不亏。
帝俊不能容忍柳离有丝毫风险。
如果不是知晓伏羲心悦于柳离，他早就忍不住出口制止，哪怕如此，帝江的话语仍让他心中一跳。
“我的要求并不过分，”一语之后，帝江又看向帝俊，“人族而已，我没让你们投降，没让你们交出伏羲，已经很有诚意。”
帝江何尝不想让妖族退步更多，但情况是他无法，太过得寸进尺的要求，只会让谈判破裂。
人族是最合适的筹码。
多年征战，巫族人口大减，想要持续下去，必须尽快繁衍后代，人族与巫族结合是唯一选择，此刻的帝江也顾不得巫族血脉会被稀释，至于人族侵吞巫族的风险，帝江与祖巫们早已商定，待到生下的后代达到一定数量，便将剩余的人族全部杀死。一来可以借人族气运弥补自身，一来那些巫人混血失去人族这一退路，只能成为巫族的附庸。
他们身上流淌着巫族的血脉，人族既灭，除了巫族，还能去哪里？
帝江愿意将那些混血视为子民，愿意为他们提供庇护。
帝江再次重复了自己的要求，帝俊仍是不发一言。
他自然是可以说一句，人族乃女娲造物，他一人不能独断，可这相当于把难题抛给女娲，把责任推卸到他人身上，那不是帝俊该做的事。
太一可以犹豫，因为他有兄长，可以替他承担，帝俊却不能逃避，万千妖族，亲友挚交，都是他的分内之事。
担当一字，并不在于口头，更在于危难之时挺身而出，帝俊自认为诸人之长，无论是牵扯到柳离还是女娲，再难以抉择，都要由他来割舍。
无法两全，便终要背负一方怨恨。
帝俊容色渐冷，“帝江，你的要求……”
“我说过，我不同意。”伏羲面无表情打断帝俊的话语。
“羲皇！”
有妖族怒目而视，明明看上去帝俊已经在动摇，对伏羲来说，女娲的造物可能意义不同，对他们来说，人族固然特殊，更多是因女娲而爱屋及乌，怎么有资格和柳离相提并论。
伏羲仍是充耳不闻。
他抬手唤出一张刻满复杂符文的图卷，功德金光萦绕在侧，帝俊眼睛一跳，只觉颇为熟悉。
“柳离，人族，还是停战，这些筹码，天庭都不接受。”
“妖族拒绝任何谈判。”
青白的面色，轻浮的呼吸，哪怕帝江不了解伏羲的伤势具体如何，他也能察觉，对方的状况定然极差。
他毫不怀疑自己一招就能拿下伏羲。
这样虚弱的伏羲，到底是靠什么底气说出这样的话，靠他那个成圣的妹妹吗？
帝江缓缓摇头，“伏羲，虚张声势对我没用，一味强硬只是徒增笑耳。”
“你我皆知彼此不可退步，若是一味相逼，吾也说不清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手中威胁没了价值，下场自然是死亡，这一点帝俊帝江都明白，伏羲更明白。
巫族更容易狗急跳墙，所以帝俊才在谈判中如此被动。
伏羲不说话，他只是伸手按在金光漫动的图卷上，声音平静到近乎死寂，“此间所有巫族够不够？”
帝江不明白他所指，帝俊终于认出他手中之物。
“伏羲！”
他几乎是惶恐喊出这句话，连帝江都对他口中的一刹那的颤抖侧目而视，太一盯着那个图卷状的灵宝，同样意识到它的来处。
太一从容的面色也有所破裂。
帝江不明白帝俊和太一在打什么哑谜，可很快，伏羲给出了解释。
头顶天宇忽来风云变幻，一众巫妖循着动静望去，却是天庭方向发生不明躁动，伏羲的声音同样入耳。
“你说，整个天庭砸下来，此间生灵，还能幸存几分？”
帝江面色顿变，他的第一反应是不相信，不相信天庭会这么轻易坠落，不相信伏羲真的能做出这种事，而这些反应，绝不包括天庭没这份威力。
妖族花费多年，聚集无数天材地宝所成的宫殿，华丽与威严并具，又因为常年有妖族高手驻守修炼，早已浸透了灵气，一旦坠落，造成的影响只能说是巨大。
可妖族天庭又岂是那么容易被他控制，帝江试图反驳这件事，但帝俊与太一只是目光复杂望着他。
伏羲当然能做到。
因为他手里的灵宝，正是当年天界落成时落下的功德与支撑天界的阵图所成，伏羲当初亲手炼制，多年下来已经成为天界阵法的枢纽，如今被他取出，借之动摇天界完全可行。
更别提伏羲当初便是天庭设计参与者，对天庭阵法结构了如指掌，他当年就说可以在天庭诛杀任意妖族，如今只不过是换了种操纵方法。
“帝俊，”帝江几乎是咬牙发出这句话，他从那种目光中看出了某种可能，“天庭坠落，巫族无法幸存，你们妖族又能存留几分，你难道要坐视伏羲将巫妖两族同时毁灭吗？”
“毁灭的只有巫族，”伏羲垂眼，望着那些既熟悉又陌生的阵法，“妖族早已立下传承，只要仍有一员幸存，就能流转不灭。”
“没了天庭，妖族大不了再建一个，可巫族在此族灭，莫非要你们祖巫去生孩子？”
本该是嘲讽的话，被他说来也过于沉静，他站在那里，将无数生灵的生死握在掌中，竟也无丝毫情绪起伏。
帝江第一次意识到，伏羲或许才是妖族隐藏最深的疯子。
哪怕是帝俊都做不出这种不分敌我的自爆！
他根本不在乎妖族和巫族的生死，不在乎之后可能引起的动荡与分裂，帝江不明白这样的性格怎么会成为妖族皇者，但他清楚意识到，伏羲会做到。
“伏羲，你就真的毫无顾忌吗？”帝江眸色危险，“葬送如此多的生灵，你就不怕业力加身，陨落当场吗？”
“顾忌？”
伏羲终于抬眼，眼中空洞无物，“女娲成圣，太素已死，这洪荒，还有几分值得我注视？”
“至于天道惩戒……”
他稍稍松开手，便有天雷滚滚而来，带着某种气急败坏的迅疾，却尽皆消散在功德金光的柔光中。
功德金光，避祸延灾，抵天罚，消劫难。
“这份功德，可是当年天道亲自降下。”
然后被他用来对抗天罚。
……只能说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帝江只能看向帝俊，他不相信帝俊会坐视伏羲行为。天庭不重要，可一众妖族的生死，他作为妖皇怎么可能不管。
但帝俊一反常态沉默。
“帝俊，你作为妖皇，真要坐视他做出如此胆大妄为之事吗？”
被帝江质问，帝俊负手不言，视线放在虚空中，似在默认应允。
只有身后的太一察觉到帝俊背后的胳膊在微微颤抖。
他知道帝俊在害怕什么，不是承载多年心血的天庭粉碎，不是领导的妖族子民死伤，伏羲放上赌桌的筹码根本不是区区巫妖两族，而是整个洪荒！
天庭建立在天界之上，可天界如何形成，没谁比帝俊他们更了解，伏羲抽离的阵图，作用不仅仅是操纵天庭，更重要的是借此影响天界。
甚至说是摧毁天界。
那才是他真正的筹码。
正如此刻，在将帝俊此刻的态度理解为默许后，帝江冷冷一笑，手中那道元神渐趋散离。
异变就是发生在此刻，剑气祥云几乎同时而至，数道超然而磅礴的气息在高空弥散，打断帝江的行动，元始高居云天，没有去看帝江，只是面色阴沉望向伏羲。
“你满意了吗？伏羲。”
被点名的伏羲停住手中动作，望着阵列排开的诸位圣人，露出了到此为止的第一个笑容。
一个毫无温度的笑容。
“诸位真是，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