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娲心中凄惶, 但没等柳离回话，她先一步转开话题。
就像当年帝俊来邀，她不愿让柳离为难而拒绝告知，如今的女娲也无法对她的决定开口劝阻。
女娲是圣人, 坐在这个位置上所见的风景如此辽阔, 作为好友, 她如何忍心阻拦柳离登上顶峰。
同时, 她又深知, 柳离做出这样的决定, 所抱定的觉悟、忍受的痛苦比她更加深重。
她那爱笑爱闹的友人, 如何心甘情愿走向忘情绝义的良夜，从此见万物可爱，不觉欢喜。
念及此，女娲泪意上涌, 只得扭头避开柳离视线。
柳离茫然看着女娲突然的反应，半响想不通她又联想到哪里, 试探在她手背拍了拍, 却见她眼眸哀意更深。
柳离：“……”
“女娲，”她平心静气发问, “这个反应，你在想什么？”
“没有，”女娲很快道：“没有什么，就是一些，一些开心的事。”
比如我的好友要成圣啦，从此万劫不灭，再也不用担心哪天她一不小心死掉。
对，这是好事。
为了取得可信度, 女娲又在她面前狠狠点头，看得柳离越发怪异。
“可你都快哭出来了。”柳离表示她是情绪淡漠，不是没有脑子。
“这是喜极而泣，”女娲摇摇她的胳膊，“好啦好啦，不要再多谈这个话题，我们想想兄长怎么转生。走轮回我不放心，但兄长真灵尚且虚弱，直接塑体我又担心融合不好，不如就让他从婴儿长成，将排异降到最低，随着实力增长，散出的真灵也能回归七八。”
是的，我是为了兄长好，绝对不是我想看幼年期的兄长。
女娲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柳离没戳破她的心思，见她一扫刚才的颓丧，便随着她开心。
至于要被围观长大的伏羲……嗯，死人没有抗议的权力。
于是就这么敲定。
及至洪荒之上，河洛之地，无数人族部落散居其间，中有一族，其名华胥，本默默无闻，近些日子却有一则消息传得沸沸扬扬。
“你听说了吗，前段时间首领外出巡游，遇到个巨大的足迹，踩上去之后被青虹缠绕，回来就发现怀孕了，首领说那叫什么感孕……”
“有感而孕。”
正编织花环的女子头也不抬道，坐她对面，正兴致勃勃讲诉的风英眼睛一亮，“没错，就是有感而孕，首领说这是大吉之兆，玄德所钟…嗯，反正就是很厉害的那种啦。”
风英记不住那一堆天花乱坠的描述，她只是确定，这是件好事，大家都很开心。当代华胥氏年岁不大，幼时便聪慧过人，在前任首领因为意外去世后成为新的首领，成为首领不久，就去巡视部落，没想到竟有了这样的意外收获。
“南歆南歆，你是从其他部落游历来的，有没有听说类似事情呀。”风英才十多岁，正是对各种神奇事情好奇的时候，只可惜部落里老人都不愿意陪她聊天，只是南歆知道的多又喜欢和他们交往，一来二去便特别喜欢往她身边转。
名唤南歆的女子终于抬起头，模样不过二十多岁，气息寻常，只眼神格外清澈，笑起来还透些淳良，看上去和华胥部落中的人族没有区别。
但风英知道，南歆和他们都不一样，至少没有人族会十几年一变不变，从她还在地上爬着走，到已经能上树摘果子，南歆就一直保持原样，头发都没长长过，就这样她还说自己是个“平凡的普通人”。
你家平凡普通人刀枪不入容颜不老，甚至连心智都幼稚得和年龄不符啊！
风英缠着她问过，人族毕竟是圣人亲自启智开慧的种族，族中也出现过被那些飞天遁地的高手带走当弟子的修行者，对于修炼这种事了解不少，南歆这种状况就很像那些仙人。
可南歆总是胡乱说一通，有时候说自己吃了个神奇的果子变得长生不老，有时候掉下悬崖遇到奇遇，又有乘云入天得仙人传法，每一个听着都很神奇，每一个又都是无的放矢。
风英觉得南歆是个大骗子，但她又好喜欢这个大骗子。
就像此刻，她把手里编织许久的花环拿出来一个戴到她的头上，“听过呀，不过不是人族，昔年元凤有感而孕生二子，亦有天庭羲皇……”她顿了顿，眼底浮现某种笑意，“有感而孕生一女。”
“是个很可爱的孩子哦。”
说完这一句，她捡起剩下一大一小的花环，“我先去找首领，回来再给你说。”
她说完就转身跑去族中，风英摸摸头顶的花环，决定这一次暂且原谅南歆。
南歆找到华胥氏的时候，她刚送走来问事的族人，还没歇口气，就见到个探头探脑的熟悉身形。
“南歆。”她叫出对方名字，“我已经看到你了。”
“好吧。”她状似失落从屋门进入，在走近华胥氏后，将背在身后的花环拿出，“这是奖励。”
华胥氏哭笑不得看着南歆故作老气的姿态。这个满身都是谜团的女子一直在人族各部落将游走，近十几年才定居华胥部落，来历不明，身份神秘，不见有什么神通法力，可仅一项岁月不侵，就足够令人侧目。
除此之外，她别无特殊之处，一向以人族自居，华胥氏原先还保持警惕，时日一久，确认无害便放下心来。
不论她是什么来历，只要确定她于人族无害，对人族心怀善意，作为部落首领，华胥氏就会将之接纳。
于是她笑着伸手接过那手法尚且粗糙的花环，只一碰到那藤蔓枝条夹杂着几朵绚烂花朵的花环，便察觉有灵气从指尖蔓延，几乎瞬间神明气清。
是难得养神益身之物呢。
华胥氏抬眼，便见着南歆背着手，一副期待的模样，“喜欢吗？”
“喜欢。”华胥氏没有拒绝，笑着颔首。
“喜欢就好，”南歆听到这话，明显雀跃起来，又指了指那个小号的，“这个是给他的。”
华胥氏抚摸着腹部，都应下，“好，等他出生，我就给他带上，希望到时候你能来一起见证。”
“当然。”南歆语气更轻快几分，“我一定会来的。”
这么说着，她又俯下身子，华胥氏刚好抬头，对视刹那，好似见春秋漫卷，岁月在她眸中蹁跹而过，恍惚她所见不是女子轻佻而笑，而是无尽时光残留的片羽，此刻正与现实交错。
“孕育这个孩子会很辛苦。”南歆不知何时搭上她的手腕，语气放缓，格外郑重，“但请你相信，他会带领人族走向新的时代。”
那些传说与真实，正她面前拉开帷幕。
华胥氏若有所感，不远处是人族来往嬉笑，天高地远，如此辽阔，又如此渺小，她只是微微眯起眼，望着某种意义上看着她长大的南歆，声音一如既往平稳，“我明白。”
南歆这才起身，挥挥手再见，又脚步轻快朝着门外走去，走出院落不久，她忽然回头，距离华胥氏门外不远，有两道身影并立，但来往人员虽多，却只有她一人意识到她们的存在。南歆面上愣了愣，与女娲的视线相触，随后嘴角上扬，冲她眨眨眼，并没有上前招呼，而是顺着原来的方向走去，她答应了要给一个小姑娘讲故事，可不能失约。
女娲远远望着那个“人族”远去，模样是陌生的，但眉眼流动的韵意如此熟悉，更别提，那由最初一批造人泥土所塑成的身躯，对她来说无比熟悉。
“小离？”女娲收回视线，柳离只望着华胥氏思索，听到女娲的话，点点头，“是我的手笔。”
“你真的很喜欢人族啊。”女娲回忆刚才所见，心念一动便了然前缘。当日造人时，柳离一滴泪落泥生灵，那时被她转赠给柳离，此刻所见的女子躯体正是由之构成。作为人族圣人，女娲还能分辨缠绕在她身上的浓厚人族气运，柳离曾护佑人族千万年，积累下来的功德气运全数被她转移到了南歆身上。
她不知道柳离与人族的纠葛，只见她竟专门斩出一部分来守护人族，颇有些意外。
要知道，柳离把绝大多数的因果都移到了南君身上，足以代替她行走洪荒，可在人族之中，竟专门留了一个化身，足以证明她对人族的特殊，毕竟这样的殊荣，连她出身的蛇族都不曾有过，女娲想不到原因，只能推测是她对人族格外喜爱。
对女娲的感慨，柳离也不解释。在成为金仙，她接受自己从此是“柳离”，曾经的“南歆”已经死去，只是过去二十多年留下痕迹，她依旧对人族心存眷恋。
如今，这份眷恋彻底消失。
从此妖族与人族的兴亡，都不再与她有半分干系。
柳离心中一片平静，她的视线重新落回屋中，只有想到伏羲时，那双眼睛，才会有女娲熟悉的鲜活。
女娲与柳离就这样隐在旁侧，确保伏羲转生无恙，日月轮转无数，于仙人而言，不过眨眼之间，但女娲却罕见觉得焦灼。
直到那日风雷齐动，大雨淋漓，期待已久的哭声在屋中响起，柳离站在屋内，人群在她面前穿行往来，但婴儿睁眼那一刻，柳离的视线仍旧与他正正对上。
很多年后，伏羲都忘不掉那一副画面，雷霆暴雨在身后肆意舞动，而她垂眸敛袖，披一身长风，只为赴一场相约。
一生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