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 杀夫正道五十五 ……

湮烬之不知游静汀怎么会突然仿佛大发慈悲一般允许他亲眼见长溪醒来, 游静汀意欲他受尽痛苦折磨,此时冠冕堂皇的好心显得诡异极了。

但他又怎能放过这个机会?

他不在乎游静汀还有什么目的。只要褚长溪能好好醒来, 他不在乎自己还要遭受什么。

湮烬之紧紧咬牙撑着站起身, 没去看游静汀神情,径直往床榻前走。

身上没有一寸地方不伤可见骨,多处血洞, 碎肉翻卷,骨头断折。脸上血水横流, 脚下一条血路……

他护身法器, 生存之道, 什么都没了。

他好像随时都能倒下,随时都会伤重至死。

但湮烬之什么都不在乎。

他满心只有床榻上的人。

带血的手指终于挽起最后一层薄纱。

白衣墨发,眼眸轻阖, 眉睫碎生一点白霜,清华依旧。

虽无气息,但是好好的。

和他离开时一样好好的。

湮烬之紧绷的心弦终于松下,一切恐惧和可怕的猜测抛之脑后。

他只想快一点见长溪醒来。

亲眼见他醒来。

湮烬之心跳很快, 迫切的, 手忙脚乱的将手中两生石碎片置于褚长溪丹府位置,碎片自起浮空。

纯白无暇的石级碎片,丝丝缕缕的灵力四散、延伸,泉涌而下。湮烬之看着这一切, 流着血水的唇边溢出一丝笑,苦尽甘来, 即将久别重逢的喜悦。

灵力充满整个殿内,飘渺袅袅,宛若仙池。

湮烬之站起身, 红衣飞扬,气势也恢复凌厉霸道,欣喜地看着两生石碎片一点一点往褚长溪肉身丹府内推进。

灵光齐涌,惊天动地。扶摇直上,撼动九天云霄。

即将没入体内的前一刻,湮烬之眸中情意极尽温柔,浑身血气森然,却满怀希望。

他马上就可以见到长溪醒来了。

他想,没了剑没关系,成为废人也没关系。

哪怕日后无法再待在长溪身边,他只要能远远看一眼也当心满意足。

可却在下一刻,脸色突然大变!

两生石没能进入褚长溪肉身体内,似乎并不是遇到阻力,而是仿佛没有接纳的容器一般,试探了一番,从褚长溪白衫上滚落下去——

湮烬之动作僵停一瞬,来不及思考,他捡起两生石重新放在褚长溪身上。

但依旧如先前那般滚落。

仙门之身不该排斥天界之物,即便排斥也是两种力量相阻,不该是这样毫无反应。

褚长溪肉身仿佛已归虚无。

怎么会这样?

湮烬之脑海一片空白。

他呼吸错乱,慌张的去触摸褚长溪的身体,也不在怕手上鲜血将白衫染脏了,摸到手中,是真实的。

那……这两生石是假的不成?

窗外长空,惊雷紫电不断。

是修士渡劫常见的雷劫,他拿着两生石出虚空之境时,也曾引来此等雷刑。

天梯碎片,聚魂结魄,起死回生若不是假的,怎会对长溪无用?

恐惧和绝望压得湮烬之喘不过气。

他不死心,将褚长溪身体半抱在怀中,另一只手试图施法推入,因失去魔元,倒行逆施,口吐鲜血,但他疯了一样不管不顾。

石崎看着这一切只觉得不简单,咬牙切齿问游静汀,“你到底做了什么?你到底有什么阴谋?”

神女乌发如瀑,额间坠有珠玉,碧水烟云的衣裙,面纱浮动,眉宇冰清。

他淡淡望着魔界之尊狼狈发疯的样子,语气平淡,“继续看不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你是不是骗了尊上!”

石崎大惊。他就知道这蛇蝎女人没安好心!他脊背发冷,看向蓬莱神女,怒不可遏。

此人既然真挚爱慕褚仙尊,又怎会不想让仙尊复活。

石崎原先是这么想的,湮烬之也是这么想。

所以无论付出什么代价,至少最后褚仙尊是会平安无事。

可没人知道游静汀从未想过让他心中皎皎仙庭的神再回到这已被染指的躯壳里。

于是还在徒劳施法的湮烬之在某一瞬间仿佛看破了什么虚假的幻象,动作猛的停下。

他看见怀中人竟像是隔了一层薄雾捏出的假象,虚实不清。

口含避尸珠牵出的银线,也似乎根本没有光泽,周身经脉莹莹白光的灵力也仿佛在消失,化成烟雾。

而那珠子也在某一刻如同戳破的泡影,一下子散了。

没有避尸珠,肉身会经时间腐化。所以褚长溪身体也随之露出腐化多时的真实模样。烟云散尽,皮肤灰白,尸斑丛生,长发轻轻抚摸之下掉落………

湮烬之眼睁睁看着褚长溪肉身变化,心痛到窒息,整个人都在颤抖。

怎么会这样?

避尸珠怎么会消失!

两生石不是假,原是褚长溪身体早已开始**。

湮烬之惊慌的不成样子,思绪一片混乱,完全无法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

“避尸珠……”

“给我避尸珠!!”

“快给我,来不及了!”

湮烬之死死将褚长溪抱入怀中,疯了似的大吼大叫,也不知是在对谁说。

之后又慌张的站起身,抱着褚长溪尸身,想要自己去找。

避尸珠不是什么绝无仅有的稀罕物,他还能找到。

可刚走一步,本就断折的腿骨,情急之下支撑不住,湮烬之抱着人重重摔在地上。

身上伤口崩裂,口中咳出一大口血……

湮烬之顾及着褚长溪,将尸体护在怀中,死抱着不松手,血水将白衣染透了。

“尊上!”跑过来搀扶的石崎心中一痛,“神女骗了您,他骗了您!那避尸珠早就被他取下,我们先前所见不过是他捏造的幻象,没用了,肉身腐化不可逆转,即便现在找来新的避尸珠………”

也没用了!

未说出口的那句却仿佛惊雷在湮烬之耳边反复炸响。

没用了。

没用了……

怎么会这样!

湮烬之似乎还是反应不过来,眼神懵懂,极为缓慢抬头向游静汀看去,血水流入眼眶,视线一片红。

“你为什么,为什么……”

他不明白,不明白游静汀在做什么,他难道不想长溪醒来吗?

他不是也喜欢褚长溪吗?

那为什么还取下避尸珠?为什么不给他机会施救,。他还怎么救长溪?没有肉身,两生石聚魂结魄对此也无用了。

再也没机会了!

不……不会的,不会的……

湮烬之将褚长溪尸身放下,撑着起身,跌跌撞撞走向游静汀,“游静汀,你……你不可能,不可能不想救长溪的,你这么做,只是想让我痛苦,你还有方法的对不对?你有方法救他,你救他,我求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想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只要你救他……”

“我求求你,你救他,是我该死,我可以把命给你,可以这一生都不再见他,我真的什么都答应你。”

“你快救他,来不及了……”

“求你,我求你……”

狂妄至极,不可一世的魔界之尊,如今毫无尊严,卑微的苦苦哀求。

可冰冷无情的仙宫神女却一点一点笑起来。

幻像不再维持之后,褚长溪尸身以惊人的速度在持续腐烂,枯败,干涸,皮肉萎缩……游静汀只是平静地看着。

手指在衣袖里紧握,真正的避尸珠化为粉末,他看着眼前浑身是血,狼狈不堪乞求的疯子,眼眸里是大仇得报,阴谋得逞的恶毒与快意。

说,“你如何以为,我一定想救?”

他不仅不想救,实则最是想毁了这副肉身。

他自然不是不想褚长溪醒来,他只是不愿褚长溪在这副身躯里醒来罢了。褚长溪是上界天神,他如何会轻易死去,神魂散尽,不过是劫后元神回归本体。

那日万魔窟阵前幻境,游静汀记起三百年前他就曾猜测褚长溪实则是上界天神,蓬莱仙宫最后一重临仙界,只有历代宫主能进,可当年褚长溪竟能出入自由。

褚长溪万魔窟自戕身亡,他就赶回蓬莱查看,果然在登仙柱内窥到“息泽仙君,合籍归位”的天机。

他的长溪哥哥不是死了,只是好好的归于本体仙身,干干净净的,不曾被凡夫俗子沾染的天神之躯。

既如此,他又怎能将他再次拉回来?拉回这肮脏不堪的躯壳,继续承受这些人的纠缠。

他是喜欢褚长溪,是想要待在他身边,可他想都不敢想拿自己脏了他心中圣洁无瑕的神明。

可这些人,湮烬之,容泽,关子陵,宣斐……全都自以为是伤害他。

游静汀不止要毁了这幅身体,还要让所有伤害过长溪哥哥的人尝尽苦楚,生死不能。

早在潜入魔宫殿内见到这幅身体的那一刻,他就毫无犹豫取下了身体口中的避尸珠,他不会给湮烬之留下一丝可能的机会。之所以捏造幻象,是为了以此要挟湮烬之,自毁命剑,自剜魔元………他要将湮烬之加诸在长溪哥哥身上的痛苦千倍百倍还回去!

不仅湮烬之,还有其他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他的长溪哥哥……在他心中那般美好圣洁的天神,光风霁月,纤尘不染。他记得第一次见他时的白衣,记得暗无天日地牢深处落下的那抹光亮。宛如仙神下凡问他为何被关在那里,将他带了出去。

以告天姻缘护他性命。

教他弹琴,习字,握住他手教他出剑当稳,运剑如风。

………

长溪哥哥既回上界仙身,那便是再好不过。

游静汀是上古神族后裔,终有一日他也可得机缘飞升上界,到那时再去见他又有何不可?

游静汀可以等,也宁愿等。

“湮烬之,”仙门神女一身冷意,“长溪哥哥他死了,人死,”他摇头,“不能复生。”

他自然不会将长溪哥哥没死的真相告诉任何人。

“不………”

湮烬之声音颤抖哽咽,大口大口鲜血吐出……

他想说不是,他明明可以复活长溪。

他保存了长溪尸身,他历经千辛找到两生石,他明明可以让长溪醒来。

可为什么游静汀要这么做!

是他!是他取下避尸珠才会让希望破灭。

湮烬之猛的抬起头,死死盯住游静汀,他脑子里全是杀意。

但他要救人的理智让他不能相信游静汀不想要长溪复活,他始终觉得哪里不对,觉得游静汀一定隐瞒了什么。

“游静汀,”他只能压下所有怒火,毫无尊严乞求,“你救他,你还要我做什么,我都可以答应。”

“你怎么还不明白?”

女子衣裙潋滟芳菲,洁白的面纱更显眉目纯良。手中是碾碎避尸珠的粉末,他抬起手,一点一点洒落在空中,脸上笑意嘲讽之中带着痛快。

粉末散尽,他抬脚走到褚长溪身边,毕竟是长溪哥哥凡间身体,游静汀面对时还是温柔多情的。清川碧水的长长衣袖轻轻拂过尸身上空,“既然你还是不信,那我便做给你看。”

“游静汀!”

湮烬之愤恨滔天,竟亲眼所见游静汀施法加速腐化长溪尸身。几乎眨眼间,发肤脱落,血肉泯尽,只剩衣衫,白骨。

湮烬之来不及反应,一切已尘埃落定,再无挽回可能。

“长溪………”

他有一瞬间浑浑噩噩,无法思考,仿佛丧失神智,没了反应。

“不是所有的错误都可有挽回的机会,”游静汀冷笑,“今日种种都是你应该受的。”

湮烬之惶惶然摇头,似没听进他的话,只知口中喃喃念着什么,艰难得动了动手指,浑身伤口血水泊泊……他跌跪在地,缓慢的向那具白骨身边爬去,指骨用力到硬生生掰断,仿佛只有这种疼才能克制他狂躁的几乎毁天灭地的痛苦和愤怒。

白骨碎散在衣衫里。

每一幕看在湮烬之眼里都如利刃刺入眼中,鲜血淋漓,痛不欲生。

石崎呆愣原地。

游静汀残忍冰冷,无动于衷。

指尖摸到衣衫,痛意从指尖蔓延,席卷撕裂全身。湮烬之痛到胸膛剧烈起伏,小心翼翼将尸骨抱进怀里,闭上眼,血泪从眼眶涌出。

堂堂魔界至尊,这一刻全身骨头也似乎跟着碎尽了。

额头砸在地上,热泪滚滚鲜红。

沉默的压抑中,本高大挺拔的男子蜷缩抱着一堆尸骨哭的脆弱无声。

石崎脸色煞白,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看着他一生狂妄的尊上,如今绝望哭泣的模样,也心疼的揪紧,不知何时也已泪流满面。

一切似乎已成定局。

一直忌惮神女拿褚长溪威胁尊上的石崎,这一刻也明白,没什么可以威胁了——褚仙尊回不来了。

他愤怒地向门外大吼,让守在殿外的魔族进来将蛇蝎心肠的神女层层围住。

“杀——”

但魔界最厉害的兵器如今已在神女手中,游静汀早有准备。他最后看到是神剑易主,剑气惊天动地,无数震散摔落的尸山血海里,是神女转身,在众人眼中淡然离去。裙裾随步伐而动,纤纤倩影,芙蓉美面,长长乌发垂落腰间。

明明修仙门,低眉敛目间悲悯众生,却心狠手辣的让人简直不敢相信,比某些魔物更像是魔。

所有魔卫都奉命去追杀离去的仙门神女,只有湮烬之仿佛隔绝在世间之外,怀中的白衫已被他身上血水浸透了,连白骨都染成明艳的红。

可游静汀的“早有准备”远不止于此。

湮烬之察觉到怀中仅剩的枯骨竟也在慢慢消融,散于微尘。游静汀似乎根本没打算给他留下任何念想,不知做了什么手脚。

白骨一寸一寸消失,在湮烬之眼下散于空中,化为乌有。

湮烬之徒劳的伸手在虚空中抓握。

却什么也抓不到。

“长溪……”

他无力的抱紧怀中仅剩几截枯骨,不知如何才能让这一切停下,他明明付出所有,到头来还是一场空。他崩溃至极,却什么也做不了。

为什么?

他什么都做了,也什么都愿意付出,却还是无法再见褚长溪一面。

白骨终于消融殆尽。

“啊———”

撕心裂肺哭喊到发不出任何声音,像个疯子一样胡乱的在地上抓握,血泪模糊视线,眼耳口鼻无不剧痛流血……

………

仙门神女,人前人后两副面孔,让翻看记录的系统都惊讶的合不拢嘴。

画面里的湮烬之看着好像能痛死。

不死大概也被折磨疯了。

系统都看的手抖。它抱着褚长溪指尖,颤巍巍喊,“溪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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