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 六十五(二合一) ……

男子垂头, 扯过衣袖盖过森白的指骨。风雪中的天地,吹乱的银白发丝,看不见面容的人许久才低声说, “是我自己该受的……”

褚长溪道, “所以你不治伤,你是在自己惩罚自己?”

黑袍男子说, “仅仅这些惩罚又如何够?”

褚长溪端着茶水, 年纪小,轮廓稍显稚嫩的脸上波澜不惊, “他已经死了,你做再多, 他也不会知道。”

男子低垂的帽檐, 声音哑的有些模糊:“嗯………”

他不反驳。

雪越下越大,他挥手给对面小公子罩了一层防护,自己则落在雪中, 片刻落得像个雪人。

茶水中,也积满了雪, 他恍若未觉喝着。

褚长溪细细感受身上防护,风雪隔开在周身。他没有感受到这个法诀里有任何一丝魔力的存在。

也不是上界仙神力量,更像是来自远古, 混沌初开的气息。

这种力量存在于下界魔体凡胎里,几乎是不可能的。首先是包裹不住,这种力量会像万千银针细刃刺穿他身体每一处经脉往外撕扯。

连骨带筋, 连筋带皮。

他若留这力量在身,就无时无刻都承受如同万箭穿心之后往外拔倒勾箭尖的痛

身骨半熔,剔除命剑,被剜魔元……

惩罚觉得不够。

还做什么?

浑身死魂气, 血腥味……

无时无刻不在承受万箭拔身的痛。

小公子微微偏头看着对面黑袍人,低咳之后,眉眼浮娇艳欲滴的红,白雪茫茫里朦胧娇美。

他忽然开口道,“能告诉我他是谁,是怎样一个人吗?”

落满雪的袖袍一顿。

从没有过的惊慌,或是提及名字,满身痛的无法呼吸。雪从衣袍上抖落。

他是怎么样的人?

他身前是整个仙门百家崇拜敬仰的第一人。

死后是整个修真界的传说。

也是仙门中很多前辈不能提的禁忌。

男子却只说三个字,“他很好。”

褚长溪笑了一下,“怎么个好法?他那么好,你还害死他啊?”

男子在雪中沉默,身上血腥味似乎更重了。

他手指颤抖着抚摸石桌,一点一点擦去落雪,那桌上有几道剑痕。是他假意不会使剑,碎了那人茶盏引注意,那人只好站他身后手把手教他运剑。

湮烬之摸那剑痕,像拂过一人衣角。回忆涌上来,锥心剜肉,他说,“他很好。”

“很好………”

“唯一不好的就是遇上我。”

“这倒………也是。”褚长溪不置可否,垂眸喝茶。

这个天气,茶水已经冷了。和杯中积雪也差不多。

褚长溪抿一口冰水,“他既然那么好,若知道你要杀尽天下人,会怎么想?”

男子很久没有说话。

是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吗?

显然不是,不然不会把自己逼疯了似的为善百年。

那他为什么突然要杀人呢?

褚长溪没刨根问底再追问。

答案只有:湮烬之找到了可以改变这一切的东西。

褚长溪以转世归来,于湮烬之而言并不是他要的那个人。

那什么东西可以改变这一切?

褚长溪放下杯子,簌簌白雪,模糊他青衫发带,也似衣冠胜雪。他起身,“茶水已经冷了,不好喝了,我要回去了。”

黑袍男子袖摆一拂,一整套的茶具出现在褚长溪眼前。男子问,“小公子会沏此茶吗?”

“我不会,”褚长溪说,“我只会喝,但也喝不出此茶与别的茶有什么区别。”

这话里有没有试探,褚长溪看不透。

男子没有说什么,只是点了下头。

褚长溪走了几步,身上防护还在,像是要护他一路风霜。他脚步停下,回头,“城主既然要杀人,又何必多此一举?”

黑袍男子低头摆弄茶具,像是没听到。

“天下晏第三日是修士最多之时,”褚长溪说,“城主当真要杀了那时所有人?”

风吹出满身白发。

帽檐下猩光闪动,冰冷诡谲,杀意重的像是能毁天灭地。

小公子像是不相信,“你有这个能力?无恶城中人不喜杀戮,凭城主自己动手……,仙门修士齐心协力也不是毫无胜算吧?”

忽然,天地间风雪像是被定住一般静止于空中,碎晶于眼前停滞。天地万物都臣服。

混沌初开,远古时期的力量。超脱一切生灵,让人惊恐胆寒的力量。

强大到顷刻间粉碎所有。

从哪里得来的这一身力量。除非………

褚长溪沉默了。

“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黑袍男子在彷佛静止的空间里开口。

像是对谁狠不下心。

“告诉我什么?”褚长溪往回走。

“你想知道的。”男子道。

褚长溪还没说出想知道什么,天地间风雪又恢复原样。眼前碎成一片花白,唯那抹黑浓重清晰。

他看见黑袍男子从怀中拿出一物,摊在掌心给褚长溪看。

小公子为看清何物,凑过去,长发垂落在两人呼吸间,森冷白骨的手指轻柔替他挽了回去,目光很深,似乎看的不是小公子,目光贪恋又恍惚痴迷。褚长溪装作不知道。

掌心一块薄薄的一小块石片,石层不规整,散发着阴寒气,但有莹白的灵光顺着石层纹路缓慢流淌。

界外虚空里找到的天梯碎片。

“这是………?”小公子抬眸看向男子。

“两生石,传说能让人起死回生。”

褚长溪坐回石桌对面,“那你成功了吗?”

黑袍男子攥紧手骨,语气艰涩中几分脆弱的悲苦,“就差一点……”

“差一点,我就可以把他救回来。”

“就可以再见他……”

褚长溪看不见他神情,但怀疑他是不是哭了。

褚长溪问,“这和城主要杀人有什么关系?”

湮烬之说:“这次没成功,我又找了很多方法,一直在找,可我上天入地,却连他一丝神魂的影子都没寻到,小公子说的对,我找遍了这世间每一寸地方,用了无数方法,可都不行。”

褚长溪:“然后呢?”

帽檐低垂,他说着目光似乎落到褚长溪身上,笑了,“后来,我终于找到了可行的法子。”

就知道。

褚长溪刚想问什么法子。就见湮烬之在解自己衣襟,黑袍拉开,露出胸膛,褚长溪看过去。

被剜魔元的疤痕还在渗血,伤口明明已经长好结疤,可似乎又像是被人用刀一次一次剜开,长好了,再剜……疤痕遍布,层层叠叠的堆积。在灯火红光里,狰狞恐怖。

这当然不是湮烬之要给他看的,目光微微往上,心口位置,有一个血淋淋的阵法,阵法血线还溢出黑气。

缭绕的黑气缠着心脏,收紧,缴割,彷佛正从里面疯狂的汲取着什么。

甚至像是要把心脏给生生撕扯出来。

血水安安静静的流。

他一身伤,也血流从未间断,百年,每时每刻。

“这是什么阵?”褚长溪目光微震。

湮烬之将衣衫拢上,遮住满身诡异无比的血阵。那似乎是一种献祭,来换取自己想要的。

帽檐下似乎安安静静看着褚长溪,缓慢说,“此法可回溯时间。”

“但需要至纯的道心和鲜血来开启阵法,”湮烬之平静说,“所以,我需要这世间所有道心坚定的人的心和鲜血来运转此法。”

所以,才会有楼中楼试炼。试炼通过的可参加天下晏的修士,都是被选中的要献祭的人。

褚长溪:“………”

系统:…………牛啊。

转世?转世算什么?转世已经不是那个人了,人家不要!只有回溯时间,回到过去,他要的是那个最初的,原原本本的那个人!

褚长溪不知道说什么。

江底的业火可烧尽人身上罪业,一定意义上正意味着提纯。业火已经烧起来,说明湮烬之是真打算这么做。

关卡不严,试炼不严,他或许不仅要至纯的道心之人,所有人他都要,怕不成功,便全拿去一试。

湮烬之力量逆天,那些人跑不掉,也不是他这种修为的人可改的。

看来杀尽天下人,真不是说笑。

可褚长溪戳了戳系统面板,剧情线任务仍是锁定。都这样了,还没动静。

是湮烬之这个“恶”还不够,还是他找错方向了?

“城主怎么确定此法一定可行?”褚长溪问。

湮烬之浑身沥着血气,沏了一盏新茶,端着喝,回答的轻巧,“试一试。”

他本就已经试过太多次,太多方法。

这一次行不行,就只是试一试而已………

这一次不行他就再找别的。

不死,不休。

系统都要骂娘了,这是怎样的神经病。

褚长溪转头看雪,雪越下越深,天地茫茫一片,只有他周身防护一层灵光罩,隔绝了风雪。

寒风也吹的凶卷,黑袍男子的白发被风吹的翻飞。

褚长溪在黑暗中喊,“城主。”

“嗯,还有什么想知道?”

城主今日心情似乎格外好,似乎因为法阵将成的缘故,身上没有那种彷佛压制不住,恍惚不清随时都能外泄的戾气。

他似乎什么都愿意坦白。

“再过几日,听说就是人间的上元节了,”褚长溪将手伸出去,没接到落雪,他支着头,长发散落一石桌,精致秀美眉眼,乖巧中越发惹人怜惜,“既然明日就要死了,城主不妨先补我一碗元宵吧。”

“………好。”

………

天下晏已经开始,台下是一张张激动神往的脸,但找遍了整个晏厅唯独都不见那位吵着要吃酒酿圆子的小公子。

端着热腾腾糖水回来的容泽心里极度不安。

师弟转世,几乎没有什么修为,又体弱病虚,万一有什么不测——

可没等他胡思乱想完,就有无恶城的侍女来禀,小公子和城主在一起,赏雪喝茶。

这算是个好消息吗?

城主行大善,从不害人。

可是城主百年从不见人,为何两次约见天衍宗平平无奇的小弟子呢?

直道闻怀景消失一日后回来,他们才发现哪里不对。

……

闻怀景自从听说褚长溪是来找未婚妻的,就魂都丢了,很不是滋味,一直在想小公子会与别人成亲,会与一位姑娘携手白头,心里像是缺了一块,又被酸涩填满,又像是什么东西丢了,但他找不到是什么。

后来又想褚长溪未婚妻是什么样的姑娘,能不能好好照顾小公子,不能照顾好,还不如不要………

万一小公子就是喜欢呢?

又想,万一那姑娘不是好人,骗了小少年感情呢?

乱糟糟想一通,学别人醉酒,最后睡在某处山道里。醒来也不敢去见小公子。

直到最后不知怎么想通了。

他找他的未婚妻。

他做他的哥哥。

两不相干!

对!

于是闻怀景才去晏厅雅座去见他们,可到时发现小公子不见了。

闻怀景不敢指责,只敢小声埋怨似的嘀咕,“两位前辈连个小孩都看不住。”

闻驰生愣了一下,解释说,他被城主请去喝茶了。

闻怀景这才松口气,又自言自语,“小知好像对这个城主特别感兴趣,他还对百年前那个魔尊,以及苍吾陨落的剑尊感兴趣,小知一个半大小孩,怎么对这些人物………”

未说完胳膊却被人拉住,“你说什么?”

闻怀景道,“我……我没说你们看不住小孩………”

闻驰生打断他,“你说小知对百年前的魔尊和苍吾剑尊感兴趣。”

“是……是……”闻怀景不明所以,回忆着说,“我在城外树林第一次见小知时,他就问我魔尊怎么死的……”

“城外树林……第一次见?”容泽猛的站起身,打翻了桌上茶盏,“你说你在城外树林第一次见他?”

他们一直以为闻知和闻怀景感情甚笃,亲如兄弟,闻知还喊闻怀景哥哥,后来见到闻怀景几个师兄,他们也知闻知的存在,便一直以为,他们一行人是一起从宗门出发来此的,一直下意识认为,闻知是天衍宗的小弟子。

闻怀景此时也发现了端倪。虽说他们人多,可能以前未注意到闻小知,但后来他想,就这么一个小公子随行,他怎么可能一点印象都没有?

但也有可能,闻知是和其他人一起来的,后来走散,毕竟腰牌不假。

“走………”

容泽和闻驰生对视一眼,还是不放心,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两人起身向外走,甚至慌张的绊倒了桌腿。

闻怀景也赶紧起身跟上,但是他速度不及两人,出了门就不见前面两人身影,急的直跺脚。

往楼下冲时,却半道被一个人拦下去路。

“刚刚那两位急匆匆的去哪里?”

从角楼檐上跳下的紫衣男子,矜贵优雅的帝王,手中敲打折扇,啧啧称奇。

“他们什么时候对一个小弟子这么紧张了?”

男人衣摆落处还落有几根金翅羽,在灯火里闪闪发光。

闻怀景瞪大眼睛,就要跑,被来人揪住后衣领。

“跑什么?我能吃了你啊?”

……………

无恶城中就有卖元宵的铺子。城主行善时是真的善,城中酒铺茶馆众多,楼台歌舞,美人佳子,桥头月下,醉酒折花相许,处处风景。

褚长溪被湮烬之揽入怀中一跃,眼前便已是这样一幕。

他从怀里退开几步,抬头去看湮烬之。黑袍与夜色一体,脸部又一片黑,浑身又阴冷湿寒气逼人,三尺内没人敢近身。

“城主真不像位顾客,”褚长溪衣衫被雪染一片白,有种清空冷月那人的影子,“像是去打家劫舍。”

湮烬之沉默看着他。

他不爱说话了,身上以前那种张狂不羁的少年意气,被剥离干净。气息也被浑身血水染的犹如深处地狱深渊处。

他们是在外城最繁华地带,到处酒香气和脂粉香,花香鬓染。寻得一家生意不错的铺子,黑袍男子手一挥,铺子所在地自成一个小空间,隔绝外界之外。

而铺子里的所有人和物也霎那间禁止。

褚长溪看着他,“你这样……谁给我做元宵?”

湮烬之道:“我。”

火房里,他给小公子搬了椅子坐,自己沉默看向静止不动的厨子,学着那人模样,一点一点将袖子卷高。

褚长溪看到那双只剩白骨的手,也看到半截有血肉的小臂,那上面也是遍布疤痕和血线,他身体皮肉几乎没一寸好的地方。

他看向厨子手上定住的动作,找来糯米粉和白糖,可是加水揉面时似乎犯难加多少而停下。

一身远古混沌之力,操控万物炉火纯青,却在此时仿佛遇到天大难题,只能一遍又一遍尝试。

他尝试习惯了,就像救一人归,一遍又一遍……只要那人没回来,就没有尽头。

那双手又在界外虚空的岩浆里被熔的只剩白骨,终究没有以前灵活,又无时无刻不在承受钻心挖肉之痛,揉元宵时,指骨都是抖的的。

连他自己都觉得如今这双手丑陋不堪,碰一下那人衣摆他自己都觉得脏了。

锅里煮开了沸水,他将元宵放进去。他很小心盯着,生怕煮坏了。

这时小公子似等久了,催促好了吗?

声音清清冷冷,犹如寒冰玉碎,其实和那人像极了。

他被热气熏红了眼。

人也恍惚。

竟说,“长溪再等等,很快就好。”

系统大惊小怪,褚长溪装作没听见。直到元宵被端上桌,他拿起勺子吃。

热气被用法诀散去,温度刚好。

而味道其实不怎么样,这人是第一次做,以前身为剑尊早已辟谷,也没有这般脆弱需要被如此照顾的时候。

褚长溪吃了几个放下勺子,直直看着对面黑袍男子,说,“元宵意味着团圆,城主若真和那人再见,会做什么?”

湮烬之盼了一百年,念了一百年,有无尽的悔恨和痛苦,本以为自己会有很多话想说,很多事想做。此时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什么也不想说。

不想做。

就想看看他,亲眼看看他就好。

他太想他了。湮烬之忽然记起他在往生河里恢复意志,上岸出鬼域时,有两个苍吾弟子在谈论刚陨落不久的剑尊,叹气说,“可惜了,那么好的师叔,就这么……”

“是啊,我昨日夜里还梦见剑尊师叔了,他跟我说……”

话未说完,蹲在河边清洗剑上妖兽血迹的弟子忽然就听一旁树下一个黑衣人问,

“他跟你说什么……他身上伤可好了?”

小弟子受惊吓,结结巴巴说,“我……我是说……梦里………”

黑衣人像是哭了,哽咽说,“没关系,你说,我都梦不见他……”

…………

那时一闭眼,眼前就是漫天白雪,高空断剑,和飘落的白衣……他自己不敢梦,却总觉得是那人不愿意见他,连梦里也不肯来。

褚长溪不知他在想什么,看向窗外,窗内静止,窗外的风景还在继续。有个孩童在扯大人衣裳,闹着要吃糖酥。有姑娘打翻了新买的胭脂,一掌打在旁边的男子身上………

褚长溪又问,“你觉得你们若再见,他会做什么?”

“………小公子觉得呢?”湮烬之不知是何心情在问。

褚长溪淡淡说,“我想他会………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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