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 六十七(二合一) ……

楼阁檐柱被水浪冲断坍塌, 修士们争先恐后往外跑,跌落进江水,却上不去连接江岸的桥索。

眼前似有一道透明屏障, 像一个巨大的酒盂倒扣在江上,而他们都被扣在盂底。

远处江面卧有一条黑蛟, 身形像一座大山一样, 阴影颇大。尾巴拍打水面,水花如浪。它像一只给主人看护猎物的宠兽, 静静等待主人的到来。

而盂底的所有修士们就是水面妖兽主人到了嘴边的猎物——

这一认知, 让修士们惊惧交加, 更加想要逃脱屏障的囚困。

但他们使出浑身解数, 也破不开眼前的屏障。

“怎么回事?这是什么东西,根本打不开。”

“大家快来帮忙啊。”

“一起!”

“快………”

许多修为高深的门派长老联手,却被反弹摔进江水里口吐鲜血。

无数道法灵器轮番攻击,那屏障却毫无反应, 犹如螳臂当车,以卵击石。

还有修士们被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惊的目瞪口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他们想不明白,前一刻还在饮酒作乐的楼中酒宴, 怎么就突然变成这样了?

这个屏障是谁设下?

水面妖兽是在等谁?

把他们困在此处又是为了什么?

众人想不明白,却越想越心惊,争相逃命找出口, 人群轰散无章法,以致很多人被踩进江水里………

“别找了,这种屏障哪里会有漏洞?”

仙门中尚算有地位,说得上话的长老在人群中高喊, 想要稳住人心:

“现在当务之急是齐心协力共同破障,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对,大家别白费力气了。”

“共同想办法才是。”

“是是……”

越来越多人安静下来,张煌无措的看向说话的人。

也有人突然反应过来,这里可是无恶城!无恶城城主此次还参加了天下晏!

城主呢?

像城主那么厉害的人物,一定可以救他们,众人心中又燃起了希望,纷纷去寻无恶城城中人,想要让他们通知城主。

可是一连问了几个城中守卫,皆都满脸迷茫,疯狂摇头:

“不知道。”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怎么联系城主……”

这是……什么情况?

众人还没搞明白,突然发现江水似乎也不对,明明已是寒降雪落时节,江水却是温热的,而且似乎还越来越热?

“这江水有问题,大家快找浮木上去!”

“快……”

泡在水里的人纷纷寻找碎木站上去脱离水面,仿佛眼下不是江水,而是一池子血水,眸光惊恐,脸色惨白。

容泽一早就怀疑水底有什么,变故发生时就用剑划断一块船板,护着褚长溪站在上面,一行的还有闻驰生和宣斐等人。

他站在褚长溪身后,忽然用宽大的衣袖遮在小公子眼前,遮住混乱的人群和血水飞溅的场面,

温柔声音在头顶响起,“别怕,会出去的。”

褚长溪抬手搭在容泽腕上,缓缓拉下。

少年被护的好,衣衫半点没被打湿,他仰头,江上残余的灯火落他清寒水目,浅浅淡淡的冷,“我不怕。”

他看着眼前人仰马翻在水里扑腾的人流,眸色一片平静。

容泽手上一怔。

心底升起一股奇异的熟悉感。

一旁宣斐神色严肃起来,看着江水,“这水底到底有什么?”

闻驰生还未开口,人群中忽然走出一位面纱遮面的女子,冷声道,“红莲业火。”

乌发白纱,步摇珠翠。

神女衣裙飘逸,从一众凡夫人群里走出,一时风华无双。

“游……游静汀?”宣斐一见来人,面色极寒,几乎从牙缝里挤出,“这个贱人!”

他根本还没来得及思考他话中说了什么。

只知就是此人当年毁了褚长溪尸体,让他尸骨无存!他怪罪他们,加害他们,宣斐无话可说,可游静汀怎能将褚长溪尸身毁了?!

就算是为了报复湮烬之,他也不能那么做啊!

宣斐曾经找了此人许久,游静汀不知躲在何处,消失踪迹,没想到在这里出现了。

宣斐眼神愤恨盯着他,“你可让我好找………”

游静汀却没理会他话中的怨恨和挑衅,只一掠而过的眼神里有可惜,似乎在可惜他竟然还活着。

随后,游静汀一挥袖,蓬莱山水,蒙蒙水雾,月白色的淡淡灵光自他掌下蔓延,拂过整个水面。

待雾气缓缓散去,江底熊熊燃烧的红莲之火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底。

火焰燃出水面,火光冲天!

整个天空似乎都被此火烧的通红,像是要把天烧穿了………

“这………这是什么?”

众人惊愕的瞪大眼睛,不可置信。

很多人被吓到了后退,再次跌进水里………

神女冷笑,“你们怕什么?”他眉目间一如既往的傲慢和冰冷,眼底的悲悯不是悲悯,是堪称残忍的漠然。满江的大火快要烧到天上,众人似乎都要葬身火海,他却笑起来,

“这是红莲业火,烧人身上罪业,只有身怀罪孽之人才会被业火焚烧,魂飞魄散。”

身怀罪孽?

此次天下晏,试炼并不严,不少人都是通过各种各样的法子蒙混过关的。

此话一出,某些人盯着串上来的火苗,不由口干舌燥,手心汗湿。

“游宫主此话说的,似乎自己身上没有一点罪业。”

人群里忽然响起一声嗤笑。

游静汀脸色冷下来,转头去看。

人群后方,一锦衣青年斜斜倚着一根倾倒的断柱,怀中抱剑,遥遥笑着看他,笑中明显不怀好意。

“子陵?”闻驰生忍不住上前半步。

那人仿佛脱胎换骨,身量长成,更加挺拔。玉冠束发,一身冷漠。

再也不是那个追在一人身后,吵吵闹闹不知世事的天骄少年。

“你以为我会怕?”游静汀看着那人,淡淡说。

倾倒的楼板上站了很多人,周围声响嘈杂,关朔仍笑,提高声音,“游宫主最好别怕。”

游静汀灭一族,仙宫神女的外表下是心狠手辣,阴毒冷血,手上不知多少人命鲜血。

这火真能烧人罪业,游静汀断然跑不掉。

他毁了褚长溪尸骨,关朔对他痛恨至极,他倒要看看这个疯女人能在业火中撑几时!

游静汀不予理会,但脸色十分难看。

从他们对话和神色里,众人已经能预感此火是真如他们所说,顿时恐慌又迷茫。

这是谁的手笔?

有什么目的?

能来此的多多少少都有对天下晏宝物不劳而获的贪念。更别说那些用秘法蒙混过关之人。会有什么下场?

容泽总觉得事情应该不止这么简单,他偏头看向被护在身后的人,对闻驰生说,“你我联手,看能否将屏障撕开一个裂口,先把他送出去。”

闻驰生立刻道:“好。”

宣斐也会意,上前说,“我也来。”

距离较远,江面烈焰和升腾的水雾弥漫。

游静汀目光穿过混乱的人群,只看到一个模糊的娇小身影被容泽挡在身后,极为紧张和保护的姿态。

那是?

游静汀眸光暗了暗,踩上一块浮木,手上掐诀,往那边滑行。

关朔一直没有往那边细看,他似乎谁也不关心。他倚着断柱,漠然地看着所有人。

容泽几人剑光合成一股,剑意浩荡,疾风骤起,江水翻滚呼啸,破开焰火红光的烟雾,直刺上空屏障。

但剑光没有直接劈开,只是极缓慢的划出划痕,崩散出刺眼的白光。耀眼的光在血泊染似的天色里格外明亮,人群中有人恍惚以为裂口成了,竟撕破喉咙大喊:

“闻掌门,容前辈,救救我们啊!”

“先救救我们啊!”

这种生死关头,谁都想要活命,何况那些本就心思不纯之人。

突然之间也不知是哪些人推攘着人流往那边扑过去——

“先让我们出去!”

“让我先出去!”

“滚开,让我先………”

有觉他人挡道的,推进河里,踩在脚底下,拔剑斩杀………

场面一时间比最初还要混乱。

血水和断肢在人群中飞溅,容泽几人衣衫也喷上血迹,他眉睫轻颤,已知要遭。

果然,人流推撞至他们身后,容泽被汹涌的人潮推开,气息不稳,唇边溢出血,手上剑光也断了……

不止是他,闻驰生和宣斐也是如此。

“这是早就布下的局,”游静汀走过去,“你们看那莲台中心是什么?”

宣斐被人流撞的趔趄,下意识跟着看过去,人潮涌过来时,很多人受伤,血喷撒进水里,而那血水竟像被某种力量牵引着往莲台中心去。

莲焰中心,血水凝成线,缠烧成复杂的图纹。诡异又血腥的阵法正在成型——

宣斐惊的面无血色,“那是什么阵?看着就一股邪气。”

它吸食人血,贪婪又急切。这江上所有人似乎都将成为它的食物。

“看来这场阴谋的关键在于此阵。”闻驰生收剑,脸色凝重。

“阴谋,谁设下的阴谋?”剑光散了,屏障未破,人群也不在徒劳奔涌。

有人大声嚷嚷:“到底是谁?有什么目的?”

“把我们喂养这阵法,是要做什么?”

“谁这么恶毒?”

……

“谁的阴谋?”游静汀冷笑,“你们都是为何而来,因谁人来此?”

自然是无恶城,天下晏,发散宝物而来。

难道是………无恶城城主?

发散宝物只是为了诓骗他们入这阵法?

行善也只是为了取得他们信任?

不可能,这太荒唐了,城主行善百年,天下晏已举办第十次,城主有何阴谋何必等到现在?

城主修为又深不可测,杀他们易如反掌,一根手指就能轻易碾死他们,何必费此功夫?

但………但是……城主……,那水妖露面,城主并未来救他们,还联络不上………

若行善只是为了骗取他们信任……百年啊,整整一百年啊……

谁能这么骗啊?

众人还是不肯相信。

“城主呢?”有人按住无恶城侍从的双肩,暴怒逼问,“你们城主呢?”

忽然从江面吹来一股阴冷的风,恍惚还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众人下意识转头望向风来处。

火苗低萎,水面平息,莲焰中心的阵法都退缩。

只有那彷佛等待主人的黑胶,激动拍打尾巴,但也不敢用力拍出水花。

所有人都愣愣看着,呼吸都停止了。

直到——

“你们……找我?”

一道低哑的声音被血腥的风吹着带过来。

众人忍不住后退,黑暗尽头,缓缓走来一道身影,一身黑袍,犹如地狱里趟着血水而来,让人心惊胆战的煞气。

他脸部一片黑,看不清容貌。脚下焰火都似乎像是见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不敢冒出水面,他在烈焰燃燃的业火之上一步一步走近。

“城……城主?”

来人黑袍像一团黑雾,影影绰绰间闪过森白指骨,带血,声音冷淡,“嗯。”

众人浑身僵硬,看着那缓慢走来的黑袍男子,完全不敢确定到底是来救他们的,还是这一切的阴谋都是他一手设下。

那可是一手创下沧华盛世的人。

是所有人即便害怕也坚信他是个好人的人!

可是现在……

他们完全问不出口“城主是不是来救他们的”。

宣斐几人也怔住。

而游静汀恍惚间嗅到熟悉的血腥气。

是真的血腥气,无恶城城主常年带伤,身上血流一百年不止,那血腥气深入骨子里。

“你是无恶城城主?”游静汀深呼口气,看向来人,“你到底是谁?”

火苗被男子衣袍带起的风吹的乱飞,火舌舔上某些人的手脚,人群中有人摔倒,惊恐乱叫。

而黑袍男子踩在火焰上竟如履平地,毫无感觉。

忽然一股强大到根本无法反抗的力量穿过屏障直直向游静汀袭来,力量像一只大手抓住游静汀脖颈,捏紧,拖拽——

瞬息之间将他拖出屏障外,跌跪在黑袍男子脚下。

游静汀脸色痛苦,被力量捏住脖颈,半点动弹不得。他发上珠翠散落,喉间呛咳,高高在上,傲慢冷漠的仙宫神女此时狼狈不堪。

容泽攥紧手,却知走不出屏障。

宣斐心底也无法升起什么幸灾乐祸的心情。

就连关朔都神色严肃的站直身体,不由穿过人群往前走。

而众人简直被他浑身散发的黑暗气息吓傻了!那种力量简直超出他们认知,完全不是他们所能抵抗的,只知瑟缩颤抖。

现在上前,只能送死!

“他……”但闻驰生眸光微闪,道,“为什么对游静汀……似乎存有怨恨?”

宣斐缓慢缓慢摇头,“什么怨恨?他们有什么恩怨?”他不敢再想。

容泽也错愕看过去,男子长长衣袖堆叠,露出的是只剩骨头的手。他似乎嫌弃,并没有直接用手抓住脚下的人。

他似微垂目,“一百年不见,当真不认识了?”

“你……你是?”

游静汀吐息艰难,但不愿往某一人身上猜测,怎么可能!

他伸手,掌心赫然出现一把通体漆黑的剑,剑上黑红双龙缠绕,嗡嗡震颤。

游静汀扬手,挥下。

本该落下惊天动地,翻江倒海的强大剑意,却被一只手骨轻轻捏住剑刃,剑气顿时于无形间散尽。

男子微俯身,帽下垂落的发丝,如雪。

“本尊的剑,游宫主用的可还趁手?”

游静汀面色一僵。

兜帽被风吹落,满身白发三千,起起落落飞扬,一点一点显露出的脸,瘦削,苍白,唇上染血,双眸猩光血红。

远远看见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宣斐惊的跌退半步,喃喃:“湮烬之……”

怎么可能……

湮烬之是谁?

人群中有人发问。

百年前那个嗜血嗜杀的魔头,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尊,竟是无恶城城主,还行善了百年!

这太荒唐了,这不可能……

宣斐眸色里全然不能接受,湮烬之他……

百年前,被剔除命剑,被剜魔元,在往生河里遭里遭恶魂啃食……

怎么可能还活着。

活的还好好的,还拥有这一身恐怖至极的力量?为什么?

凭什么?

游静汀嘴唇僵颤,“你……你不可能……”

黑袍白发,眉眼间一片冰冷的血色,男子衣摆落水,血水染进江河。他缓缓抽手将游静汀手中剑抽出,语气淡而讥诮,“如何不可能?”

游静汀是真想不通他如何变成这样。

湮烬之说,“当年你该斩草除根,让我死的。”

游静汀无话可说,他当时只想让他受尽痛苦折磨,最好生生世世,永生永世的活着感受痛苦。他没想到会有今天。

可此时此刻他也竟从湮烬之话中听出几分认真。

湮烬之似乎真的也想死。

死在那个时候。

“你该知道,我不死,”湮烬之平静说,“这一切就不会结束。”

“你要做什么?”

黑色的力量如鬼魅般从男子衣袍漫过整个江面。

众人惊恐瞪大眼睛。

看着那风华端丽的仙宫神女跌倒在江面,痛苦挣扎。

一股剧痛从骨髓里蔓延,似乎要将游静汀全身骨骼一点一点捏碎。

“做什么?”湮烬之缓缓蹲下,对上跌跪的人视线,眸中血色浓郁,翻滚中汹涌的愤怒和恨意。

一字一句道,“你千不该,万不该,毁他尸身,你如何报复我,都不该拿他来报复!”

“他、是、谁,你怎么敢!”

游静汀说不出话,喉间往外吐血。

湮烬之畅然冷笑,“我自也要让你尝尝被碎尸骨的滋味。”

骨头仿佛在被一点一点拆分、碾碎!

游静汀痛的意识快要模糊,但他还想问明白,坚持张口,“所以………那阵法……你到现在还在执迷不悟………想要复活他?”

“是啊,”湮烬之微微偏头,血水在苍白的肌骨上流,靡艳又可怕,“那阵法可回朔时间,逆转时空,我很快就可以再次见到他了。”

“你……做梦。”

那吸食人血的阵法,似乎要用江上所有人的献祭开启。

“你要用所有人性命来开此阵?”

“对,这世间找不到他神魂,”湮烬之竟有几分沉思,解释道,“此阵成功,我可再见到他,此阵不成功,这世间便也没有再存在的必要……”

“………”

城主行善百年,护这众生百年。

竟在此时如此轻易说出这句话来,众人恍惚出现了幻觉。

分不清这百年的善是假,还是此刻这恶意满满,想要毁天灭地的魔头是假!

“你这么做,”游静汀喘息着骂道,“就不怕他回来杀了你!”

湮烬之神色平静,淡淡说,“如此,也自然再好不过。”

“你这个疯……疯子。”他想逼他回来!

众人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幕,久久都不能回神。

而从震惊中恍然惊醒的容泽,下意识就要去抓身后人的手,却猛得抓了一个空。

他回头。

江上焰火,漫天红光,而一直被护在身后的小少年,早已不知何时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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