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我对应星的未来充满期待又不乏忧心,如果可以,我实在很想见证他将来会成长为何等模样、会如何为这名为应星的故事划下句号。

但假如没什么特别的缘分,等我离开朱明,相隔浩荡寰宇,我们终究会渐行渐远。如同雨天相逢在同一屋檐下的行人,无论是默不作声,还是笑谈两句,雨停后都将各奔东西,极少有再见的机会。

这部关于少年匠人的幻戏或许就是彼此最后的留念……倒是可以期待往后在罗浮街头听闻他天才匠人的鼎鼎大名,再对如今的时光略做感怀。

不是曾经有过交集,就能维持着联系不断的。我对此习以为常。

好吧,当然了。我知道这不能全怪别人,是我有些……历史遗留问题导致的社交障碍,使我总是谨慎面对旁人的好奇与善意,思虑过多以至于简单的事情也变复杂了。单方面的兴趣自然无法长久,不如说白珩这样得到的回应寥寥,还能始终保持交往热情的才是少数派。

而仔细算起来,我在朱明总共也没待多久。一年半载的时间对长生种而言真的不算什么,我又是那种非必要不太喜欢挪窝的人……

若非含英小姐隔阵子就催我回罗浮,幻戏的制作又确实不宜再拖,我可能会磨蹭到明年吧。

但让我回想起来深觉不可思议的是,我和应星的饭搭子组合真就持续到了我离开朱明的那一天。

要说原由,首先当然是应星的性子实在是很顽固,认定要督促我吃饭就决不肯半途而废。再者说……他分明如此珍惜光阴,却愿意每天三顿地抽空陪我吃饭——每每考虑到这点,我就不知该怎么拒绝这份好意。总想着等明天再说。

这明日复明日的……没过多久我就习惯了,放弃了。

离开朱明这天,我去向对我诸多照拂的怀炎大人告别。

其实我没想过他会专门抽出时间来见我,准备留下礼物就走。毕竟不管哪座仙舟的将军应该都挺忙,是我佩服都佩服不来的——假如换我坐将军的位置,不提是否有那个能力将仙舟治理得井井有条,光是每天那么多大大小小的事务要处理,那么多人要见,不用十年百年的,两个月我就能快进到魔阴身发作,亲身领略十王司深处的神秘风光。

但怀炎大人愣是挤出时间来同我见了一面。我前往拜别时,前一位客人大约刚刚才走,空气里残留着海潮和火焰结合的特殊气息……难道是朱明的龙尊炎庭君吗?

说来遗憾,我来朱明这么久还没见过这位龙尊呢。

倒是咱们罗浮的饮月君,我曾在云骑出征时远远望见过他腾云驾雾而去。俊美的青年在云间衣袂飘飘,风姿凛然地掠过,云雾柔化他傲气清冷的眉眼,即使提着枪,也像是去哪里普度众生。难怪我还听说罗浮有那什么自发聚集的……呃,饮月龙尊保护协会?是这个名字吗?

听说他们当中有人总爱往丹鼎司的地界跑,可能是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见到极其偶尔会在丹鼎司出没的龙尊大人……其实我觉得不如立地宣誓加入云骑军,说不定还能得到和饮月君并肩作战的荣幸呢。

想的有些远了……我将胡乱发散的思绪扯回来,与怀炎大人见礼。

怀炎大人没多说什么,简单地问过我几句在朱明过得如何云云,最后叮嘱我说:“听闻你与小徒应星有些交情,临别在即,不如让他送送你。”

其实来此之前,我已经去铸炼宫见过应星了。

但他当时正忙,许多匠人在他身边来来去去,时不时开口交谈。我隔着人群瞧了他一眼,实在没那个勇气打断这个场面,于是悄悄留下临别的礼物——我要回罗浮的事前几天同他知会过,既然他此刻不得闲,这就算告过别了。正式的送行实在不必。

我是这么想的,但在光明天等待商船起航时,却听见熟悉的稚嫩声音喊我:“阿婵姑娘!”

应星拨开空港来来往往的人群向我跑过来,脸颊因为急切红扑扑的。

“我……我有东西要给你。”

他半句没提我算是不告而别的这件事,将手中紧紧攥着的精致锦盒递给我,抓紧时间告诉我这里面存放的是什么、该怎么用。

那些长篇大论的理论部分我半懂不懂,只听明白这是个可随身携带的防御装置,能在我即将受到攻击时自主展开能量盾。不过由于重在瞬间的完美防护,持续时间很短,再度展开需要等待时间蓄能。

应星说:“我对虚拟现实的技术尚且一知半解,不好班门弄斧,但在武器和护甲的锻造上略有心得,这是我如今能拿出的最好的成品……阿婵姑娘,望你回程时一路平安。若是往后还有再见的机会……届时,我一定已经成为朱明最厉害的工匠了!”

他眼里闪动着轻微的不舍,像是为夸下海口而情怯,笑起来的模样有几分腼腆。可那份正基于天赋的土壤肆意生长的自信,却令他年幼清秀的脸庞霎时绽放出耀眼的光彩。

我在动容之余,油然而生送别白珩时没有的些许怅然。

或许是因为我知道,能在天空自由翱翔的狐人飞行士,哪怕隔着千山万水,只要她愿意,就能随时降落到我身边;而这位在朱明求学的年幼匠人,尽管分别后依然能通过玉兆和我联系,往后余生却很难再见面了。

在我乘坐的商船驶离港口时,我还看见应星踮起脚挥别的身影。他始终目送着我离去。

光明天过滤后柔软的蜜色光线涂抹着这幅离别的画面,最终在我眼底成为小小印记。

我忽然感到不舍。

我想,往后我大概是不会有长居哪里的工造司的打算了。这里的生活其实还挺有趣的。虽然偶尔会有半夜被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惊醒、推开门发现屋子飘在天上、昨天走过的路离奇失踪或改道……诸如此类很难称得上好的事情发生。但此后回忆起来,它们难道不够新奇有趣吗?何况别处哪还会有这样小小的天才匠人,每天记挂着我吃饭没有呢?

或许这才是我想着避免正式送别的理由……没看见也罢,看见了又怎么能干脆地割舍呢。

在我因离别产生的轻愁里,商团的舰队顺着游云天君开拓的银轨进行长途跃迁,很快离朱明远去了。

我这回搭乘的是晖夜商会来往联盟各仙舟的舰队,他们刚从方壶那边来,在朱明补充了大量的瓷器等特产商品,正好要返回罗浮。而前次我从罗浮来朱明,则是恰好碰上负责军工产品贸易的乘轩商会。

这两者的舰队氛围截然不同,后者运送军械,武装齐全,侧翼跟着数不清的护卫舰,光是看着就满是安全感,但航路上气氛沉闷,严肃程度比起军队有过之而无不及;而晖夜商会主营业务是各地特产,还捎了许多前往罗浮的旅客,商团的狐人接渡使言笑晏晏,说话逗趣,同时很有识客的眼光,看出我不喜欢与人攀谈,简单招呼过后就没再来打扰。

相对而言,他们的安全保障自然没有乘轩商会的舰队那么强。但我也从没想过,真的会在回罗浮的路上遇到生命危险啊!

不是遭了丰饶孽物,而是所到之处连路边的小石头都要碾碎、没有任何事物能幸存的反物质军团。

当他们打前锋的虚卒从空间漩涡里跳出来发起进攻时,我正提着午饭路过舷窗边,乍一眼还以为是我睡眠不足出现幻觉了!

这些宇宙的顽疾不问原由地开始攻击商团——确实没什么好说的,谁让他们是烬灭祸祖麾下,信奉的是无差别的毁灭,甚至包括毁灭自身呢。

商团反应极快地响起警报,请各位旅客集中到指定地点接受保护。我本想听从广播指示行动的,但在那之前,浩浩荡荡的能量光束击中了这边的舷窗——防护罩破碎的光芒从我眼前纷飞而过,而我只有站在原地目瞪口呆的份。如果不是舰队的重力场和用以调节气压的那些复杂但有用的设施还在起效,我恐怕要立刻被挤出商船表演一个尸体的宇宙漂流。不知道这是遇上反物质军团的哪个分部,竟然这么危险?

真没想到口罩这就要派上充当遗物的用场了……事后想来,我那时可能是面对危机脑袋一时没转过弯,居然当场找到掩体蹲下,使用玉兆翻到含英小姐的联络方式……

我死了没关系,好不容易完成的剧本必须要先传回去!——心里充满这样莫名悲壮的想法。

信号不太好——没办法,这是在宇宙航行的路上。但这里离罗浮已经不算远,我用的玉兆可是玉阙仙舟出品的最新款!据说搭载了基于朋克洛德以太编码技术研发出来的超距传输模块,我相信它可以。必须可以。

当我再度抬起头,迎面就是践踏者高高抬起的铁……慢着,他们据说是通过战争熔炉融合黄昏古兽的残片制造出来的,那改造过的部分究竟算是金属,还是某种生物装甲?我真佩服自己在这种时候还能想到这些。

或者也可以说,我是完全没能反应过来。而在我感到害怕前,结实的能量盾在我眼前展开——是应星送我的防御装置!它平常看起来是枚不起眼的瓷片挂坠,只作装饰之用,挂在我颈间像轮小小的月亮,关键时刻却和它的锻造者同样靠谱,当即发挥出原本的作用——谢谢你应星,这份礼物真的救了我一命呢!

我正准备趁这个时机跑走,却发现已经用不着了。

最初,是寒气先行。

当我看见飘落的雪花,后知后觉明白过来,这骤然变冷的空气不是我的心理作用时,冰冷的剑光已经如影随形,接踵而至。

如凛冽的罡风,来势却更为轻盈而悄无声息;像密集的雨势,但绝不似水那样柔和,反而锋锐无匹。刺骨寒意在剑光所至之处催生,我面前的虚卒一息间四分五裂,产生湮灭反应前便由迅速蔓延的冰雪覆盖,以扭曲的姿态冻结定格,仿佛是在寒冷的气息过境时被悄然夺走生命。

我熟悉这剑光。它在挥剑的人手里皎如月华,如此飘然美丽。但成为她的对手,就会惊觉如练的雪光飞出时竟然势若千钧,能分潮破浪。

剑意萧杀,绞碎来犯之敌。

是罗浮的斗舰疾驰而来,如披霜雪的剑客一跃而下,赤红眼眸流动着似剑锋的金色冷光,凛然而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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