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聚

远处传来一阵响,不至震耳,但车身里清晰可闻。

戗画迅速抬起布幔,与车前的两人同时望见了空中那片即散的彩雾,她朝前疾吼一声:“快!”

话音未散,萧案生挑手一鞭,驭马飞踏,奔往底下那片田地。

车身外,疾风飞走,连云的脸被抽刮得面目全非,却还是捋不走他满脸的疑问和妒气,他大声地朝车里喊问:“你什么时候偷我东西了?”

戗画听见了他的牢骚却没心思理他,底下的情况尚不清楚,若非紧要关头,她定是不会用那东西,只会当个物什收藏着。

马车在泥石窄道上飞驰着,顺风而往,即便如此,也赶不过隐匿于远林间的落落灰影,如斗沙般速拢聚下,不作稍停。

田间,一圈人齐齐仰头观望着那道焰火,刚从雾烟散尽的空中回神,低头就见疾奔而至的数十道灰影,尚未看得明晰,转瞬被其手中刀刃不由分说地绞杀。

一时间,围着那三人的黑圈被冲开,系着灰影四向八往地分散而去,你来我往中皆负着不作隐饰的杀意,欲拿他人殷血为祭。

居遥睨眼,看着四方血洒却面无改色,眼里平静如常,仿佛一置身事外的人,只是用手掌牢牢按住怀里的小脑袋,不让她看。

久昔被他双手紧紧抱住,感受着他手上的力度,像是要将她揉进他的身子里,她透不过气,但又觉得很安心。

绵雨伴风落,一点一点轻洗着稻穗,想要将这片丰茂濯净,奈何田间杀伐不止,刚净一层灰,又染一盏血。

于青好不容易逮住了机会,往日这些人明里暗里地作衅,如老鼠偷食般苟且,他早就看不顺眼,因此杀得心安理得。

田道上,一驾马车渐驰渐近,被愈发狭窄的土石路拘泥了车辙,不得以停在了远处。

萧案生扔开缰绳,落脚着地,没等身后的几人便独自往前察探,越走近却越是寥落,看着那方杵着人星点点,已毫无动静。

戗画跃下马车,远远望见了被人护在怀里的久昔,她心中大石仅落了一瞬又不减分毫地提起,步履伐错地往田间踏寻。

风轻,雨柔,如无止尽地缠绵绻过,将田间的一切放慢了。

居遥松了手劲,久昔被按住的脑袋终于能活动了,在他怀里仰起头。

居遥看到她眼里一片纯净,眼中一切亦是无瑕,他清楚,那些人是为防他而来,可最终,却是救了他仅此一次,往后,他便能作她的眼,为她肃清黑暗。

久昔不知他在想什么,只是觉得刚才被他紧紧抱着的感觉很好,有点舍不得离开,又往他怀里钻紧了些。

居遥深深一笑,眉眼抑不住地弯出了好看的弧度,将怀里的小姑娘羞得面色绯红。

二人兀自传情达意,未留意后面来了人。

久昔被居遥那直白的眼神看得难为情,不经意地晃开一眼,正瞟见了已然走近的萧案生。

久昔一惊,甚至没来得及问候,就被萧案生的眼神骇住。

她忙扯过居遥的手,从他怀里钻到背后躲起,虽说她与萧案生有婚约,但比起该有的内疚,她心里更多的是害怕,眼下她的行径对普通闺阁女儿来说已是大胆,更不提她的身份和处境。

居遥背过手拍拍她,两眼直视萧案生,在京都时,他曾听说过江萧两家的婚约,但以他对二人的认识,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男女之情。

萧案生并不言语,眼神在二人之间来回,时忧时厉,最终还是落向了居遥,眼里的厉色渐渐作疑。

居遥一怔,无论身份、势力,他从不畏惧任何人,可萧案生眼里的质疑,倒像是算不上友善的提醒也确是他一直以来所踌躇不定的。

远间,两人仍在田中伐行。

连云紧跟着她,随她走过田间处处被扑打过的径道,一一询看过众人后,正要松下紧着的一口气,就看她忽然往前疾走。

戗画越走越快,近乎跑过了后段,奔往那倒在一片血泊中的人。

她蹲下身,眼里看不见别处的一垛尸首,只顾着她面前这个血肉泥泞的人。

稻堆上,一人浑身瘫坏,奄奄一息,他看清来人,努起劲地抬手,却只是颤动了几下指尖。

戗画定定地看着他,身板挺直得像一尊石塑刻像。

他又挣扎片刻,觉得太累了,就止住了手,两眼瞪直,对着她嘘尽气力,却只浮出一声:“…澜…儿…”

戗画只是看他,没有回应,看他力渐衰竭,气息将尽,却迟迟不肯闭眼,她才木然伸手,搭上他的手臂。

良久,她微微颔首,看他终于放心地阖上了眼。

连云立在她身后,心里同她一样沉重,安慰她的话在脑里淌过好几番,却连他自己都安抚不了,又该如何故作轻松地言语。

戗画撑起身,深吞一气,却没能顺下去,反倒被窒住了气力,身子直扑扑地往后坠去。

“戗画!”连云急急揽住她的肩,没让她倒在这片坑洼的田坳中。

萧案生从二人对峙中回过神来,转头望到远处二人的异况,匆忙道:“改日再论…”

他急着走,没管身后几人是否听清,就放开了脚往田里去,由着汤田像狗皮膏药一般贴着他。

久昔望见远处的人,一下将杂心抛诸脑后,也忘了害怕,忙跟上去。

而田间两人,却是一动不动。

连云看她半时未醒,略微恍惚地抬手,探到她鼻下呼吸绵长,心骂自己是个傻子,她好端端地怎么可能死。

萧案生瞬息而至,没顾得上问明情况,先揽过了戗画,将人横抱起,转身等后面几人赶来。

久昔围了上来,踮起脚看看戗画,又伸手碰碰她的额头,有点热乎。

居遥看这状况,没等萧案生开口便抬手一指,领着路往屋院去。

连云心中着急,正要抬脚走,一恍然却被拖住了脚,又回身看向田里四零八落的人。

他紧了紧拳头,望了眼几人护她离去的背影,毅然转身。

于青正要跟上他家主子,扭头看见连云往回走,想了又想,后甩甩晃晃地追着他去了。

二人一路挨个问询,寻到了一个伤无大碍的武廌,安排其去联络最近的文廌来援,他俩还是留了下来,看顾着这里的人。

回路上,几人未及半道,就看到急急寻来的梨娘子和豆芽。

两人像走失了路,在田道间边走边寻,看到那几人的身影才找到方向,直奔着去。

离得近了,梨娘子才放慢脚,看着他们新新旧旧的几人,方才满脑子的问话一时无从问起,只脱口而道:“这姑娘怎么了?”

居遥来不及解释,也不清楚缘故,只匆匆道:“阿娘,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暂时需要在这里休养。”

豆芽却不管不顾,直奔上去,抱着久昔一阵嚎啕大哭,没看清其他的人,也没看到一旁眼圈红红的汤田。

梨娘子点着头,扶了一下萧案生,让他走到几人前面,又领着众人往院子走。

汤田拖着脚慢慢落到了后面,直到豆芽的手从久昔胳膊上解开,才怏怏地走到她边上,手指轻轻戳了戳她的肩膀。

豆芽回头一仰,觉得是眼花,抬手揉了揉,眼前这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身影还在,她仍不相信,伸出两指一掐。

汤田被她捏出一层削皮,他这个年纪的男孩长得太快,不过近月,就蹿出了两寸,脸上的婴儿肉也消得无影无踪,一点都不可爱了。

之前他们那行人都是糙人,不会注意这些,何况日日相处,一点点变化也看不出,可豆芽确是被他吓了一跳。

她立马收回手,看了片刻面前这人,心里有些失落又有些惊跳,也不知说些什么,只得转身走了。

汤田很是疑惑,不知她又怎么了,之前一声不吭地走了,现好不容易见到又不理他。

他心里虽不忿,却也只是默默跟上,不敢上前同她说话,怕她烦又怕她生气。

入了院子,梨娘子引着萧案生进了两个女孩儿的屋,抖落了几番,才得以让他将戗画放下。

他本想守在这儿,但看见梨娘子匆忙地进了里屋,拿着一身单衣走来。

萧案生低头看她,她一身落得透湿,若不尽换了,只怕更难过,才又回头朝梨娘子道:“劳烦了。”

雨沥沥地下,拘着久昔的脚,让她走得慢了些,等到后面几人都到了,看见萧案生从屋里出来。

久昔走到门口,打了几个转但没有进去,只在门外等着。

一会儿过去,梨娘子推门出来,一只手掩着脸,轻轻擦拭:“好了,进来看看吧,应该是淋了雨…又心神不安,有些低热。”

久昔没有再客气拘礼,听完梨娘子的话就进到屋里,看见戗画曲身窝在被子里,微微抖颤,像是冷。

久昔跑进里屋,从柜子里抱起一床厚褥,层高叠沓地将她半身都遮住,坠晃晃往床边走去。

屋外,萧案生心思急切,却还是尽礼尽典,揖手向梨娘子道谢。

梨娘子看他刚才抱着那姑娘,还十分忧心的样子,又操心道:“你跟那姑娘…是什么关系?”

萧案生面不改色,毫不讳言道:“我喜欢她,但她还不喜欢我。”

梨娘子满意点头,笑着道:“男儿就该这样,大大方方的…”

她说完,又一脸怜色:“那姑娘…受过不少苦,你要好好待她,细心护着,日子久了她自会感觉到,不要太过着急地去逼她,她心里不安。”

萧案生听着梨娘子说话,对她生敬,她的心眼很清很明,将人和事都看得透彻。

萧案生又深深揖手:“晚辈明白,她本来的样子…应该跟我看到的不一样。”

梨娘子忧心道:“那如果…你看到她本来的样子…不喜欢了,怎么办?”

梨娘子狠下心问出这番话,想起那浑身伤迹的小姑娘,她的心就揪着疼,要是这人不能接受那姑娘的过去和心中阴郁…那他就不该再靠近。

萧案生低头细想,顷刻笑道:“我倒是很想看看那个她…她现在的样子,冷静得不真实,让我够不到。”

他说着,深叹一气:“我也不清楚…她会不会喜欢我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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