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5 章

没人觉得沈八郎这次能考中, 不管是家里人,还是书院的先生,还是这几个月热衷于从沈八郎处借书沾文气的同窗师弟们, 对此都不抱希望。

就连向来对大弟子信心满满的何先生,这次也只当八郎是去历练一番的, 大弟子毕竟还年轻,又向来运气不好。

但沈八郎这次偏偏还就中了, 以头名解元的名次中举, 成为河北道历史上第七位解元,也是第一位出身庶族的解元。

“幺……幺弟, 你中了!”

沈四郎再确认后,才从人群里挤出来,榜上不光有幺弟的名字,还有幺弟的籍贯和年龄, 千真万确, 不可能弄错。

托夏丫头的福,他现在也识得百十字了,对幺弟的名字和籍贯更是了熟于心。

沈八郎松了口气, 考中就好, 是解元就好, 他可是半分都没有藏拙,为的便是能在此次乡试中一鸣惊人,如此才不辜负老师多年偏爱和教导。

他既不准备入仕途, 乡试便是他最后一场考试了, 拿个头名才能让书院和老师的名气更盛。

虽然此方世界和上个世界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但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大魏朝科举考的亦是儒家经典, 只是大魏少了许多先人们对儒家经典的注释,少了许多后人对圣人言的解读和延展,如果把大魏和大清放到同一个时间线上,那两者之间隔了至少千年。

在大魏之前,没有科举考试,而大多数的世家传到大魏都没有断代,朝堂中的绝大多数官员都出自世家,各家敝帚自珍,书籍并不互通,越是有底蕴的世家,藏书便越多。

科举考试的出现,虽然为朝堂撕开了一道口子,但庶族求学艰难,能读到的书籍也只是在市面上流通的那些,考学自然要比出身世家和寒门的学生更难。

而他的优势也在于此,大清早就没有世家了,五胡乱华和五代十国年间乱象,已然把世族葬送,到大宋时,读书的风气已经从上延展到下,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不再是幻想,而他做皇子时,经书史籍都是当代大儒所授,那一世看过书更是不胜枚举。

所以哪里是他在考试,是千年积累下的书籍和文化在考试,是站在巨人的肩膀在考试,哪怕他的学识远不及曾经他点名录中的状元们,但到了这个世界,无疑是在欺负‘老祖宗’。

沈四郎手舞足蹈,沈八郎面带微笑,在喧喧嚷嚷的人群里并不引人注意,直到——

“恭喜沈兄,高中解元!”来自易州的考生拱手道贺,“科举考试开了近二十年,终于轮到我们易州夺魁了。”

众人齐齐看过去,解元身着青衫,腰间坠饰材质平平,用来束发的头冠虽是帛巾而非大街上随处可见的平巾,但也质地一般,半点珠饰都没有。

易州——沈氏?没听说过,莫不是落魄多年的寒门。

一片私语声中,来自易州的考生轻声跟周围人解释着:“不是寒门,是庶族,祖辈都种田的……不不不,不是耕读,祖祖辈辈都不认字。”

有人笑,有人皱眉,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整个河北道的考生竟被一庶民压在头上,清河崔氏刚在婚事上给皇室闹了个没脸,转头就在自己的地方被庶族压了一头。

啧啧啧,这可真是热闹。

热闹一直延续倒鹿鸣宴上,主考官询问解元是否打算参加明年的会试,沈八郎直言不讳道出自己的打算:“学生平生只愿做一教书先生,无心仕途,此次回乡后,便安心教书。”

屈居第二僵着脸的崔氏子:“……”

看崔氏热闹的其他举子:“……”

无心仕途考什么科举,硬生生压了他们一头。

远到而来做主考官的礼部侍郎也无语,他头一回做主考官,沈凌云的卷子,尤其是最后的策论,他是反反复复看过了,才下定决心将一庶族定为解元。

而放榜第一日,便有不下十人找到他要求观看沈凌云的试卷,这些人有的跟他沾亲带故,有的虽无功名在身,可名声极盛,他能怎么办。

所以放榜的当天晚上,他就让人把沈凌云的试卷贴了出去,好在这份试卷的质量够高,足以压下所有的争议。

没有根基的庶民,对儒家经典理解如此透彻,许多观点甚至让他耳目一新,会读书,最后那一篇策论也写得极好,看得出是个能办事的。

大魏开了十多年的科举,陛下要等的不就是这样的人吗,他敢肯定,沈凌云只要肯入仕途,出现在陛下面前,就一定会得到重用,平步青云也不在话下。

可这位现在又信誓旦旦说自个儿不入仕途,只愿做一教书先生。

庶族入了朝堂,还有陛下能提拔,在民间做教书先生有什么用,便是教出花来,也无权无势任人宰割。

不过,想想家中考秀才落榜的长子,沈凌云如果真的回乡教书,他倒也不是不能把长子送过去做学生。

不只主考官大人隐隐有些心动,在场举子亦有心动之人。

沈凌云的试卷就贴在榜单下面,他们都去瞧过,便是位居第二的崔家子,面对这份试卷都说不出什么话来,明显沈凌云跟他们就不是一个水平的,莫说乡试,便是会试也不在话下,不知为何会蹉跎到现在才来参加乡试。

都是举人,哪怕水平有明显的差异,也很难有人拉下脸来去做同年举人的,但谁家中没有正在举业的弟弟堂弟表弟甚至儿子侄子们。

陛下和朝廷近年来越发看重进士出身的官员,便是世家,也不得不把恩荫入仕放在第二位,凡有才学者,都要试着先考一考。

“不知沈兄打算何日开始教书,收徒有何要求?”面上留须的一举人忍不住问道,“不瞒沈兄,我有一子,甚是聪慧,今年刚考中的童生,只有十二岁,如若沈兄不嫌,我明日便带他上门拜访,您给瞧瞧。”

良师难得,快四十岁的人不惜起身对着比自己小差不多二十岁的庶族作揖。

“我明日便打算启程回乡,回乡后在老师的青云书院授课,有意进学者正常入书院读书即可。”

青云书院名声不显,在座之人听都没有听过,但能教出沈解元,又有沈解元回去做先生,在座之人岂有不动心的。

众人在鹿鸣宴上都没再说什么,不过鹿鸣宴结束后,主考官却是把沈解元留了下来,其余的考官和举人也没觉得奇怪,以为主考官是看重沈解元的才学。

事实上,主考官把人留下来,的确是为了沈解元这一身的才学,不过却不是跟沈解元探讨学问,也不是劝沈解元不要辜负一身所学继续科考,而是作为一个家长提前跟老师打声招呼。

“凌云,本官把你留下是有个不情之请,你的才学我是知道的,虽然你是考生我是考官,但我也不得不承认,你的才学在本官之上。你要回乡教书,我便想让我那长子随你读书,把他托付给你。”

“我那长子虽说天赋差了些,但为人谦恭仁厚,日后定把你当做长辈来尊敬,他若有不敬之处,你尽管罚……你在家乡若有为难的地方,也尽管写信给我。”

他是四品京官,家族虽然不是五姓七族十家之一,但也不是没有根基和传承的小家族,更何况他还有一位简在帝心做宰相的叔父,要护佑一个人再简单不过了。

沈凌云抿了抿唇,主考官的背景在这营州城不是秘密,这位考官大人喜欢的文风和过往写过的一些文章在考试之前便都已经传遍。

冯宰相的亲侄子,正四品的礼部侍郎。

想想自家的生意,想想二侄女的扩张计划,他应该应下这位冯大人,只是他现在感知不到灵气,拿什么来哄小孩,小孩哭了闹了生病了怎么办。

“令公子今年多大了?不瞒大人,学生最怕小孩子哭闹,因此不打算教蒙童。”

“凌云放心,我那长子今年已经十五岁了,不是小孩了,家中连亲事都给他定下了。”

那就好。

若不是长子远在京城,冯大人恨不得现在就领着长子把束脩奉上,定下这师徒之名。

冯大人不方便,不代表旁人不方便。

翌日,一大清早,沈八郎和沈四郎行李都已经搬到马车上去了,预备出发时,被人叫住。

“听闻沈解元您预备回乡教书,您看我们兄弟俩能不能跟着您读书?”

说话之人是这次乡试落第的秀才,寒门出身,一同求学的还有他弟弟,看上去只有十多岁的少年人。

沈四郎抬眼望去,好家伙,兄弟俩求学至于带这么多人吗。

“这些人都跟着去?还是来送你们的?”

“都跟着去,这是我娘子,这是我一双儿女,这是我的书童,我娘子的陪嫁丫头,家中仆妇……”

沈四郎抽了抽嘴角:“书院怕是住不了这么多人。”

除非何先生把自个儿的院子腾出来,但哪有书院山长给学生把院子腾出来的,何先生也愿意,何夫人也不能愿意啊。

“这位兄台说笑了,我们这么多人怎么会住书院,自然是在书院附近买处院子,如果沈解元肯收我们的话。”

教谁不是教,又不是收为关门弟子,沈八郎没有拒绝冯大人的长子,自然也不会拒绝这携儿带女的兄弟俩,也没有拒绝快到城门口时又加塞进来的两位世家少爷。

沈四郎瞠目结舌的看着越来越长的队伍,他哥俩就一辆马车,那求学的那兄弟俩瞧着就不是普通人家,足足五辆马车,不过那好歹是一大家子,城门口加塞进来的那两位小少爷更不得了,每人也足有五辆马车。

“啧啧啧,幺弟啊,你回去跟何先生商量商量,这束脩可不能少收了。这段时间我在营州听人家说,世家大族打赏下人都用金子,吃鱼人家只吃鱼须,吃鸡只吃鸡舌,你想想那得多少条鱼、多少只鸡才能凑一盘菜,这些人可太有钱了,拔根汗毛都比我们腿粗。”

就不提种地了,他们辛辛苦苦卖卤肉,一天赚上十几两银子就高兴的像做梦一样了,可这些钱都不够人家打赏下人的。

“是得商量商量。”

但不能提高束脩,否则便违背了先生当初建立青云书院的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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