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京市, 风铃小院中。

那个古朴的装着奶奶的小盒子,就放在王见秋的房间里,她找了个可以晒太阳的地方,让奶奶住下。

风吹纱帘, 像是在回应驻足在窗边的少女。

王见秋走入厨房, 端着炒锅,左手颠锅, 右手翻炒, 酸味浓郁。

才起床的祝风休整理妥当, 没了那种大反派的疯味,西装笔挺,面容英俊,又是一副人模人样的好总裁了。

他站在厨房外,问:“今天你做菜?”

“嗯,”王见秋端出一碟醋熘豆芽, “刚发出来的绿豆芽。”

又白又胖又脆嫩, 散发着浓郁的酸味,祝风休镜片后的眉梢微微一挑,又轻轻放下来。

何姨笑盈盈端出其它早餐, 粥点包子配小菜, 是绝对符合中国胃的一顿早点。

她看到两孩子和好如初,又坐在餐桌上吃饭,高兴得不行:“小秋起这么早, 就为了做道醋熘豆芽给哥哥。”

“没,”王见秋舀着粥喝下,反驳道,“随便炒一炒。”

祝风休夹了个小笼包, 再吃一口豆芽,觉得里面的醋酸味没了,只剩下甜滋滋的蔬菜香,很赏脸道:“好吃。”

一个不留神,他把所有的豆芽都吃了下去。

王见秋说:“这是我最拿手的菜。”

豆芽最便宜,最容易发芽,也最好种,她可以把豆芽炒出很多种花样。

她眼底有些不一样的亮光,祝风休只默默看着她,笑道:“秋秋儿真厉害。”

什么乱七八糟的,王见秋仰头咕噜咕噜喝下大半碗粥,把嘴巴一擦,不去看那张笑得特别坏的狐狸脸,搁下碗,拿着书包:“去上课了。”

“好的。”祝风休从容应答,迈着长腿跟上去。

车内安静无话,到了教学楼楼下时,王见秋说:“晚上不用接我去酒吧了。”

祝风休问她:“你有别的事?”

王见秋安静地看向他:“我辞职了。”

如珍珠般散发着莹莹微光的少女始终内敛缄默,脸颊丰腴,五官渐渐长开,线条感极强的骨相被柔化些许,只有那双眼睛,仍然极具故事感。

此时只是睨着王见秋那张褪去青涩的脸,祝风休眼尾就已经露出些许温柔了:“谢谢妹妹。”

王见秋嗓音模糊:“这有什么好谢的。”

祝风休唇角止不住地上扬:“谢谢你心疼我。”

喀嚓一声,是少女几乎掰下车锁的声响,抓住扶手的手指微蜷:“马上有场学术交流会,在交流会前我要做出数据......”

“嗯。”祝风休笑而不语。

说不下去了,王见秋猛地一推门,留给他一抹消瘦的背影,小姑娘背着包,挥了挥手:“拜拜。”

祝风休看她略显快速的步伐,也挥手:“晚上见。”

等那道纤细身影没入教学楼中时,祝风休眼底的笑意淡了,嘴角也平了,“去玫瑰庄园。”

玫瑰苑别墅,祝从容很诧异儿子在这个时间点回家,问道:“怎么这个时间回来了?”

他正好也有些事要聊聊:“你怎么把天语调去了苏州分公司实习?”

祝风休微笑道:“如果可以,我想直接把她调去美国。”

听到这样的话,祝从容颇感头疼,风休这孩子从前就不怎么亲近天语,现在更是摆在明面上了。

他自小聪颖过人,生得又过分精致漂亮,本是很期待有个妹妹,一起带到外头去玩。

但不料这个妹妹丑得惊人。平心而论,祝天语也算小家碧玉,圆溜溜的眼睛,桃一样的脸颊,但祝风休不喜欢。

祝风休此人格外挑剔,自小时就初露端倪。他认定是好看的,便是最好看的。他瞧不上眼的,怎么也不会瞧上眼。

祝从容劝道:“天语这孩子从小就养得娇气,你把她调去苏州,她可能适应不了。”

“适应不了也要适应,”祝风休走到沙发处,施施然坐下,面带微笑看向祝从容,“她享受了这么多年,还不够吗?”

祝从容一阵语塞,想和风休说这件事也不是天语的错,那个孩子本性也不坏。

“你们爷俩今天有空在这聊天?”梅雪从房间里出来,有些好奇地盯着他们。

祝风休说:“妈妈,你也坐下吧,我们聊聊。”

“好啊。”难得见到儿子回家,还说要聊聊,梅雪心里一阵欢喜,孩子大了总不喜欢和家长说说心里话,总有自己的事要做。

他忙,她也不好打扰他。

梅雪搂搂裙摆,在靠近窗户那侧坐下,她扯扯祝从容:“你也快坐下,站着做什么?我还得仰头看你。”

见两人都坐下了,祝风休抬起一双没什么感情的眼眸,“从今以后,见秋出现的地方,祝天语不要再出现了。”

没想到他一开口就这样直接的话,梅雪反应了会才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了吗?”

祝天语并不是心肠恶毒的人,在父母眼里,顶多有些娇惯了,梅雪只温和看向风休:“天语对小秋做了什么坏事吗?”

祝从容也说:“小秋内敛,天语外向,但都不是什么坏孩子,多相处会,也能成为好朋友。”

“好朋友?”祝风休垂眸,低低笑出声来,他眉骨生得像水墨画,眉峰上扬拓正,鼻梁高挺笔直,此时薄白眼睑半搭,金丝边眼镜泛着冷色调光芒,藏在骨子里的疏离薄情便浮出水面。

梅雪心底微微一沉:“你是觉得不好?”

“不好,”祝风休唇角的笑没了,眼底只一片漠然,他断言,“非常不好。”

手指无意识扣紧,梅雪很少见到风休的这般模样,但知子莫若父母,她问道:“为什么呢?”

祝风休注视着梅雪眼角的细纹,也看见了祝从容鬓边的白发,但总要有人来撕开这表面的粉饰,才能窥见里面的伤疤。

他拿出一直放在袋子中的课本,递给两人。

梅雪和祝从容相互对视了眼,纷纷看见对方眼里的不解,但还是伸手拿了过去:“这是什么?”

“是见秋的以前的课本。”

“课本啊,”祝从容还带着笑,“她的学习想必很好。”

“是啊,很好。”

梅雪道随意翻了一页:“上面好多笔记.......”话音未落,她眼光直直钉在课本上,那根本不是笔记!

鬼画符的一样彩笔的肆意横穿书本,上面不堪入目的恶毒咒骂更是显眼得很。

“野种”“猪狗”“没人要的垃圾”“丑逼”“劳改犯”.......

“这是什么?”梅雪手一抖,声音近乎尖锐,随意翻书的动作变得粗鲁起来,一页页翻开,像惩罚自己般仔细瞧清楚。

她都快要分不清上面到底写着什么了。

太过触目惊心乃至于像看见虚幻的错觉。

祝从容比她好不了多少,脸上有硬撑着的冷静,小学、初中、高中课本,本本上都划满了恶毒的辱骂,每一个词都超过他的认知。

祝风休说:“这只是我随手拿的几本书。”

没有父母帮助的小孩,是最底层的孩子。

在那样小的城市里,风言风语传得极快。偷鸡摸狗的勾当、扒灰的人家都能传得满城风雨,赌博吸毒更是大事。

谁都知道王见秋生在这样的家庭中,欺负她,没有人会为她出头。

祝天语在地上磕个膝盖,梅雪和祝从容都能心疼好久。可王见秋不一样,欺负她就和欺负蚂蚁一样,她又没有爸妈。

即使书本被烧掉,上面的咒骂隐没在风中,可这些痕迹永远留在王见秋心里。狭小的车库中,少女眼底古井不波,轻描淡写像是在说着别人的故事。

可这明明是她的苦楚,剥开一层冰冷的外壳,并不能看见柔软的内里,只看到了被苦楚泡着长大的孩子。

她那时的表情像是最遥远的画,祝风休扶了扶眼镜,说:“她一个人住在十平米不到的车库里,夏天没有风扇,用冷水洗澡;冬天没有暖气,就睡在玩偶服中......”

他重述那些被埋在过去的二十二年,那个没有父母帮衬的小姑娘的过去。

错过的岁月,再也抓不住的时光,都被无情地一寸寸往前翻页逝去,再不回来。

梅雪眼眶逐渐变红,手指抖得拿不住书,这书仿佛有千斤重,沉沉地打在她心里,将她天真的想法击碎。

“她怎么能......”她几次开口,都无法组织言语,喉咙被砂砾堵塞,开口都觉得疼,“她怎么就睡在玩偶服里啊?”

王见秋很瘦,骨架也小,她那么小小的孩子,就睡在玩偶服里过冬吗?

闷不闷啊?

会不会冷?

她怎么一床好的被子都没有。

被人欺负了,身上受伤了会不会疼,有没有人帮她抹药啊?

眼眶里的泪终究落下来,一掉下来就止不住了,梅雪呜咽哭着:“她怎么什么都不说呢?”

祝从容揉揉眼眶,好歹稳住了一张老脸,“我们之前的想法可能有错。”

祝风休不置可否,只想起王见秋睡觉时喜欢用一种微微蜷缩的姿势安静睡着,被子隆出一个小小的山丘。

“你们知道王见秋除了喜欢吃虾,还喜欢吃什么?”

祝从容和梅雪都是怔然,红着眼茫然看他。

“她喜欢吃土地里的所有蔬菜,茄子豆角藕、玉米冬笋小白菜,茄子更喜欢长紫色的,不喜欢圆青色,藕更喜欢九孔脆藕,不太喜欢七孔粉藕,瓠瓜要去皮,西葫芦可以不用去皮......”

王见秋会告诉何姨,胡萝卜要选根部圆小的,金针菇微黄才是纯天然的,辣椒如何挑不辣的.......

她不喜欢吃海胆、不喜欢违背有些硬的南瓜皮瓠瓜皮、不太喜欢欧芹碎的味道......

祝从容和梅雪默默坐在原地,嘴唇不断颤抖,最后又悔又愧:“我们真的做错了。”

梅雪不断拭去泪珠,说不出话来。

她送去很多衣服背包,也总让她回家吃饭,关心她上课有没有认真......

可是这些都太少了,她难道没有给祝天语送过吗?

这些富足不足以换来22年缺失的爱。

她的女儿,在过去受了这么多的苦,回来后还要和另一个人平分爱意。

梅雪埋在祝从容怀里,呜呜哭出声来。

祝风休神情淡淡,“你们维持的公平,是对她最大的不公平。”

祝从容用力闭了闭眼,问他:“你打算怎么做?”

“祝天语都已经22了,早就成年了。”祝风休翻着课本,像那天一样冷静,“她享受了一切本不属于她的东西,就让她在外面自己成家,不要再来打扰见秋的生活了。”

听到他这么冷漠的话,祝从容默然,半晌叹了口气,在这瞬间背脊似乎弯曲了些,显露出一股颓态,他说:“随你吧。”

梅雪早已说不出话来,她知道儿子和丈夫说的是对的,纵然内心对天语有些不舍,可也只是别过脸去。

她想,是啊,祝天语早就成年了。外面谁家的孩子不是天南地北去闯荡,怎么就祝天语非要待在家里呢。

和两位道了别,祝风休起身离开,在别墅外瞧见了移栽的草莓苗,脚尖微滞,顿在原地。

祝天语都22了,可王见秋在他心底还没长大。

她不曾拥有过童年,不曾肆意大笑过,不曾被人疼惜过。

她的童年可能停在五岁那年,可能停在七岁那年,也可能停在任何一个孤独的、无人陪伴的夜晚。

身体长大了,可心理却永远被困在贫瘠的荒土中,再没有抽枝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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