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祝天语

【祝天语视角】

到底谁能把这个世界想明白?

在第一眼看到祝风休带进来的女孩时, 她心中坠入一种奇怪的无言,只以为那是他的女朋友,毕竟祝风休都已经三十岁了,还清心寡欲像个和尚。

喜欢是看天文星空的智者?

反正她和祝风休的智商之间有壁垒, 从来无法知道这个“哥哥”心里在想些什么。

她还想看祝风休的笑话, 但顷刻间,笑话成了自己。

当了二十二年祝天语, 有朝一日被发现自己是鸠占鹊巢的假千金。

简直是荒谬!

小庄园里已经被更改的房间、多出来的衣帽间、桌上他们亲密行为, 无一不展示着他们已经相处多时。

而她祝天语, 成了最后一个才知道的人。

刹那间,心间莫名恐慌,泪水也止不住地流。而见秋只是冷冷地瞥她,淡漠疏离的眉眼和祝风休如出一辙,乌黑眼眸静静目视这幕闹剧,像是神明祂俯瞰渺小的人类。

直到见秋离开, 她心里的洞还在不断扩大, 成为一个深不可见底的井。

妈妈扶着她的发,眼神中带着期待的光芒:“宝宝,你以前不是很羡慕大家都有妹妹吗?现在你也会有一个妹妹啦, 她很乖巧, 很漂亮,非常优秀。”

她被告知以后会有个妹妹,要和妹妹高和平相处。

但为什么王见秋是妹妹, 她天然就要当姐姐?为什么她是照顾方,见秋就是“被照顾方”?

怎么又没问过她的意见,就又做决定了?

“是那个地方的市状元哦,现在在农业大学读植物学, 是最好的农业大学呢。”

她始终记得梅雪脸上的亮光,那种自豪和荣辱与共深深印在她心底。

在快乐教育下的她,从来不在乎成绩。爸爸妈妈也从不觉得成绩是唯一证明孩子优秀的东西。

身处在这样的家庭中,即使祝风休优秀到像另一个维度的生物,她也从不觉得有压力。

家里有一人高智商,就会有另一个的智商需要被平衡。爸妈是这样说的,她也是这样相信的。

但这个瞬间的时刻,她兀地想到无端的事情——原来他们是这样自豪孩子成绩的优秀。

而她也不是因为平均或者是平衡的原因,才会成绩不好。纯粹是因为她不是祝家的亲生女儿。

他们的亲生女儿在那样艰难的困境下依旧成为一位了不起的人,可她祝天语不是。

正值大四,她不再回校,开始频繁待在家中。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才能缓解内心的缓解,只是本能地想和父母多相处。

可她同样也不会多做什么去陷害见秋。

她能做什么呢?她什么也不会做。

在某个夜里,她跑去了望月桂宫,想见见这个人。推开门,那人端坐在餐桌前,沉静眉眼淡淡扫视,没什么表情般继续舀着勺子喝燕窝。

那一眼中的寂冷让她几乎恍惚,像是低到了什么尘埃中的蚂蚁般,从不会引起王见秋心里一点波澜。

努力抑制出内心失控慌张的鼓声,祝天语第一次和王见秋交谈。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说出的话杂乱无序,她说二十个字,王见秋就只回她两个字,还是语气词。

怎么会有这种人啊!!

祝风休又出现了。爸妈明明说以后会平等对待被迫交换了人生的两人,但祝风休竟然没有丝毫犹豫,把她当作什么恶毒的老巫婆,冷眼相待,只护着见秋,护着他的亲妹妹。

明明说好了两个都是女儿,两个都是妹妹。

她只是来说会话,就遭到这样的反讽,让她情何以堪呢?

才回到家,爸妈又问她为什么要去找王见秋,是不是惹小秋和风休生气了。

她惹什么了?祝天语想问,明明是她被祝风休怼了一顿,还被王见秋那几个“哦”“所以呢”气到了,偏偏所有人都觉得是她的错。

她迫切地需要被证明自己还是被爱的,爸妈的宠爱还会在她身上停留。

所以在王见秋来吃饭时,她需要爸妈还爱着自己的行为,潜意识地黏着他们,给王见秋剥了虾,也要为她剥螃蟹,这才是公平。

他们之间有天然的血缘,那是从出生开始,从系带处就延绵下来的固有的亲密。爸妈想去亲近失散多年的女儿,想爱她,想护着她。

但王见秋从不在玫瑰庄园多待,甚至不住在这里。那间房间里从来不会有人。

她想,这人就这样不屑一顾吗?爸妈日夜在家中等着,望着那扇门,可王见秋表情淡漠冷静,仿佛从不属于这里,随时可以抛下一切,离开这个她无比眷恋的鸟巢。

什么都没变,却又什么都变了。

所以她去学校找王见秋,想和她单独聊一聊。

但是祝风休把人护得跟眼珠子一样,前脚听到自己把人接走了,他就跟来了。

前二十二年也没见过他这样护着她啊。

听到王见秋辍学打工时,她下意识反驳:“又不是我害的。”

不要因为你过得苦难,而把这样的错误压在她身上。

就是这样一句话,祝风休撕开了伪装的温润清隽,对她露出獠牙,毫无感情的眼珠注视她,像在看什么垃圾的下等人。

祝风休,这个她相处了二十二年的哥哥,面容居然是这样的可怖。

在顷刻间就推翻了她对他的认知,她被告知自己浑身上下都是劣等基因,是垃圾般的人,是完全没资格和见秋的下等人。

从前明明说成绩高低无所谓,只要开心就好。可是在这个瞬间,却开始用从前的账,一页页撕在她面前。

明明爸妈说爱不由血缘滋生,我们永远都会是一家人,可祝风休分明不是这样想的。

她甚至来不及为自己辩驳解释,也来不及说什么,就陷入了心中逐渐成型的深井中,井壁又高又滑腻,她爬不上去,这井底阴沉,瞧不见半点光亮。

她想回家,想投入爸妈温热的怀抱中撒娇,想埋在他们肩头上哭诉,想听他们说“我爱你”。

可是不行,转眼间她被打发到苏州分公司实习工作。这里和京市离得太远了,空气温度湿度都不像京市。

她适应不了这样的地方,也适应不了没有爸妈的地方。

躲在井底中的人哀声祈祷,可这喊声传不出这暗淡的天。

距离将他们分开,她的声音无法惊动任何人。

任何风都不会吹入她的井中。

从前她爱旅游,但她知道,不管到了什么地方,她的心都被放在一个很温暖的地方,和爸妈贴在一起。

现在明明还在国内,她的心却没了安抚的地方。

爸妈说她不用再回京市了,以后就待在苏州养老。

可是她明明没有做错什么啊,她也没有像中的恶毒女配那样肆意针对这位真千金,凭什么所有的事都是她的错呢?

心口的井再次延伸,井口飘下枯叶和蜘蛛结网的丝,连气味都变得沉闷起来了。

心中没有笃定的安全感,她再次看到王见秋时,内心是再也无法控制深坠的渊地。

她恳求,甚至是祈求对方,大家能不能和平相处。她想回到爸妈身边,想重新回到那个庄园中,扑在他们怀中说说话。

可是这位只见过几面的少女面容是一贯的沉静淡漠,站在台阶上俯视她的哀求疼痛,毫不在乎她低入尘埃的姿态。

而祝风休,这个男人根本没有感情!

她喊了他二十二年哥哥啊,他就是披着人皮的冷血怪物。

心是冷的,血液也是冷的。

擦去泪水,祝天语转身离开这个地方。

人人都提醒她身上的劣质基因,他们都在和她说王见秋身上的苦与痛,说她孤身一人走出这漫长的路途......

那一切她都可以不在乎,只有王见秋的那句“那本来也不是你的父母”深深扎入她心底,血淋淋的窟窿再无法愈合。

她对着柏树怒锤,但树叶抖动落下的雪罩了她满头,又收获红肿的手指,她捂着手指痛哭流涕。

那雪冰凉刺骨,她不愿去想明白,被困在自己编织的蜘蛛网中。

她看中的父母爱意,实际上轻飘飘远离了她。

明明她也曾是被爱如珍宝的人,转眼间如同垃圾般被丢弃。

她也想知道,www.youxs.org。

一月底,阳城。

麻将馆外,祝天语盯着里面叼着烟的张玲,女人穿着拖鞋,脚踩在凳子上,不断抖动着。

走近些,她看到张玲乌黑眼袋也遮不住的杏眼桃腮,只是眼珠泛红,浑浊摸牌。

那手指粗糙,方方正正的麻将不用看,指腹一摸就知道牌是什么了,一把甩出去,懊恼道:“md,又不是自摸。”

杜云策跟在她身边,低声道:“天语,你的五官和她好像啊。”

“闭嘴。”横了他一眼,祝天语眼神中充斥厌恶,这是一次次地提醒自己,她一点也不像祝从容、不像梅雪,反而像这个粗鄙的女人吗?

正在打牌的几人扭头瞧她:“丫头你找谁啊?”

旁边等着上桌的男人抽着烟,烟味劣质又浓郁,黏稠的眼神挂在祝天语身上,仔细扫视:“你多少钱啊?”

脑子一炸,祝天语涨红着脸吼他:“滚。”

男人被吓了一跳,旋即迈开筷子腿往前,杜云策拦住前面,高大身影成功挡住对方:“干什么?”

“草.......”男人唾了口,不爽,用方言骂骂咧咧起来。

“别吵别闹,”老板娘出来打马虎眼,“你喝了酒回家闹去,别到我店里闹事。”

张玲终于看到了这边的情况,祝天语和她对视,两人之间有种莫名的气氛。张玲把牌一扔,穿上拖鞋,起身时椅子拖拽出长长的刺耳声:“出去吧。”

祝天语被杜云策护着走出这狭窄又沉闷的地方。

这样脏乱的地方,她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会待在里面。

掏了掏耳朵,张玲斜着瞧她,语气莫名:“咋了?看到老娘心情不好?”她往路边小草里弹走小拇指盖里的黄色耳耵聍。

好恶心,祝天语一眼也不想看她。

长这么大,她就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她身边的人无不是高素质的上流人士,即使是有龌龊龃龉也是豪门之间的明争暗斗。但在外面,都是风度翩翩的、优雅的......

目睹她的表情,张玲嗤笑了声:“我可不像你那对豪门爸妈。”她拿出打火机和烟,在指尖点燃,抽了口,没什么耐心了,骂道:“你磨磨唧唧干什么呢?要钱还是要干什么?”

祝天语闭了闭眼,不由脱口而出:“你有钱吗?你日日夜夜混在麻将馆里,没个正经的工作,甚至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我找你要钱?”她也冷笑:“我给你拿钱还差不多,就像你找王见秋拿钱一样。”

“草。”张玲把烟一丢,几乎往她衣服上扔过去,祝天语慌乱拍去衣服上的烟蒂,那猩红的烟带着灰顺着昂贵服饰滚落,“你干什么?”

张玲双眼一吊,那双大眼睛突兀立在消瘦面孔上,凸出得厉害,恶狠狠盯着她:“关你屁事啊,你是不是找打?”

“你.......”祝天语一时气闷,左右观望,她怒骂,“你这个疯婆子!”

“哈哈,我疯婆子?”张玲笑得很讽刺,两片唇上的劣质口红沾在牙齿上,她指着祝天语,“那你来找我这个疯婆子干什么?”

“我不干嘛!”祝天语转身就走,“谁找你啊。”

啊啊啊啊啊!!!真是什么都不如意!天天重复被人骂被人赶走的状态,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杜云策连忙追上去,赔着笑脸:“天语,别生气了。”

监狱里,她见到了王富。

那铁窗户里,昏暗中透露着飘散的晦涩。

王富坐在凳子上,头发剃成青皮,眼神空洞而迷茫,在见到祝天语时表情很空白,像是毒瘾刚结束,整个人浑浑噩噩地发着抖,“你是谁?”

他的形象让祝天语心里有些惧怕,但她也不觉得监狱里关着的人会对她怎么样,直白道:“我是祝天语。”

“祝.......”坐在里面的人骤然精神起来,双眼直勾勾盯着她,“你是我女儿!”

盯着祝天语一身光鲜亮丽服饰,他露出黑黄牙齿,口水顺着紫色唇边流下,粘腻地挂在下巴处,“我是你爸爸啊!”

“不!”祝天语和那双浑浊的眼睛对望,从那双肮脏眼神中透露出的贪恋,让她隐隐嗅到一股作呕的恶臭,比张玲更为可怖,心下哆嗦,她忍着恶心反驳道,“你才不是我爸,我叫祝天语,我姓‘祝’。”

“不不不,”王富衣衫褴褛,眼白中血丝顺着珠子凶狠往外爬,嘴巴夸张大开,“是我,是我,你是我女儿啊!”

仿佛一头被抓在笼子里的鬣狗,不断咆哮着,他指着自己,“是我,是我让你过上了好生活,女儿,你快帮帮爸爸。”

胃里直翻腾,不知为何,肚子都被人抓紧把扭曲起来,祝天语捂着嘴,感觉肠子都在被人蹂躏,生理性想吐。

王见秋,她一直在面对这样的人吗?

像臭水沟里蹿出来的、有猩红眼珠子、已经变异的老鼠。

这样的人,王见秋面对这样的人?度过了二十二年?

手铐发出撞击声,王富站起身来,嘶吼道,“我是你爸爸!”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祝天语摇头否认,这种人怎么会是她生物学上的父亲啊!!

他根本不配“爸爸”这个词!!

眼眶里不知不觉落下泪,祝天语尖叫:“你不是我爸爸,我不会帮你的。”

“草你妈!”王富双手紧紧地抓着铁栏杆,狠狠晃动,手指甲已经深深地刺入了肉中,流淌着鲜血:“如果不是我,你能过上这么好的生活吗?你在外面吃香喝辣,留你爸爸在这里受苦啊!你必须帮我。”

“要不是为了你,我能抱走王见秋那个贱人吗?你和王见秋交换了人生,全部都是我的功劳。”

他贴在玻璃上,脸皮挤出青白色,死死盯着流泪的祝天语:“是我,你享受的一切都是我帮你偷来的!”

脸色煞白,祝天语眼里充满了恐惧和不安。

她再次明白,自己是既得利益者。

所有人都在强调,她是既得利益者。

前二十二年中的一切,优渥的生活、温柔的父母、肆意天真的公主生涯,全都是从王见秋的命运中偷窃而来。

被交换的名字,被隐藏的晦涩,那啼哭又痛苦的过去,都是王见秋在背负。

她所有憎恨的、不愿接触的一切,却是王见秋的日常。

可是这被决定的人生,明明不是她选择的啊,她从来没有主动地选择过去的权力,也没有交换人生的想法。

那对父母不属于她,这个狭隘扭曲的地方才属于她吗?王富这样的人,才是她的父亲?

“错的是她吗?”这个问题一直缠绕在她身上。

意义和命运分得开吗?欲望和所得必须挂在一起吗?

“她是罪人吗?”

“她该补偿吗?”

“她需要道歉吗?”

遥远的雨幕之中,传来窸窸窣窣连绵不绝的声音:“你是个小偷”“你是小偷”“小偷”

——悲怆的声音始终围绕着她。

惶恐惊惧从外往身体里渗透,又从身体里钻入灵魂。

前面的路和后面的墙为什么都是这般的可怖?

而她轻得好像要飘起来了,身体不断摇晃,随时都会倒下,只能仓皇逃跑,跌跌撞撞跑出这里。

粗糙的石墙透出阴冷的气息,徒留铁链的撞击声在寂静中回荡。

在她身后,杜云策匆匆忙忙跟出来,警官在旁边问:“要不要给王富交保释金,不多。”

杜云策朝前面喊:“天语,你要交保释金吗?”

什么都听不清,祝天语只摆摆手,哭着离开。

杜云策掏出一笔钱交了,然后急忙追上祝天语。

后来的夜晚,祝天语一直不想再回忆,不愿再回到那个时候。

那股重量一直压在她心头上,她不再解释,也不再咒骂,甚至不敢再看王见秋。

她成了被世界抛弃的人。

这局限的遗憾的路途上,她成了最不幸的人。

张玲的巴掌、梅雪的怒视怨恨、祝从容的悲伤失望.......

她从每个人身上接到的讯息都是不幸的。

她迟来地领悟这一切。

她没有骂杜云策,只说了分手。

她的灵魂没了安放之处,这一生再无归途。

随后报复性般成立天空救援队,天南海北四处漂泊。

想证明给爸爸妈妈看,没了那些物质金钱,她也可以吃苦,也能做到很多事。

在最危险的地方,她见过最诚挚的感情,见过生死相依的亲人,性命相托的爱人;也见到最虚伪自私的人,见过抛妻弃子的男人,相互埋怨的情人……

黑白不再分明,这泥泞不堪的路口,到头来还被她踩踏实了。

只是偶尔,当夜幕降临时,她会抬头望向窗外那片漆黑的夜空。

星星在遥远的天际闪烁,诉说着某种神秘的力量。在虚冥之中,也有她的一份寄托——

什么时候她才能挣脱这束缚,重新获得自由?

直到和王见秋相遇,哦,现在是见秋了。

她听到了自己一直想听的话。

见秋这人,还是一贯的淡漠,扫过来的眼睛沉亮乌黑,却从井边放下一根绳,又把另一头系紧。

掩盖井口的枯木被扫去,被消灭的向往重获新生。

绳索摇摇晃晃,透出井口一道刺眼的光。

她将顺着这根绳,缓慢地、坚定地、爬出这口枯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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