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东宫里素来清净。

既不留外客,更不会请热闹的戏班子过来。

兴许在容铮的眼里是会有些无聊。

但江萤略想了想,仍是轻轻摇头道:“我有中馈要理,有账本要核对,还有许多东宫里的事务要跟着姑姑们学。嫁来东宫的这段时日里,从未觉得无聊过。”

容铮眯了眯眼,别有深意地问她:“皇嫂这般忙碌。怎么皇兄却不见踪影,成日里让皇嫂一人独守东宫。”

“殿下身为太子,自然有他的公务要忙碌。从清晨到日落,鲜有空暇的时候。”她说着轻声问道:“六殿下总是这样闲暇吗?”

空闲到在殿下不在东宫的时候,还特地要过来揶揄她几句。

容铮被她说到痛处,眼底晦色微显:“皇嫂说话可真是不饶人。”

“容铮可是自愧弗如。”他向江萤走近:“不如皇嫂将这说话的本事教教我。免得我总是在口舌之争里落了下风。”

江萤挪步后退,与他保持着数步远的距离:“六殿下若是想学,宫里自然有教导此道的夫子与嬷嬷。”

“皇嫂是不肯吗?”

容铮再度逼近,还想开口说些什么。

游廊外宦官们的通禀声却如潮水般层叠而来:“太子殿下到——”

容铮面色微变,蓦地止住语声。

怎么会那么快?

他贴身的亲卫是亲眼看见东宫的车辇巳时离府,前往城北的刑部衙门听审。

三堂会审下来,少说也要大半日的时辰。

怎么可能会那么快?

容铮还未想清,容隐便已行至花厅。

“殿下。”江萤福身向他行礼。

容隐淡应,便在她的面前停步。

他的身量极高,站在江萤面前的时候,便将她彻底挡在身后,连她乌黑的云鬓都不令容铮看见。

容铮面带不豫地收回视线:“皇兄回来得倒早。刑部的事务这么快便了了?”

“父皇有旨,令你看守北侧宫门。”容隐语调平静,言语间却并不容情:“如今还未到宫门下钥的时辰,你便大张旗鼓地来东宫‘赔罪’,是想让全长安城的官吏与百姓都知晓你擅离职守吗?”

容铮闻言极为恼怒:“什么叫做擅离职守!该守宫门的本就是金吾卫,而不是我!”

“这是父皇的旨意。”容隐淡看着他:“你若想抗旨,此刻孤便可带你去御前。”

容铮面色发青,强压着恼意:“皇兄何必以父皇压人?”

容隐不再多言,他回首对段宏道:“带他回北侧宫门。”

“是。”段宏比手上前,对容铮道:“六殿下,请。”

容铮拂袖,悻悻而去。

他带来的随从也紧跟着离开东宫。花厅前又是往日里的清净。

容隐亦转身,与江萤顺着游廊往相反的方向而行。

两侧的天光流水般落在木制的廊面上

,在深棕色的木料间投下水潭般摇曳而明亮的影。

光阴交织间,江萤轻声问他:“殿下不回刑部吗?”

容隐颔首,启唇解释:“刑部的公堂并非是来去自如的地方。孤既然选择离开,今日便不宜再去。”

江萤羽睫轻扇。

她仰头看向容隐的背影,微带不安地问道:“是臣妾影响到殿下的公务了吗?”

“不曾。”容隐语声淡淡。

许是听出她言语间的内疚,他便在廊间停步,于光影交错处回首看向她。

日光偏照,落在他低垂的羽睫间淡淡如金,令他的语声似也温和几分:“就当是浮生半日闲吧。”

江萤也停住步履。

她抬起眼帘看向容隐,稍顷也轻轻应声。

她问道:“殿下如今可要回寝殿里补眠?”

容隐道:“般般可是困了?”

江萤摇头。

她昨夜未能睡好,起身的时候困意很浓。

但如今被容铮这一闹,再浓的困意也都散了。

容隐垂眼看她:“般般可想去东宫外走走?”

他道:“今日晴好。长安城内的朱雀长街应当很是热闹。”

江萤从未想过容隐会这样问她。

她在原地愣怔顷刻,方想起来回答他:“臣妾确是许久未曾离开东宫了……”

“离日落还早。便先回寝殿更衣吧。”容隐启唇,打消她的诸多顾虑:“律条中从未写过,不许太子妃离宫。”

“即便是被旁人认出,亦无妨。”

江萤明眸微亮。

她应道:“那臣妾回去准备。”

两盏茶的时辰后,一辆寻常的榆木马车停在朱雀街口。

容隐与江萤双双步下车来。

因担心待客时的华服太过引人瞩目。

江萤在离开东宫前特意换上了出嫁前的衣裙。

退红色的罗裙色泽温柔,丝缎制的披帛松松挽在臂间,勾勒出少女的腰肢纤细。

像是哪位勋贵家的贵女在春日里出游。

容隐站在她的身侧,语声温沉:“般般想去何处?”

江萤羽睫轻眨。

像是很多贵女那样,她也爱听戏,爱逛首饰与成衣铺子。

但是戏班子太过喧闹,看着便与太子格格不入。

而嫁入东宫后,衣裳与首饰都由宫内各司分制,好像也没有了游逛的必要。

她这般想着,又偏首看向远处热闹的人群。

“若殿下不厌烦的话,臣妾想顺着长街走过去。走到哪里,便算是哪里。”

容隐淡应,抬步与她顺着长街往前。

长街闹热,游人如织。

两旁的商铺内伙计殷勤揽客,挑着担子的货郎则在人群里沿街叫卖。

江萤此时还未用午膳,便很快被途中的小食吸引过去。

菱粉糕,驴打滚,豌豆黄。

都是长安城里最常见的小食。

江萤每样各买两份,可将要递给容隐的时候,却有些犯了难。

毕竟容隐出生天家,自幼钟鸣鼎食。

她不知道他是否吃得惯这些。

略微犹豫后,江萤递了份豌豆黄给他,尝试着问道:“殿下吃吗?”

容隐微顿,还是伸手接过。

他确实没有在外用小食的习惯,因此仅是浅尝了一口。

这家的豌豆黄碾得细腻,豆香混合着糖香很是甜蜜,对于他这样不常用糖食的人来说,其实是有些过甜了。

见他没有再用,江萤便小声问道:“殿下不喜欢吗?”

容隐没有将豌豆黄递回给她。

他道:“只是有些不习惯。”

江萤放下心来。

她将另外两道小食也分给容隐。

就这样一面吃着,一面顺着这条长街往前。

许是热闹的地方总是令人放松。

江萤不知不觉便从街边走到人群里,当她想要问问路过的货郎,他的磨合乐是怎么卖的时候,身旁有马蹄声夺夺而来。

“闪开!”马背上的骑士高声呼喝。

靠近右侧的游人纷纷躲避。

江萤也被推搡着往旁侧踉跄。

就当她快要被卷入人潮的时候,容隐握住她的手腕,将她重新带回身畔。

“是前来送军情的驿使。”容隐看向马鞍侧面的徽记,凤眼微深:“只是不知是不是捷报。”

江萤也回过神来。

她回头看向那匹绝尘而去的骏马:“殿下可要去处置相关的事务?”

“兵部是由父皇亲自掌权。其余人等无权置喙。”容隐垂落长指,执起她的素手:“离黄昏还有两个时辰,你可以重新买些喜欢的小食。”

他的肤色冷白,指间的温度却很热。

十指相扣的时候,江萤的思绪亦有顷刻的空白。

明明是更亲密地肌肤相亲过。

但不知为何,她还是绯红了两靥。

她张了张唇,却又有些不知该说些什么,便低下微红的脸,顺着这热闹的长街往前走去。

朱雀长街横亘半个长安城,漫长得像是走不到尽头。

江萤跟着容隐走了约莫两盏茶的时辰,渐渐觉出疲累,不得不原地停住。

正当她想与容隐说,要不,便先回东宫的时候,近旁突兀地传来一道男子的冷哂。

江萤愕然抬首,看见面前的容隐微微敛眉,目光正落在她身后。

她同时回首,看见身后不远处,象征着皇权的北侧宫门巍峨高耸。

锦衣金冠的容铮正守在宫门前。

他满眼阴鸷地看着他们,半晌扯出个冷笑来:“皇兄皇嫂倒也不必如此刻意!”

朱雀长街依旧热闹。

但北侧宫门前的气氛却凝结成冰。

旁侧百姓的目光纷纷投落过来,令江萤

感到面热。

她窘迫地想要抽回手。

但指尖方抬,容隐便将她的手握在掌心。

他清冷语声落在耳畔:“公办时应当心无旁骛。你的太傅难道不曾教导过你?”

容铮咬牙:“分明是你……”

他一时没找到合适的词汇。

容隐也并不等他。

他与江萤执手从他的面前走过,走向等待在长街一侧的榆木马车。

“若无事,便回东宫吧。”他的语声平静。

黄昏的光影渐落时,容隐与江萤返回东宫。

容铮却趁着换值的间隙,抢在宫门下钥前,赶到姜皇后的凤仪殿前。

青琅俯身向他行礼:“六殿下请留步。娘娘身体不适,今日里不见旁人。”

容铮却不信:“我有急事要面见母后。”

他说着,疾步便往凤仪殿内去。

青琅眉心微皱,立即抬步跟上他,同时通禀道:“娘娘,六殿下前来请安。”

话音未落,容铮便已走到主殿。

他的母后如今正端坐在垂帘后,手里拿着封新启的书信。

她此刻心绪不佳,两道黛眉微蹙着,像是正在因信中的内容而烦忧。

容铮快步走到垂帘前,向她行礼请安:“母后。”

他方直起身来,便携怒道:“皇兄他简直……”

金玉交击声清脆,截断他的语声。

姜皇后锋利的鎏金护甲落在手畔的玉如意上,抬起那双清丽到微显寒凉的眼睛看向他。

“铮儿今日又想与本宫说些什么?”

容铮意识到姜皇后语中的警告。

他的母后常年礼佛,心性平和如水,还极少有这般锋芒外露的时候。

但容铮非但不收敛,反倒愈发觉得不公。

他拧眉直声道:“父皇向来偏袒皇兄,难道此刻连母后也要护着他?”

他愈想愈是恼火,语调也抬高几分:“都是同父同母的兄弟,凭什么他向父皇说几句话,我就要去守宫门?”

姜皇后凝目看他。

也不打断,而是等他发泄完,方徐徐启唇问他:“你今日去东宫做什么?”

容铮语声微滞。

他自知理亏,但仍旧是不肯低头道:“皇兄不也来过我的府邸。我凭何不能去东宫?”

姜皇后目光清冷地看着他,并未理会他的强词夺理。

直至他的语声散尽,姜皇后方淡声道:“青琅,送他回去。”

她的语声平淡,却不容置喙。

容铮不服,还欲说些什么,但对上母后的视线,却没来由地停住了语声。

他咬了咬牙,最终还是挥开青琅,扭头大步离开。

青琅踉跄两步,便重新站稳。

她恭敬地跟在容铮身后,送他离开凤仪殿后,便亲手掩上这两扇朱红的殿门。

天光隔绝,殿内的光线变得晦暗。

垂帘微响。

姜皇后自重重珠帘后起身。

她行至长案前,将手中的书信亲自放进燃烧的博山炉中。

“青琅。”浅青色的烟雾里,她轻启薄唇:“各家的贵女你可有差人留意?”

青琅低首道:“奴婢愚钝,不知娘娘中意怎样的人选。”

姜皇后眉眼淡淡,以银簪搅动着博山炉内的火星:“容貌倒是次要。重要的是品行与家世。以德才兼备,能够从旁辅佐铮儿的为佳。”

“是。”青琅福身,往殿外退下。

偌大的凤仪殿冰冷空寂。

姜皇后站在博山炉前,低眸看着玉炉中的灰烬。

那封书信早已燃成纸灰,与博山炉中原有的香灰糅混到一处。

难以分清真伪。

姜皇后搁落手中银簪,那双清艳的凤眼里没有半分温度。

“这般无能。”

“也不知是肖似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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