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都是荆棘

第13章

宋微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觉睡醒,有人叩门,是通知她过两日就摆宴挪院,还拿了张凤峙所居的“崧岳园”给她们选住所。

她吓了一跳,只疑还在梦中,回去看温狸还睡在榻上,整个身体蜷在被子里,只露出一点漆黑发顶。

她平日不到四更天就会起来练舞,今日怎的这样安静。

宋微知攘了攘她:“昨夜看贼看到天明啦?告诉你个好消息你听不听。”

温狸却一动也不动。

宋微知察觉有异,掀开她的被子,只见她双眸紧闭,面上飞着两团病色的红,附上去一试,烫得炙手。唬得宋微知跳起来,当即要叫人,手却被握住了,温狸半睁着眼,对她缓缓摇头。

“温娘,不行。你都烧成这样了,定要叫大夫的。”

温狸轻声说:“他昨晚才答应让我搬过去……”

宋微知恍然大悟,原来昨夜不是进了贼,而是公子真被曲子引来了,难怪一早就有好消息,出去有望,喜不自禁。“好温娘,真有你的。”见温狸此时的模样,她稍通人事,联想到二人似有私情的关系,立时尴尬得手不知该往哪儿放,心里本对温狸的身份有些遐想和芥蒂,但此时见她冷汗遍体,花容委顿,立刻站她那侧,同仇敌忾抱怨道:“平时看着神君似的一个人,怎么就不知怜香惜玉呢?”www.medabc.com.cn 江南文学网

温狸精力不济,懒与她辩解,紧紧抓她手:“你也想出去,就帮我瞒着。”

宋微知想一想就明白过来了,如果知道她病着,郦夫人为了怕病气过给公子,一定会将这件事拖下来。

夜长梦多,哪日公子大婚,情势更未可知。

宋微知自然想瞒,但看着温狸的模样又不免担忧,一整日坐立不安,不断浸湿巾帕替她消热,喂她喝水,又要应付外面的人,便将门紧掩,手探温狸额上,想说点话逗她开心,悄悄地问。

“娘子,崧岳园让你选屋子呢,你是喜欢菖蒲、木樨,还是梅花?”

温狸烧得混混沌沌,脑中似有滚汤在沸,随口说:“梅花。”

宋微知出去片刻,又进来,门吱吱呀呀响个不停,每次响动,就像耳边裂开一道口,突突跳疼。

温狸缩在绫被里,出了满身的汗,湿透衾褥,到后来虚的不断发颤,宋微知似乎又对她说了很多话,她听不清,也睁不开眼睛,只是点头。

她鲜少得病,冬天落水、薄衫练舞、食不果腹、寒粥菜菹、冷泉浸身、漏风陋室……都没有病,一朝高床软枕,精膏细粱,才夜里吹了点风,竟然病了。

好似有一根一直牵着自己往前走的线,她所有的意志、精力都凝注其上,压了太多物事,将它绷得紧紧的,稍稍松弛些许,就有摧枯拉朽崩塌之势。

温狸在睡梦中不断用指尖掐进手臂的皮肤,告诉自己,还不到倒下的时候。

但身体反馈不来什么痛觉,她也不知在睡还是在昏迷,浑浑噩噩中做了许多梦,一时梦到还在寿春,所有人都在往城外跑

,她挤在人群之中呼吸不得,城头赤底“张”字旌旗蔽日,所有人都在呼喊大叫,她被人潮裹着,听见婴儿哭嚎声、女子啜泣声,还有更多庞杂错乱的声音。

她挤出人群,却不知自己要去哪儿,好像突然从拥挤人群里,来到阴森暗道中,一路曲径幽折,灰云挡日月,伸手不见五指。

隐约看见对面山头有人家,还有犬吠鸡鸣之声,窗里灯光暖融融,仿佛是一家人聚在一起说笑,笑声偶飘过来一些,她不由得心生向往,加快脚步,却怎么走也走不到。

走着走着,天地之间只剩下她一个人,前后都是她的影子,她感到害怕,快速奔跑起来,眼角草木竹林唰唰而过。

不知怎么,忽又奔到了一艘船上,船剧烈颠簸,雪浪汹涌咆哮,好似水里藏着一只蛟龙,掀起雨点,唰唰地打在甲板间。

她手执一盏灯,走在不见天日的船舱里,脚底下木板咔嚓地响动,向上弯曲,好像有什么要顶破,她心跳如擂鼓。

恍惚中有个男子跟在身后缠着她,要她缝补衣裳,她将针尖插进了他的咽喉,猩红温热的血顺着手臂流下来,定晴一看,这男子却是张凤峙,手中握的却是竹簪。

猩红的血点子,飞溅他面上,淌过他鼻梁,汇一注血线流过他的下巴和脖颈,洇红大片白衣。

她张开嘴,来不及说什么,浪就掀翻了船,白练似的千万道波浪打进来,木舱被击得粉碎,她也被席卷到了浪里。

温狸在梦里感到困极了,看着自己,像看一只飘飘遥遥下坠的纸鸢,当她被一双臂膀接住时,惊醒过来。

她正裹着衣袍,被人抱着走出花月斋,这双臂膀在水里抱过她一次,她认得是谁的。

她努力掀开结了许多细密汗珠的沉重眼皮,咸涩汗水蜇进眼里,模糊了视线。歪过头只能看见一节修长如玉的脖颈,她抬指描摹血脉汇聚的脆弱处,感受到隔着层薄薄皮肤奔涌的生机,经她手指一探,那处皮肤倏然起层粟粒,皮下不住翻滚,似藏着一段轻微的波澜。

她感到惋惜,这么好的机会,自己却病得抬不动手,使不上劲。

“你认错人了。”从顶上砸下的声音硬邦邦的:“我不是他。”

温狸不知他在说什么,想开口问,但唇里像含了口沙,半个字也说不出。

外头风和日丽,鸟鸣蝉噪,但勿论多暖多软的风吹在身上,都让她感到针扎一样的痛楚,不禁蹙着眉低下头去。

柳阴之下,一池相隔,穿着一身道袍的郦藻与三两仆婢正立在湖心山石边上。

她分花拂柳,双目一错不错,看着张凤峙从花月斋将温狸抱出来,放入石子道上覆了厚厚青帷挡风的通幰车。

他动作轻柔,像抱的是一尊稍不注意就会碰坏的玉人。

玉人依旧是那个美艳模样,被困了一个月,美色不见半点消减,病中枯萎,更添了些难描难画、惹人怜爱的姿态。

郦藻饶有兴味,转动手中的玉柄塵尾,问身侧人:“病了?病了不来找我,却

去找夫郎。啧啧啧……我可曾有薄待她,难道是惧了我?”

侍婢道:我们的确没收到消息,崧岳园来了车马才知道,我听说是宋微知直接去找的公子,她现在主意是有些大了。?_[(”

郦藻笑了声:“我倒好奇,温狸怎么搭上线的?昙奴不住在容园,又不知道她进府了。”

“看园子的老嬷嬷说,昨晚上有人在院子里吹笛,笛声四面八方都听得见……但并没有给她笛子,这‘伎乐天’莫非会妖法?”

郦藻恍然大悟:“我说昨夜怎么有一段佛音,清幽高妙,如闻仙乐,我还疑是长景寺的,原来是她。”

侍婢看她一脸事不关己,只双手抱袖,立在此看热闹,忍不住问:“女郎……不、不拦着吗?”

“拦着作什么?”郦藻不解:“本来就是要给他的。我瞧温狸很好,长得美,舞跳得好,如此倾国倾城的美人,给他作妾,反倒委屈人家了。”

“那为何……”

“是我阿翁不准,他怕触怒公主,又怕吴坚拿着作筏。”冷笑道:“小老头子,一辈子畏天畏地,谨小慎微,恐怕行差踏错了一点。需知能尚公主,便妾室成群也能尚;吴坚要拦,便是缩在家里作忘八也能找到理由拦。昙奴自己把人带走也好,他自己去挨顿打就行了,抱得美人归的又不是我,我才不替他挨这冤枉打。”

侍婢听得出了一身冷汗。

原来底下人揣测心意,都以为是郦藻不喜欢妖冶不端正的女子,故意将温狸无名无分囚在这里,多有慢待,却不知是这重原因。

“可那日……女郎不是对我们说,她舍黄金不要,一意入府来,必定别有所图,心术不正吗?”

郦藻仰起头望了望天,沉吟良久,喟然长叹。

“我如今也是这样想的。但我是我,昙奴是昙奴。但你看这正午日照之下,石有坳坎,草有隐隙……万物都有自己的影子,单从一个方向,是看不清的。我不愿用我的判断影响昙奴的判断,倘若他自己昏昧看不清,我多说也无用。况且,如果连一个小小女子都不能明辨,我生此儿又有何用?出门五步,可都是荆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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