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赵曼

北城的积雪比想象的还要厚,还没来得及除雪的地方,看起来松松软软,一脚踏进去能没过脚踝。

尽管体感上不像海城那样冷得刺骨,可风却吹得起劲儿,陈谨悦不愿意把手移出大衣口袋。

出租车停在酒店门口时,天已经黑透了。陈谨悦跟着林韵声下了车,对方伸出手拢了拢她的外套,又问她:“冷吗?要不要扣起来。”绵白的雾气从嘴里散出,说出的话也是温暖的。

“不冷,我习惯了。”在国外的那几年,每年有长达七个月的冬天。最冷的那一两个月,大雪封门也是常有的事,读书的时候学校总在这个时候发邮件通知课程取消。后来工作了,又常常因为雪太大被迫在家办公。

就连这次回国的航班,都差点因为暴雪被迫改期。好在最后雪停得早,她才得以按时回国。

她是真的习惯了。

可这话听进林韵声的耳朵里,就有些奇怪了。

过去六年她没和自己妹妹有过联系,陈谨悦本身不爱发社交动态,更不提朋友圈早已把她屏蔽。她对她在国外的了解,都是从陈芳的只言片语里得知。如果陈芳不说,她不会去问。

她想象过陈谨悦的生活。她过得好不好,有没有新的朋友,学会做饭了吗?钱会不会不够用。她问不出口,也无处可问,她上网了解过那里的气候、文化,看到视频网站里有人发布关于这座城市的介绍视频,也会点进去看两眼,想着会不会在某个一晃而过的镜头里看到熟悉的脸。

末了又会收回眼光,觉得自己很傻。

这样的六年,还没来得及找机会去填补时间的缝隙,就听到了一句「习惯了」。

原来早就被盖棺定论。

“嗯。”林韵声垂下眸,转身往酒店走。

正值晚饭时间,酒店大堂进出的人多,陈谨悦跟在她身后,还没注意到她一闪而过的情绪。就听到有人叫林韵声的名字。

“韵声。”声音从左前方传来,林韵声站定不动。

陈谨悦循声望去,看到一个穿酒红色大衣,化着淡妆,长卷发的漂亮女人挥手朝这边走过来。

“赵副总监,你怎么也在这。”林韵声笑着问她。

“别这么叫我,你正常一点。”女人说着往林韵声肩膀轻轻推了一下,表示不满。

“我过来配合你们部门啊,你们分析结果出来,我们马上就要跟着改投放策略了。”她解释了一下为什么自己也在这,话里是陈谨悦听不懂的东西。

林韵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又回到前面的话题,说:“赵副总监,还没来得及恭喜你升职。”

是陈谨悦的错觉吗?她觉得姐姐和这个女人关系很亲近,不只像职场同事关系。

“收到啦,谢谢。这位你不介绍一下?”她的目光落到陈谨悦身上。

林韵声莞尔“我妹妹,陈谨悦。”

“你好啊,小妹妹。赵曼,你姐的同事。”说完她伸出手,陈谨悦慢了半拍才意识到这是要握手。她着实不习惯这套流程。

也学着样子把手伸出来,两人轻轻碰了碰。“赵副总监好……”

“林韵声,瞧你教的。”她斜睨一眼,又看回陈谨悦说:“叫我名字就好。”

女人笑得好看,还没等人再开口,就从口袋里拿出个什么,递给陈谨悦,说:“拿着吧,你手好冷。”

是片一次性暖手宝。

她有些意外地接过来,“谢谢。”

“不客气。”赵曼再偏过头去问林韵声“你们吃饭了吗?要不要一起?”

林韵声眼神扫过被捏在手里的暖手宝,没做停留,又回答她:“好啊,我请,当庆祝你升职了。”

“说好不提这个了。行了,那我在大厅等你们,你们放好行李就下来吧。”

说完,林韵声和陈谨悦一前一后去了前台登记,接待员与她们确认预定。

大床房,一间,两夜。

陈谨悦原本以为她会给自己再单独开一间,但既然没有,她也就不主动去提了。

拿好房卡,一路从电梯再到房间,林韵声都没有说话。

「咔哒——」,房门被关上。空间陡然静谧下来。

林韵声把两人的行李放好,停下想了一会儿,又单独把陈谨悦的行李箱拎出来,问她“你要不要再加件衣服?”

陈谨悦有些不解,“不用,我不冷。”

“手呢?”林韵声走近她,从容地握上妹妹的右手,放在手里揉了揉。

温度正常,就算谈不上暖和——也没到要用暖手宝的程度。

她便松开陈谨悦的手,“走吧。”转身往门边走去。

两人再回到大厅的时候,陈谨悦先看到了坐在沙发一角,安静看着手机的赵曼。大厅里人来人往,只有她好像是静止的。

酒红色的大衣配上暖黄的光,表情也是淡淡的,十分和谐。

赵曼好像注意到两人走近,把手机放进口袋里,站起身笑着问陈谨悦:“妹妹想吃什么?”

“我……我都行。”陈谨悦转头去看林韵声。

“日料吧。”话说出口是陈述句,但眼神却看向赵曼,等她一个应许。

“好呀,我打车。”赵曼话接得快。

北城夜晚的风吹得人脸生疼,三人朝外走,陈谨悦低头把脸埋到围巾里,两手插进上衣口袋,把自己封得严严实实。

赵曼走在最前头,她和林韵声并排跟在后面。

陈谨悦的臂弯忽然被身旁的人拉住,她偏过头去瞧林韵声。只见林韵声稍稍用力把她的左手从口袋抽出,十分自然地牵了上去,再一并揣回了自己的口袋。

“……你冷?”陈谨悦轻轻问她。

“嗯,我还不习惯。”

林韵声还不习惯。

不习惯北城有雪的冬天,不习惯不需要她照顾的陈谨悦。

还有一点不甚明朗的情绪,她自己也没有读出,只当是这天太冷了,脑子也变得迟钝。

说完,她把口袋里的手又捏紧了一些。

日料店里人不算多,赵曼找店员要了榻榻米包间,三人脱好鞋坐下。

“刺身能吃吗?”赵曼拿着菜单,翻了两页,头也没抬就问出口。

有点沮丧,毫无缘由的。

陈谨悦想起姐姐刚正式工作那会儿,带妈妈和自己去吃日料,她第一次尝刺身,像模像样地夹起一片三文鱼,沾点酱油,喜滋滋地往嘴里送。说好吃,等自己赚钱了也请姐姐和妈妈吃更好的。

很久远的记忆出现得没什么征兆,只是林韵声一定又和许多人一起吃过日料,而她再等到这一天,竟然已经过了八年。

“能的,你看着点就行。”林韵声先说了话。

“行。”

“那喝酒吗?”这次她是看着林韵声问的。

陈谨悦手放在桌下,扯扯姐姐的衣角,“想喝……”说话声音轻,但清楚传到了对方耳朵里。

林韵声把手探过去,顺着手腕摸下去,把她的手从衣角移开,大拇指悬在陈谨悦无名指的骨节处慢慢打着圈。

“可以喝一点。”林韵声回话。旋即又不着痕迹地松开了手。

菜还没上,赵曼就着茶水和韵声聊起工作。

“你有没有想过是你们城市分级出了问题,导致项目卡住了。”

“应该不会,分级参数是我自己调的。”

“你看过了?”

“嗯,可能是历史数据有问题。”林韵声说完这句话,拿起茶杯,意味深长看了眼对面的人。

“那你明天会议上直说呗。林经理”赵曼笑得风情,身体还稍往前倾。

林韵声放下茶杯,眼风扫过去“只怕又要听到人说市场部赵曼和商分组沆瀣一气了。”

隔间门被推开,服务员委身把刺身和酒先送了上来。

赵曼摆好三个杯子,倒了酒。

两杯七分满,等倒到第三杯,“少倒点,她喝不了多少。”有人先开了口。于是才有三分满的酒杯被递了出去。

“慢点喝,小妹妹,这个后劲儿大。”

“好……谢谢赵曼姐。”谨悦闻声把酒接过来,好好放在面前。

“都说了这么久了,还怕再说一次啊?林经理。”赵曼把酒杯直接放到林韵声的身前,又端起自己那杯,和她碰了一下。

“恭喜晋升。以后谣言改成我高攀。”

“哈哈哈哈哈哈,那正合我意。”赵曼笑得眼尾都眯起来,两人佐着这声笑,喝完了第一杯酒。

陈谨悦愣愣地坐在旁边,那个感觉又上来了——赵曼和林韵声关系匪浅,不只是同事。

她既听不懂她们在聊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公司会传两个女人的谣言。她感受到林韵声在工作场合的运筹帷幄,对事情十拿九稳但又轻飘无谓的语气。

她没见过这样的林韵声。

以前的林韵声对待工作,哦不,对待任何事情,都是细致入微,谨慎温柔的。也不爱和人这样开玩笑。

是林韵声变了,还是和赵曼在一起的林韵声变了。她没有答案,只觉得酸涩。

陈谨悦端起酒,一口喝到见底。

“你慢点……”柔和的声音荡到她耳边。

“嗯……”她短促地回应,却伸手去拿酒瓶,给自己重新满上。

“不是不能喝吗?”赵曼觉得有趣,使眼色问林韵声。

“……”被问的人一时语塞。好像是自己之前给了错误答案。

“没事,我在这呢。”她又补了一句。

菜陆陆续续上齐,陈谨悦在仍然不怎么听得懂的对话里,慢慢喝完了第二杯酒。

赵曼很关心她,问过几次还撑不撑得住。

酒劲儿一点点上来了,染红了脸,她顶着这幅模样说:“我没事,你们继续……”逗笑了赵曼。

林韵声听她声音已经有些飘了,谈话间把手默默绕到她背后,手掌撑在榻榻米上,手肘贴着她的背,怕她倒下去。

陈谨悦盯着桌上最后一片三文鱼腩,没人动筷子,孤零零地躺在碎冰上。无人问津。

「这片鱼肉如果懂我的心情,还会和八年前一样好吃吗?」她不着边际地想。

到底谁是鱼肉。

——我是。

陈谨悦是。

她不熟悉的林韵声是俎,一整晚她听不懂的话是刀。没把她切碎,但心像被顶细的刀尖缓缓扎了一轮,没有流血,却不适得厉害。

她重新拿起筷子,夹起那片没人要的刺身,娴熟地沾上酱油,闷进了嘴里。

味道一般——一股晾了八年的味道。

林韵声看她放下筷子,对赵曼说:“我去买单,你在这等一下。”说完扶一扶陈谨悦,确定她能坐住,才站起了身。

“去吧。我在这看着她。”赵曼懒懒地应声。

等人推门出去,她还是饶有兴致地看着陈谨悦。

“陈谨悦?”

“嗯?”她抬眼去看对面的人,发现赵曼看着自己,脸上挂着笑。

“哪几个字?”

“什么……?”酒精让她有些迟钝。

“哦,谨慎的谨,高兴的悦。”

赵曼没有答话,只是轻轻笑,从桌角拿过自己的手机,点了几下,送到陈谨悦面前。

是她的微信二维码。

“加个微信?”

“……好。”她自然没有理由拒绝姐姐的同事,趁着还没醉,划开手机,扫码、添加。再让手机归回原位。

林韵声重新推门进来的时候,手里拿着票据,还有一瓶旺仔牛奶。把它悄悄放到陈谨悦的手心里。

还是温热的。

“走吧。”她拉着妹妹起身,提醒赵曼别落了东西。

陈谨悦脚步虚浮,她想她确实不怎么能喝酒,柔身挂在姐姐身上。

林韵声一边搂着她,一边帮她整理围巾和衣领。

“我帮你。”

“没事,你帮我拿下我的包吧。”她眼神专心看着陈谨悦,把话留给赵曼。

赵曼手上拎着三个包,叫了车。

一路上司机开得小心,天空又飘起了雪,这在北城早已不是什么稀奇事。

车里姐妹两坐在后排。陈谨悦倒在她身上,头晕得厉害,就算藏在昏暗的车厢里,也能看到脸色绯红。

“你们姐妹两感情很好啊,真难得。”前座的赵曼扭头去看她们。

“嗯……”韵声没有否认,低头看她,又抬手护着头,怕她撞到哪里。

“她是你表妹?”赵曼问得探究。

“啊……”她抬眼去看赵曼,对上眼神的一瞬间,竟然觉得心有点乱。

“不是。”

“是我亲妹妹。”她眼神闪烁。

赵曼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把话头咽了下去。

回了句“挺好的。”又转过了身,朝向前方。

她一路陪着两人回到房间,确定没事了,才离开。

林韵声扶着妹妹,倒在床上,松了口气。

手机响了,她点开,是赵曼的微信,「早点休息,明早见。」

「你也是,晚安。」

她锁屏,把手机扔在一边,看着侧躺着的陈谨悦,轻轻把她挪正,扶着她的脖颈给她取围巾和项链。

手机又震动了。

不是床边那部。

在陈谨悦的口袋里。

她停了两秒,扫了眼时间,十一点半。

心里有点犹疑,但还是探手进去,把手机取了出来。

和她一样的微信推送,甚至,和她一样的发信人。

消息内容被隐去了。

林韵声呼吸滞了两秒,眉头蹙起来。她侧眼去看安静躺在床上的陈谨悦,又看看手机屏幕。

不知道两人是什么时候加上的微信。更不知道为什么她们会产生联系。

手机又短促地震了两下,是面部解锁失败的提醒。

林韵声维持着这个动作,至少一分钟,时间淌得慢,慢得心里有裂痕。

她深吸一口气,把手机放回了床头柜。

手机旁是那瓶没喝的,已经冷掉的旺仔牛奶。还有一片没拆封的暖手宝。

两者叠在一起,一时分不清哪个更多余。

她不习惯。

飘雪的深夜,高度数的酒精。

还有和其他人产生联系的陈谨悦。

她都不习惯。

她被时间织成的网罩住,靠细小的缝隙维持着呼吸,灰尘从鼻腔进入,挠得她喉头发痒。

她站在窗边,开始怀疑,明明什么东西都会过期,为什么因为陈谨悦而升腾起的焦躁,时过境迁,却还是这样掌控着自己。

这夜的雪什么时候会停?

她无法留在这样的时间里,哪怕只再多一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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