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烟花

陈谨悦是在南城刺眼的阳光里醒来的,睡醒时房间里已经没有人了。她一个人在床上躺成大字型,陈芳难得没有催着她早起。

她刷完牙,趿着拖鞋走出去,看到林韵声和妈妈坐在阳台的小靠椅上喝茶,悠闲又自在。

林韵声先注意到了她,端着精巧的小瓷杯回头看了她一眼,“起来啦?”

陈芳也跟着回头,“哟,蛮早的嘛。”陈谨悦也听不出是真的假的,就看见林韵声在一旁又笑了。

“几点了?”她问。

“快十一点半了!”陈芳站起来,从小矮桌上拿起来一个方形打包盒,递给女儿。

“你姐给你打包的早饭。”

“哦。”

她接过来,拆开一看,两个芝麻饼和一颗白煮蛋。

林韵声起身,拿着小茶杯,背靠着阳台栏杆,示意妹妹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她还是那副模样,身体重心都在左腿上,右脚往左边轻轻一搭,背着阳光,看陈谨悦坐下,拿起鸡蛋敲敲桌子,一点点把它剥开。

陈谨悦被看得不是很自在,说:“你老这么站着,容易脊柱侧弯。”

“……”

林韵声听罢,用右脚去点陈谨悦因为翘着二郎腿,而悬在空中的那只脚。意思是「大家谁也别说谁」。

陈谨悦在心里翻个白眼,把腿放下来,乖乖坐好。

林韵声也跟着动,她把重心换到右腿上,左脚再轻轻这么一搭,和此前如出一辙。

这样就能弯得对称了。

「幼稚。」陈谨悦心想。

“悦悦啊,今天我们什么安排。”陈芳问她。

“没什么安排,在酒店吃饭,待到晚上去看新年烟火。”

“这样啊,那我下午去海滩晒晒太阳。”

“行啊,我跟你一起。”陈谨悦说着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就着茶水把白煮蛋吃了下去。

林韵声拿出手机上下划拉两下,说:“我就不跟你们去了,我有点工作上的事要处理。”

陈谨悦皱皱眉头,心想都大年三十了,还要忙。依萍,你做的到底是什么工作啊。

她表情不好看,挂在脸上,林韵声又补了一句:“忙完就马上去找你们。”

她心里才舒服点,又狠狠咬了一口已经软掉的芝麻饼。

早饭不紧不慢吃了半个多小时,林韵声就这么站在她对面,一杯茶喝喝停停,竟然还没有见底。

南城的冬天让人觉得有些热,她藏在姐姐用身体投下的阴影里,微风吹一吹,远方的棕榈树叶摇摇晃晃,让她又有些犯困了。

她头往后仰,打了个哈欠。

“困了就再去睡会儿。”

她抬头看看姐姐,说:“都十一点半了,算了吧。”

林韵声又笑了一声,慵懒随意。她按亮手机屏幕,朝陈谨悦面前递。

「09:46」

陈谨悦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怪自己,怪自己——怎么不长记性还听信陈芳的报时。她站起身来,把这两个人留在阳台,就往房间走。

“诶!你去哪?”陈芳在后面问她。

也被她一并甩在脑后,不回应了。

一路睡到午饭时间,才怏怏起身,三人一起去吃了酒店中规中矩的自助午餐,没有过高的期待,但也说不上失望——至少不用提前预定呢,她腹诽自己。

再回到房间的时候,林韵声直接就拿着电脑开始忙活了,陈谨悦帮妈妈涂好防晒霜,自己又换了身适合海滩的衣服,拿着毛巾跟妈妈下了楼。

海滩嘛,其实都差不多,细沙和白浪,遮阳伞与椰子汁。

她和妈妈把鞋子留在躺椅边,换上凉拖踩在沙滩上——不然还真的有些烫脚。

陈芳看着前面一位女士的脸基尼,左瞅瞅右瞧瞧,觉得这个东西不错,正要开口问女儿这玩意儿哪里能买到。

“不行,买了就跟你断绝关系。”知母莫若女,她先一步斩断后路。

“哦。”,陈芳心想,要是声声在这,准不会对她这么讲话。

俩人走出了几百米,实在也没什么新鲜玩意儿,又折回去找最开始的那个躺椅,闲适地坐上去。

陈谨悦递过一条毛巾给妈妈,随便她垫着、盖着还是用来干什么。自己则是把毛巾卷了卷,靠在了脖子后面当小枕头。

“悦悦啊。”

“嗯?”

“生日快到了,今年想怎么过啊?”

“都行吧,我都快二十五了,不爱过生日。”陈谨悦回答得有些冷淡。

她也没撒谎,确实不爱过了。说起生日总免不了想起那时候的林韵声,当时有多幸福和动情,现在就有多逃避和责怨。

可陈芳大概不这么想,陈芳觉得小时候还没来得及给两个孩子过过像样的生日,俩人就长大了,悦悦更是去国外呆了六年,生日连见都见不着,最简单的陪伴都没了。

现在女儿好不容易回来,且不说呆多久,既然正好撞上生日了,那没有不过的道理。

想到这里,她又问:“你这回来都一个月了,你在那边工作还好哇?”

“还行,我请了两个月假。”

但时间过得好快,转眼都一个月了。

陈芳没再继续问什么,但这个话题在陈谨悦脑子里止不住地往外蹦。

还剩一个月。如果,她是说「如果」,她能和林韵声把话讲清楚的话,那她是不是就不用走了。

她大不了辞职回国,挂一个海归的头衔重新就业。

六年前的事情就算没说清楚,那怎么也是六年了,那时候自己十八岁,如今二十四——是当年林韵声的年纪,她或许能理解林韵声了呢?

——如果林韵声也愿意让她去理解的话。

那她们就能像六年前一样生活在一起……甚至还能更好——她长大了,可以租间房自己搬出去,连妈妈这个因素也不再过多担忧了。

拥抱、亲吻,还有更亲密的事情,她们都可以来日方长,一点点填满过去六年的缝隙。

——如果林韵声愿意的话……

陈谨悦把自己藏进遮阳伞的阴影里,抬手把头顶的墨镜滑下来,耳边是陈芳和她的小姐妹视频的声音,远处的海浪是大海的呼吸,一层叠一层,在沙滩上留下白色泡沫。

「如果能这样就好了。」

她这么想着,又歪着头睡了个午觉。

再醒来时,是被林韵声的恶趣味给弄醒的。她食指放在妹妹摊开的手心里,轻轻挠,挠得她发痒,不得不在梦里换个姿势。这样一次两次,终于让眼前的人睁开了眼睛。

刚睡醒的陈谨悦,把墨镜搭到到自己鼻梁上,整个人眼神还蒙着一层海雾,喉咙像被粘住了一样,她咽了咽口水。

想到林韵声之前说忙完就来找她们,现在真的来了。还带着两个开好口的椰子在一旁。

她呼吸里带着刚睡醒的一些疲倦,侧过头去看妈妈,她也还睡着没醒。

她望着林韵声,吐出黏糊糊的两个字:“抱抱……”

没睡醒的声音迷糊得很,说什么都像在撒娇。尽管她确实是在这么做。

可林韵声只是笑,像海边和煦的风,却不回应她。

她点点妹妹的鼻尖,又把墨镜给滑上去归了位。便转身叫醒了妈妈。

陈芳大概没料到自己也会睡着,被叫醒的时候,闪了一个激灵,赶忙问:“哎哟,怎么睡着了,现在几点了?”

“六点半了。”陈谨悦坐起来煞有其事接了话,顺手拿起一个椰子喝起来。

“啊?这么晚了啊,那我们赶紧走了。”她赶忙掀开搭在身上的大毛巾,起身。

林韵声很无奈地看了妹妹一眼,说:“没有,妈,才四点。”

陈芳手上的毛巾还没叠好,一听到这话,就干脆不叠了,一下子抽到陈谨悦身上,说:“嘿,你这个孩子,怎么老逗你妈呢?”

陈谨悦被打了还咯咯直笑,心想这不跟你学的吗?

但她识趣地没讲出口,抬手拿起另一个椰子递给妈妈,借花献佛,让她消消气。

南城的新年烟花一共两场,一场在中心海滩,晚上九点开始,持续半个小时。第二场在在绕海大桥边,新年凌晨开始,城市中心区域的高层房屋都能看到。

陈谨悦和妈妈回到房间,冲了澡,又换了身衣服,准备出发去中心海滩逛逛,顺便等第一场烟花。

南城的大年三十和其他地方不太一样,因着是旅游城市,每年的冬天都是热门避寒胜地,再加上新年长假,其他地方街上空无一人的时候,这里倒是热闹得用它独有的方式作着庆祝。

林韵声一行三人开着车到达中心海滩的时候,早已是万人空巷的场面了,停车位都找了十多分钟才停好。从停车处到中心海滩,有一段不足两公里的长街,这里白天是商业街,晚上摇身一变就成为夜市。

林韵声挽着身旁两个人,找了一个小摊坐下来吃晚饭。之后便走走停停一路晃悠到了沙滩上,反正好位置已经没有了,不如轻松点。

最后寻着一处,在棕榈树边的小土坡上,不算最好的位置,可胜在人不多,很清静。

离烟花开始还有半个小时,林韵声让妹妹和陈芳在这里坐着等她,她去买点果切过来。等她一去一回,烟花就正要开场了。

林韵声把一小盒菠萝拆开,递给妈妈,另一份切好的番石榴撒上酸梅粉,留给自己和妹妹。

第一簇烟花绽放的时候,陈谨悦正把一块果肉往嘴里送,她吓得一激灵,又赶忙抬头去看空中像鎏金一样的花火线束。

烟花的巨响,喧哗的人声,明明是在这么吵闹的环境里,但她敏锐地捕捉到了林韵声的轻笑。

她侧过头去看她,红绿灿亮的光忽明忽暗映在她脸上,烟花在她光亮的瞳孔里绽开,竟让人觉得比天上那处的更好看。

她看得入神,直到自己的视线被姐姐发现。

林韵声莞尔一笑,抬手轻推她的下巴,笑着说:“看天上,别看我。”

——可天上的哪有你好看。

陈芳举着手机录视频,身前的情侣在灿烂的烟花下接吻,陈谨悦的心里全是林韵声。

她偷偷伸出手去碰她,林韵声捏住她的食指指节,过了一会儿凑过来问:“去那边看,好不好?”

“好……”陈谨悦不知道「那边」是哪边,但没关系,她会跟着姐姐走。

林韵声牵着她挤进人潮,走到几十米远的椰子树下,她靠在树旁,看着自己的妹妹。然后轻轻展开双臂,冲她笑。

陈谨悦一下就扑进她怀里。“晚了好几个小时……”她语气软糯地埋怨。

说的是下午在沙滩躺椅上那句没能得逞的「抱抱。」

“记仇。”林韵声浅笑,把头埋进妹妹的颈窝里。

“林韵声……”陈谨悦又开始忍不住蹭她,这里实在不是一个接吻的好地方,她知道。但在这样的气息里,也实在有些难耐。

她抬起头去看她,就轻轻一下。她想。

在林韵声默许的眼神里,她覆上她柔软的嘴唇,一碰到就又变得贪心了。

怎么能只有一下,她轻轻舔她,像呜鸣的小兽,不愿意走。

烟花炸开在耳边,没人再去管天空里一年一次的壮丽图景。盛开的是烟花,火灼的是陈谨悦早已被引燃的,想一直留在姐姐身边的念想。

她尝到林韵声唇角梅子粉的味道,又酸又甜,像她眼前的这个人。

陈谨悦松开对方,轻轻咬住自己的嘴唇,重新回到那个怀抱里,一直到烟火结束。

之后这一路她都很少再说话,回去的路上人潮汹涌,她只是挽着林韵声,心里再也装不下其他事。

直到回到酒店,三人坐在沙发上,跟着好多年没有看过的春晚倒数进入新年,陈芳打了个哈欠,去浴室洗澡。陈谨悦便再也坐不住了,她又一次缠上林韵声,用眼神送出邀请。

林韵声牵着她到自己的房间,锁好门。

南城的第二场烟花在窗外响起。

陈谨悦再也忍不住一分一秒,她焦急地吻上去,边吻边往窗边走。林韵声被她的热情推得有些喘不上气,她隔开一点空隙,说:“小谨……只有,只有十分钟。”

“那就吻我十分钟……”她答得快。不想再浪费时间了,我已经等得够久了。

她又封上她的唇。

她主导着林韵声,窗外的烟火似乎比先前那场更热烈盛大,闪白的光总是比声音先一步抵达她的眼底。

她一边忘情地吻着林韵声,一边无端想起那个电闪雷鸣的夜晚——也是这样的,光比雷声先一步落下的夜晚。

她在那个夜晚,看懂了其实早已存在的但并没有被承认的暗涌。

那现在,林韵声,这一次,我们可不可以把我下午所想的「如果」变成「现实」。

把我梦里的思念变成这一刻的喘息,把我六年来只增不减的爱封进这个缠绵的吻里。

梅子粉的酸味没有了,只剩下甜。

林韵声。

烟花灿烂,岁岁年年。

——如果你愿意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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