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策马游(二)

风高吼急,沙石乱走。

数不清的箭簇划破落日长空,穿过莽莽尘沙,疾啸飞来,霎时间,营地内火光四起,兵士们一个接一个倒下,惨叫声、厮杀声刺得人耳朵生疼。

那时还是稚子的他,哪里见过这阵仗,当场瘫软在齐王妃李氏的怀里。

父亲仓促披甲上马,吩咐亲卫护住自己和母亲,可羌兵实在太多,他们根本无法突围,二十余名亲卫不多时便只剩下寥寥几人。

羌兵们骑着马,将他们团团围住,有亲卫挥刀砍去,却直接被挑翻刺死,那些羌兵煞是得意,叽里呱啦一阵,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就有一人目露凶光,纵马持枪朝自己和母亲刺来。

母亲把自己紧紧护在怀里,躲开迎面刺来的兵刃,可那人很快又折了回来,他只看到有亮光在眼前稍纵即逝,便感觉有什么东西喷洒在自己头顶,旋即又顺着头发、眼睛、脸颊、脖子慢慢淌下……

他恍然间觉得,母亲揽着自己的手好像松了一些。

恐惧与不安倏而袭上心头。

“娘!”

他惊恐地喊着。

可是回应他的,只有呼啸的风声,与远处的厮杀。

他想回头去看,又发觉母亲手上的力度瞬间紧了许多,几乎要将自己融于血肉。

“洵儿,别……别回头……”

那些羌兵把着缰绳,坐在马背上仰天大笑。

“娘……”

泪水自眼眶涌出,混着血迹,从脸上滚落,他想捡起地上的刀同他们拼命,可母亲的手死死扣着自己,带出麻木的刺痛感。

羌兵们看着这一幕,笑得更为猖獗。

他目眦欲裂,满脑子都是杀了这些羌兵,恨不得将他们碎尸万段。

“阿宛!”

蹄声骤急,伴着一声疾呼。

那是父亲的声音,他心里忽然踏实许多,想着母亲应当能得救了,可母亲再也支撑不住,连带着他一并倒在地上。

“别怕……你爹爹……”

母亲的声音微弱到几乎听不清。

他能感受到,母亲身上的温度正在缓缓流失,他抓着地上的草根,声嘶力竭地吼道:“爹爹,他们杀了娘,他们杀了娘!”

“洵儿别怕,爹爹来了。”

父亲带着一队人马疾冲而来。

可是“砰”的一声。

浓烟爆起,火焰四散,他们都连人带马都被瓷蒺藜(1)炸翻在地。

然而后面又有羌兵跟了上来,呈合围之势。

尘烟还未散去,他看到有个人影摸起掉在一旁的长剑,而后迅速站起身,挥刃砍杀那些羌兵,冲到了自己身旁,其他兵士们也都面无惧色,全部手持兵刃慷慨迎战。

可这无异于困兽之斗。

他亲眼目睹父亲连中数刀,被乱枪穿身挑死。

最后,那杆沾血的长枪又刺进自己的胸膛。

剧痛才刚袭来,他便两眼昏黑,没了知觉。

他绝望地躺在地上,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后来……

他是被疼醒的。

每动一分,每呼一口气,浑身都锥心刺骨般的疼。

还有一具冷硬的尸体挺在他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咬紧牙关,拼尽气力从尸体下面爬出来,可回头一看,才发现那竟然是自己的母亲。

母亲身旁是父亲,他们已经气息全无,躯体僵硬。

周围尸体堆积如山,流出的血浸红了大地。

角声满天,风头如刀,远处的天绯红一片,就像是地上的鲜血染就而成。

……

“后来,西羌大军突然来袭,他们……”

“都死了……”

赵洵神色异常痛苦,他靠在车壁上,阖起双眸,十指又不由自主地抓紧衣衫,试图压制内心的痛苦。

徐予和没想到此事会令他如此失态,她对齐王之事了解不多,只知道齐王文韬武略,忧心边事,可惜英年早逝。

她小心翼翼地道歉,“对不起,我……我不是有意勾起你的伤心事。”

赵洵抿紧唇瓣,有些许水光从他眼角溢出。

徐予和的脑袋“嗡”的一声乱掉,“你……你别……”

快要说到“哭”字时,她急忙收声,手足无措地掏出绣帕,放在他的手背上。

赵洵怔然片刻,睁开了双眼。

烛光摇曳,映着他黯淡的眸子。

“你……”

徐予和望着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语。

她的眼睛柔和明亮,犹如一泓清泉。

赵洵撞上她的目光,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有个小女儿(2)也像这样看着他,茫然无措地安慰他。

而那个小女儿,现在就在他眼前。

他心念微动,用另一只手抓住绣帕,复又倾身过来将她紧紧拥在怀中。

徐予和猛地一颤,呆愣在原地。

她伸手想将赵洵推开,却听得他哽着嗓子,低声嗫嚅:“别推开我。”

“求你,别推开我。”

细微的声音被悲伤紧紧裹挟着,他的下巴抵在自己肩头,身躯止不住地颤抖。

夜色漆黑如墨,繁星点点挂在天穹,四周除了车轱辘轧在地上的声音,就是他无法抑制的哽咽。

这会儿的赵洵像个孩童一样,徐予和也不好再狠心把他推开,只能僵着身体,象征性地用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你不记得我了吗?”

他说。

徐予和蹙起眉头,满脸茫然。

“为什么……不记得我……”

这两句话实在是令徐予和摸不着头脑,她将眉头蹙得更紧,问道:“什么?”

他的声音很不稳,“还好……我记得你。”

徐予和更觉莫名奇妙,什么记不记得,她实在是琢磨不明白,但是为了能早点脱身,也只能赶紧把人哄好,便又拍了拍他的背,顺着他的话含糊其辞道:“记得就好,记得就好。”

赵洵语调沉沉,带着诸多委屈,“可是你不记得我。”

他这语气,分明就是在赌气,可徐予和想不通对方为何一直纠结于记不记得这个问题。

“我记得,在茶棚时你救了我,我记得清清楚楚。”

赵洵摇摇头,低声道:“不是那次,那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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