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眼前有路不去往,身后无路却回头

见影卿面色好转了些,身上也不再那般滚烫了,玖洏才问道:“说吧,老实交代喽,刚刚那是什么?”

影卿皱皱鼻子装傻道:“什么?还在打架呢,以后再说。”

“打个……砖头啊!你都伤成这样了,你是想过去一口血喷糊了烛九阴的眼睛,还是横尸在侧绊倒他啊?”

影卿:“……倒也不至于如此惨烈吧?”

“你就别给少虞添乱去了,灵气不济,再强行运转的话,当心自焚了!”玖洏嫌弃道。

影卿诧异地看着她:“那你不上去?”

玖洏也诧异道:“拿我的大金翅膀上去煽火吗?还是烤个大翅膀给你补身子啊?”

于是影卿也想起了她那操起砖头上阵挠抓啃摔的战斗技法,不由沉思。

这种时候,玖洏忽然便聪慧了起来:“烛九阴口衔之烛,燃的是天晷火精,源出太阳,而太阳尊异于世,不可融于任何火种,连我也无可奈何,你那段绫砂既能将其吸收吞噬,上面附着的究竟是什么?为了你的小命还不快交代了!我看看还有没有法子救你!”

见玖洏已猜到了这个地步,影卿只好说道:“是太阳曦赫。”

她是影子,影子是黑暗,可影子也被光环绕包裹,影子会因为光而散,却也伴随光而生,没有光便没有影子。所以她修炼出了冥蒙之砂,也将天光炼化。

猜想被验证,玖洏顿时对着影卿便是一通骂,骂她修行不知分寸,修炼无方。

“曦赫要不了我的性命,只是……不……没事的,少虞答应过我,会护我安好,没事的……”影卿喃喃自语,眉头不自觉皱紧了。后面的话,玖洏没有听懂。

影卿只觉得魂魄被浑身的疼痛撕扯,骨头缝里都有烈火在灼烧一般,意识有些模糊了。她抹了把脸,朝着少虞那向扬了扬下巴,别开了话头:“你看呐。”

玖洏果然被转移开了视线。

看着前面的打斗形势,影卿抓着玖洏的力道不自觉越来越紧,玖洏“嗷”了一声,忙抽回手一瞧,都有了指甲印,她揉揉手道:“这样下去也不是法子啊……”

影卿沉沉嗯道:“烛九阴的火精之源仍在,不多久它便能再次催动,我却无法再吞纳一次了。”

眼下虽是少虞占了上风,但若不能从速拿下它,等烛九阴再次催动衔烛火精,那他们只怕都得耗死在此处了。

影卿拍拍玖洏的手,玖洏会意,躬身凑到她面前,便听影卿悄声说道:“等会儿烛九阴再次吐出衔烛时,你悄悄地去将它抢来,我与少虞为你掩护。”

乍一听,玖洏怕得两眼瞪得老大,不过她竟然还是答应了,影卿有些意外。

“唉呀,你们若是死了,我便不被烧死,也得被打死啊,我又不蠢!”玖洏大臂一挥,说得潇洒,可惜嘴角下挂,泄露了怂心,更显得壮烈。

影卿敷衍地安慰她一句:“莫怕,我好歹会护着你不被烛龙摔成肉泥。”

玖洏冷漠地呵了一声:“多谢你嗷。”

影卿瞅准一个时机,抛出两段月照玄绫缠住烛龙之尾,顺其摆尾之势跃上烛龙后背,影卿抱住便不放手,嘴唇咬得发白,额头尽是汗珠。少虞飞身而来便要抱她离开,影卿摇头不肯:“缠住他!”

少虞一听,再看一边蠢蠢欲动的玖洏,便知她的打算,一面招架烛九阴的攻势,一面同影卿商量:“是否太险难了?”

“险难?我们眼下不正是如此么,自从离开家门亲族的庇护,修行何尝不是赌命?难不成你还有别的法子?我是无力再挡一回了。”影卿已撑不住又吐了口血,冷着脸道,“总之,这时候我不能,死在这儿。”

少虞抱起影卿从烛九阴身上飞下,说道:“我知道,阿盈你放心,我答应了便会护好你的。”

少虞仗剑转身,腰系的佩玉锦绶却断了半截,还有半截溅了血,虽说积身狼狈,却依旧神君风骨,未折脊梁,在火光中,有那么瞬息影卿呆了神,可惜此间此时没有一轮高悬月。

“你可还记得无日之国吗?”少虞高声喊道。

那锐利的将要刺穿少虞眼珠的爪子,骤然停住,混沌而浑浊的眼眨了眨,露出迷惘来。

少虞无视那悬在他眼前的利爪,继续说道:“无日之国因你对神族之叛被降天谴,放逐幽冥受罚,你难道不曾有过半点不忍吗?”

烛九阴幻化回人面,漠然且迟钝,仿佛听不懂他的话。

“无日之国的子民痛恨你,日夜咒骂你,推翻了对你所有的信奉。”

烛九阴冷漠地落下利爪,少虞挥剑格开:“惟有一个孩子,刑罚终了,也不肯渡入轮回,她为躲避鬼差的追捕,带着她对烛龙的虔信跳入了忘川。她说她是烛龙的子民,烛龙赐予她名字——明姬。”

烛九阴脸上赤色的火纹停下跃动,安安静静地便如同寻常纹饰,冷漠木然的脸竟似乎显出了一点点……唔,大概是慈和吧,茫然不知的慈和。

影卿瞧得好奇,悄悄问道:“什么无日之国?”

玖洏守在她旁边:“我想起来了,据说曾经在西北海之外曾有无日之地,烛九阴好像便是无日之国的守护兽,给无日之国带去了光明。听少虞适才说的意思,大抵便是后来它背叛神族,争夺妖国而战败,无日之国受到牵连了吧。”

哦,那便是很古早以前的事了。影卿又问道:“那个明姬又是怎么回事?”即使魂魄不全,意识残缺,一提起这个名字,竟也会有所感应?

玖洏耸了耸肩:“这我便不晓得了,不曾听说过。”

于是影卿便拽了拽少虞的衣摆,仰头问道:“我去过忘川,那个明姬什么来头,能在忘川熬这么久?”

少虞不回头也不动唇地,只飘着一丝儿气声回道:“话本子里的传说故事,看来蒙对了。”

影卿默然。

少虞小心翼翼地在烛九阴面前往前走了两步,它也无甚反应。

影卿瞧得眉头直皱——眼下是个好时机,不过却有一点为难,烛九阴变回人面,闭口不言,那火精便不大好抢了呀。

少虞微微笑道:“你和我们离开这儿,我带你去忘川看看明姬好吗?忘川之水消磨执念,忘川之河不留过往,那个孩子不知道还能等多久。”

玖洏捧着胸口,惴惴不安地蹲在影卿身边低声道:“怎个意思?少虞君真要带它出去啊?”

“不能吧,岂会那么蠢。”影卿琢磨道,“他约莫是想撬开烛九阴的嘴巴,总之还是按方才商定的来,莫要大意。”

玖洏郑重道:“嗯!”身上沉沉的担子,压得她重重地点了一头。

此处离得有些远了,玖洏怕等会儿耽误了好时机,于是便趁烛九阴尚被少虞荧惑之机,悄无声息地走近。

“那已是无日之国最后的一个遗世之民,你不想去看看吗?你曾经爱护的部族,如今只剩下了那么一个零落的魂魄,那个孩子也许还记得你,记得你曾经明光苍宇,照耀穹顶的灵迹,可是你还记不记得了?”

少虞的声音舒展且沉静,真是忽悠苍生的一把好嗓子。

还说自己不擅无中生有,这真是……谦虚了。瞧瞧,这发挥得多好!影卿不由暗暗感慨。

不过估摸着烛九阴也听不大懂,真是白瞎了少虞君酝酿的如此这般充沛深沉的感情。

迷惘无神的烛九阴终于动了,木然地眨了下眼,竖瞳重影叠合又散,嘴唇微翕,便似要张开。玖洏紧张地攥紧了砖头,一双大金翅膀悄悄蓄势。

正在烛九阴张开嘴似要吐出人言之时,玖洏便要飞身而上,与此同时,少虞忽然近前摊开空出的手掌,分明是真心要与其讲和的意思。

可他这几步虽无敌意,却将身后起势腾冲、手举凤凰砖的玖洏暴露在了烛九阴的眼前。

适才还陷于摇惑的烛九阴一息间勃然大怒,人面狰狞,复又变回凶兽头颅,教人骇然。

那一瞬,影卿百感交集,她真的不曾想到,少虞竟然是真的想要度化烛九阴。烛九阴被抽走了魂魄,没有心智,没有头脑,连灵魂都空荡了,想要感化它,便如同教一个瞎子画出一幅万紫千红的山河百景图一般荒谬。她是真没想到少虞会不明白,她也是真的想不明白。

这可真是个措手不及的误会啊。

天晷火精近在眼前,玖洏硬着头皮仍要冲上去。

遽然间,万千条赤红长蛇从烛九阴背后涌飞而出,直冲玖洏而来,如同倾盆的鲜血扑面。

尖的牙,腥的舌……

一瞬间,那腥臭无比的气味缠上了她的手足、脖颈,教她无可遁逃,那黏腻恶心的皮紧贴在她的皮上,勒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她已无法喘息。

“玖洏!”

少虞一声如惊雷轰鸣在耳畔,玖洏顿时惊醒,已是大汗淋漓。她浑身颤抖地转身疯逃,不管烛九阴在身后,不管少虞在身后,不管影卿在身后。

她往阿玄处逃去……不,她向那朵般若莲花跑去。她将已凝化成了吊坠的般若莲花取下,死死地攥紧,捂在心口,不管不顾地缩在巨石下,蜷成一团。

阿玄不知发生了什么,又急又怕,只知将自己柔脆的身躯挡在了玖洏身前,胆颤心惊、抖如筛糠,却是一步不退。

蛇潮群攻而来,阿玄抵挡不住,为蛇毒所伤,倒地之时,还拉拽着玖洏裙裾,想喊她快逃,可玖洏却仍然蜷缩不理,阿玄听到了抽泣之声。

“阿舅,你在哪儿……你快来救救玖洏,玖洏怕……”

可怜、破碎、又无助。

阿玄被蛇尾甩了出去,砸到一块石头上,生死不知。

无数赤蛇撞在了般若莲花五彩华光之上,化作了飞烟消散,却依旧有无数赤蛇前仆后继而来,五彩华光也渐渐黯淡。

烛阴赤蛇出世,天晷火精重燎,将要覆灭此间,一场生关死劫已在眼前。

影卿颓然无力,只怕今日真得在这儿交代一条小命儿了。于是她趁着天晷大火尚未烧到她身上,未给她再添伤势之前,握着一把月照玄绫,深情脉脉地凝视着,正琢磨着该怎么缠到脖子上能勒死自个儿,却忽然听到——

“阿盈!走!”

走?走哪儿?

玄绫正挂在脖子上,影卿呆呆抬头,呆呆仰望着虚空中忽现的裂缝,裂缝之中泄露金光。

原来少虞神剑割掌,以灵血为祭,催动玄都秘法斩断烛龙一角,烛龙角砸向虚空,竟阴差阳错地将此境砸出了一道裂缝。

裂缝越来越小,顷刻间已只余半剑大小。

少虞拦住了烛九阴,大喝:“你先走!我救她们!”

影卿来不及多想,撑着一口气飞掠至裂缝前。

细细的风从缝隙里吹来,吹过影卿散乱的额发,带着一点点湿气,一点点蒙汜之水的味道。

缝隙已只余一掌大小。

往前便是生路,身后是陷在死劫里的厮杀,影卿不想回头,身后乱石飞沙、血肉横飞都没有牵绊住她往前迈出了半只脚。

“玖洏快醒醒!”是少虞在喊玖洏。

影卿终于还是回了头,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走,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扑过去拦在张牙舞爪的烛九阴身前。

“小师姐——”

烛九阴的利齿将将要落到玖洏头顶之时,返身回来的影卿生生扛下了。

爪牙刺穿了她的手臂和胸口,连同须弥山上那回,影卿不由再次庆幸——幸好心在盈阙那儿啊,不然心若被掏出来,该比现在疼多少?

“醒醒……”

“阿、阿盈?”

身后的声音低低的、呆呆的,仿佛还傻着。这疯丫头终于醒过来了,影卿想骂她:从没见过怕蛇的凤凰,真是丢脸!

可她太疼了,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了。

烛九阴的血盆大口可真臭啊,天晷火精竟然都不能将它嘴里那股臭气焚烧,真是……对啊,天晷火精……

影卿抬起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凝出一段日羲砂,趁烛九阴还拔不出它的爪子,逃不了时,将那近在咫尺的火烛抢了来,抛给了少虞。

少虞伤得很重,可是她没有法子,她真的不能再碰火精,她体内的火已经熄灭不了了。

在烛九阴挣脱出去之前,忽然,万道天光从烛九阴头颅中破出,大地陷落。没想到,烛九阴竟死得比她早。

卸去所有力气,跌落之时,影卿想道:也不知是哪位好汉来救苦救难了……不能早来一步吗?!

影卿无力地想,身后都是蛇,她不想往后倒,不想被咬得面目全非,可她连想想都无力,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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