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旧冤问谁诉,枉成劫

“医官,医官。”

琅上连叫两声那妖医,妖医低垂着头都没有反应。

还是阿盈发现那妖医自封了耳识,替他解开,他方才诚惶诚恐地向琅上告罪求饶。

阿盈暗道,这妖族的医官倒是很机灵,果然还是医者最擅保命。

琅上已是心力交瘁,甚至生不起气来责罚这个妖医,一副恹恹伤神的模样,低声吩咐道:“去我宫中,将三个仙囚提来,执此钤印去。”他抬手一指阿盈一直握在手里的姜楼钤印。

“欸……”阿盈犹豫了一下,可看着这雕纹依旧想不出什么名堂,且还越看越觉得眼生起来,只得撒手丢给了妖医。

妖医领命而去。

阿盈朝琅上哼哼两声:“果真是将他们换了地方藏,怎的,怕我杀回来么?”

琅上没有睬她,只是望着那大敞的殿门。

他们,快到了。

离戈果然是很快便到了。

那位身披天光金甲的天族战神一到,大马金刀地走向上位,扬起的业火之光织就的披风,都仿佛藏着能割断头颅的杀敌之势,随手一挥便点亮了满殿灯烛。

刹那间,满殿阴晦驱逐无踪,那些悲哀的、无奈的、稔恶的往日冤也好,现世孽也罢,皆悄然无声地流淌进驳杂光影里。

也不见琅上理一理离戈,却抓着阿盈要她替琅厌解毒,离戈没有发话。

阿盈眼珠子一转,偏是要等阿元他们到了才肯解毒。

等阿元、玖洏与青蓦都活生生地、没有缺胳膊少腿儿地被送了过来,除了青蓦伤得最重,被送下去治伤了,阿盈十分自觉地朝离戈身后那个阴沉着脸的小伙儿招了招手,支使着他把琅厌带过去。

琅七面色不善地大跨步到王座前抱起琅厌,阿盈喊了声“等等”,变出半掌大小的白瓷瓶来,以指为刃破开封口,一缕色浅彩烟飘出,阿盈朝琅厌面前轻扇了扇。

琅厌幽幽醒转,琅七低声询问她感觉如何,琅厌轻蹙眉头,虚弱地摇了摇头。

琅上便要质问阿盈,这时,心忧兄长师长而跟随离戈过来的小京沂忙窜出来,指着琅厌解释道:“没事没事!这个……”

阿盈飞快地拽了京沂一把,将她拎到自己身后藏住,接过她话笑道:“这个便是解药了,只是她还需清清净净地歇息一会儿,等药性发作便好。这殿中待会儿怕是热闹,于她不宜,你还不带她回去?”

琅厌挣扎着下地,神情复杂地望了琅上一眼,转回头来,眼里噙泪,固执地哽咽道:“我不走!”

阿盈撇撇嘴,四下张望了一番,最后指着殿外的老树说:“那你在那等会儿行了吧,再不行我就把你敲晕了搬走!”

琅厌这才勉强答应,琅七招来妖奴将她安置好后,依旧留在殿中,冷眼旁观琅上伏罪。

大概是被囚禁太久,脸色分外苍白,阿元高坐在琅上的王位上,曾经站在牢笼外的琅上,如今却只能跪伏于阶下,听任天族太孙细数他的罪状。

阿盈无心细听他们那罪不罪、错不错的东西,而殿外又被琅厌占着,她只得往个边角落里坐着。

梁柱掩去了她的身影,垂下的幕纱遮去了烛光,这里昏昏一片。

跟在东望山上时一样,京沂依旧欢喜往她身边钻。

“那药只是舒缓痛楚的,琅姐姐也无需解药,师叔为什么要那么说?”京沂趴在阿盈面前的几案上问道。

琅厌的毒确实不用解,因为没有解药,只需要一个时辰内不再触碰到兰霞霞花粉便无碍了。

不过这事儿怎么能给琅上知道呢,他受了这么大的骗,定会恼羞成怒暴跳如雷。

“阿盈师叔,你得小心点,战神叔叔可气得厉害了呢!”

拿琅厌做局之事离戈并不知情,他当真是以为她们是诚心去招降的。哪知诚心招降没有,竟是成心搅事的。

闻言,阿盈便不乐意了:“我又不是来帮他平叛的,我是来帮盈——噫——师父救徒弟的。再说了,要不是我,离戈他的太孙殿下现下可得在城墙上悬着呢,他还能进得森罗宫来耀武扬威?我都替他立下这么一大功劳了,他有甚可气的!”

虽说此时刚从战场浴血而出的离戈,与那日在西陵外做花艺干农活的离戈很是不一样,一身凛然骇人尚未收敛的杀意诚然教她不由得有些发怵,但那日他那么欺负花玦和盈阙,她定是不会原谅他的!

“战神叔叔他本不想再打的,谁知云牋鸟传信来,要他即刻攻城,不然昆仑和天宫便都没少主了,他立时晓得出了事,盘问了京沂好久哩!”京沂有些委屈地说道。

阿盈斜了京沂一眼:“于是你便都交代了?”

京沂气弱道:“他可是战神,很凶哒……况且、况且要是不告诉他,他说他可不出兵的!”

阿盈懒洋洋地歪倚在柱子上,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随口应道:“傻子,他吓唬你的。”

京沂又说什么,她没有听清,只是看着不远处那阶下的琅上,看着他了无生意般地应下了一件件罪状,满身沉寂,如似枯槁。

阿盈想不通,究竟嫣然是给了他一个活着的因由,还是去死的藉口。

只不过说了一个故事,他便从死也要战,变成了现在这般颓靡的样子,也真是离奇。

“师叔?师叔!九师叔——”

京沂在几案边轻喊,又跑到阿盈耳边轻喊,终于把发呆的阿盈喊醒了。

“师叔,他们讲到你啦!”京沂指着坐在上头的阿元说道。

阿盈眼尖,看到离戈手中正持那枚她从无念九哭境抢来的青色圆球。

看到那个精致的青球之后,原本无论阿元离戈问什么罪都应是,没有一句狡辩的琅上忽然顿住。

可惜琅上正背朝向她,看不见神色。

九哭境那回确实处处透露古怪,这回琅上也还是只将来查探的阿元等囚禁而已,就连兵临城下也迟迟不敢挟太孙以令战神,那么上回囚禁之后为何又要将他们骗入无念九哭境灭口呢?

“你忘啦,那个黑袍妖原先只是要将咱们骗到海妖面前抹除在妖国的记忆而已,只是败露之后他没法子了才只能杀了我们啊。”

金灿灿的簪子晃了阿盈的眼,玖洏不知何时也来了这边角落里,正探着头越过京沂的小肩膀,凑到她面前说话。

玖洏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认错了,神情转瞬落寞:“呃是我忘了……上回跟我们一起的是你的小狐狸。”

阿盈没有回她这话,但玖洏提醒了她,若真是如此倒也能说通。

阿盈问京沂:“琅厌说,琅上派妖追杀过你?是追杀吗?”

京沂大眼睛一瞪,连连点头:“对啊,那个妖将军可凶可凶了,琅姐姐就是那时和京沂失散的,那比师祖戒尺还要大得多得多的刀离京沂只有一巴!掌!远!了!幸好琅七哥哥忽然从天上飞下来救了我呢!”

说着她又有些心虚:“京沂却害琅姐姐今日受了大苦。”

阿盈敷衍地哄道:“哎呀,要不是你拿出篱络花,我给她用的毒可就厉害多了,定比现在惨得多,你乖啦。”

东望山唯一的幼苗苗的纯洁心灵还是得象征性地守护一下的,不过她说的也的确是实话,她本来准备的毒更厉害,是京沂劝阻了她,另想出了这个损招。

脑中是一团乱麻,阿盈总觉得这团乱麻里混进了一根针,可她却找不出来,只怕什么时候便要被扎出血来。

阿盈指头随着晃动的烛影,一下一下地轻敲几案:“若说在海妖那一渊将我……我是说将你们打入第九渊的黑袍妖是琅上,那禁狱里那只黑袍妖又是谁?”

“他是妖少君,底下拥趸无数,自然是少不了卖命的咯,这有甚好想的?”玖洏不明白阿盈究竟是哪里有所怀疑。

“啊!难道是他?”

阿盈轻呼一声,急忙变出纸墨来,将那枚钤印上的雕刻花纹画了下来,她问玖洏:“那个黑袍妖的令牌还在吗?在谁那?你还记得那令牌上可有这个纹样吗?”

玖洏贴近看了一会儿,遗憾道:“我就没仔细看过那令牌,是少虞同小狐狸拿着的,而且好像在第九渊时被烛龙踩碎了,少虞应该记得那令牌的样子,听说他回了玄都,你可以修书一封去问问他。”

“不、不!不用问了,我晓得是谁了……”阿盈立时慌乱起来,抿了抿唇,低下头连连眨着眼。

“不对啊!”玖洏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无念九哭境里的事你怎么会知道得那么清楚?”

“……少虞讲的。”那天在西陵外,少虞与盈阙单独说了会儿话,玖洏一定不晓得他们说的是什么。

“可是你怎么会连那枚令牌什么样子你都知道?”还晓得顾忌大殿里的氛围,玖洏并没有太大声,不过阿元还是往这边看了一眼。

“你记错了,那枚令牌没碎,是少虞收着的,西陵外他给我看过。”阿盈仗着玖洏一贯迷糊,忘性又大,嘴硬地扯谎,又忙转开话头,“那个纹样我从姜楼随身带着的钤印上看到的,在不死都只有他用。”

玖洏也不觉得奇怪,点头道:“那不就什么都说通了嘛,都是这个妖少君干的!”

“嗯嗯嗯。”阿盈胡乱点头。

“对了阿盈,我先前告诉你的,有个不知哪族的少君去西陵寻魔子了,你们揪出来是谁了吗?”

那天在西陵外,玖洏悄悄地将阿玄在森罗宫无意听到的秘密告诉了盈阙和花玦,也不知他们有否做出安排了。

提起此事,阿盈便觉郁郁:“是……”

她猛地住了口,想起花簌还在西陵,离戈和天族不能去西陵的,此事不该告诉她们。

阿盈嚅嚅:“不会出事的,办完了在妖国的事我很快便会回去了,不会有事的。”

只还剩个龙女之事没有完结,很快便能回去的,没事的,不要紧的。

她也没有心思再无的放矢地胡乱怀疑,总归琅上也不冤枉,那些事交给阿元就够了。

那壁厢琅上见到那象征妖国少君身份的青球饰物,先是一怔,而后愤然望向旁边一直置身事外的琅七,恶狠狠地瞪着他。

琅七虽然心中茫然,但见他这副样子,也便摆出了不畏一战的防备姿态。

阿元见状,立即问道:“此物可是另有隐情?”

“没、有!”琅上沉默片刻,后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两字来,依旧瞪着琅七,“此物定是你透露给天族的,本君可是你长兄!”

“你有病啊!”琅七觉得他真是无理取闹,莫名其妙,朝他翻了个白眼。

阿元:“……”继续严肃审案。

阿盈没有心思再听下去,起身离开。京沂连忙便要跟去,却被玖洏拉住:“胖鬏鬏,你九师叔又不爱被跟屁虫跟着,你就安生坐好,再陪我听一会儿嘛。”

京沂有些失落,又没失落太久,很快便鼓起小脸应道:“好嘞!”

阿盈从庭前经过,一道柔柔的声音喊道:“神女少住。”声音飘虚,还有些虚弱。

阿盈望去,是树下的琅厌,以为她是在担心毒无法排解干净,便随意安慰了两句便要走,琅厌又喊住了她。

阿盈不方便靠近琅厌,便索性站在原地静静看着她,等她开口。

琅厌真和她哥一个样子,说话一点也不爽快,总要默个一会儿两会儿的,跟琅七还真不是一个娘胎里的。

琅厌终于开了口:“太孙大约跟神女见过,也该与神女说过琅厌的诚意,神女为何如此不信我?”

“原来你听到我跟你哥哥说话了?”阿盈微讶,笑眯眯地夸赞道,“三公主真是好毅力!不过……

“我从不惮于猜忌自己以外所有人,我连阿元都不相信,不信你又如何?你很了不起吗?”阿盈抬着下巴,骄傲问道。

琅厌哑然,无话可说,只好目送阿盈远去,又默默地转回头来,望着殿中那道伏罪的背影。

木枝清香,风送远去,飘散千里,那清香早消散在了道途中,不闻所踪。

京沂拉着玖洏在森罗王宫里乱跑,却找不到阿盈,玖洏看到天上飞回来报信的云牋鸟,取来展开,信笺上依旧是她放出去时问阿盈的一句“现在何处”,居然未添半句。

玖洏忍不住抱怨:“臭师妹!一点可爱小师妹的样子都没有!”

京沂仿佛见了鬼似的张圆了嘴巴:“小师叔你何时竟称呼起师妹来啦?”

玖洏眼神游移,脸颊微红,掩饰般“哎呀”一声,狠狠捏了把京沂头顶的鬏鬏:“她在禁狱,走吧。”

“小师叔怎么晓得的哇?九师叔明明什么也没写嘛!”

“云牋鸟沾了一股子禁狱的臭味儿,我这辈子可都忘不了的。”

“哦哦!小师叔好聪明!”

玖洏、京沂追到禁狱,在禁狱顶上找到了阿盈。彼时,她正遥望远方发着呆,不时地换个撑下巴的手,长吁短叹,怅然若失。

玖洏心头不由涌起一股古怪之感,晃晃脑袋,跟着京沂飞身上去。

“师叔在这里坐着干嘛呢?”

京沂顺着阿盈的目光看去,什么也没看到,甚至因为妖国天地昏晦,连天宫人间的白云碧空的景致也没有,甚是无聊。

阿盈歪头瞅了她一眼:“等琅上过来。”

京沂惊道:“噫!师叔怎么知道大哥哥要把他关进这里的?”

因为琅上勾结了魔族,必得将他带回九重天由天帝定罪,而眼下妖国一片乱局,一十二境三十六城动荡不定,阿元青蓦等又多少受了伤,离戈脱不开身,也抽不出兵将来押送琅上回九重天,自然只能暂把他关押于此了。

不过阿盈没有回答她,依旧目光迷蒙地遥望远方。

玖洏眼看着京沂就要忘了来意,跟着阿盈一起傻等下去,忙拍了下阿盈的肩,将她拍回过神来:“胖鬏儿说你跟龙女定下约定,还要回去?你怎么打算的?真要把西王母陛下的事告诉她啊?”

阿盈随口道:“该说的说。”

玖洏神情担忧:“她和昆仑有仇,你还是别去了吧?要不传个信给陆吾神官,让他来救救你?”

阿盈扭头看了玖洏半晌,直把她看得不自在了,才回过头来自言自语地嘟哝:“要是他在这儿,肯定又要训我一顿,啰嗦鬼。”

玖洏没有听清,只隐约听到一句啰嗦鬼,顿时气怒:“你才是无聊鬼!”

阿盈回望她一眼,只不轻不重地“喔”了一声,让玖洏一拳头捶在了棉花上。

玖洏愈发气得跳脚,京沂手忙脚乱地劝解。

“别吵,来了。”阿盈一声,那两个即时没了声响。

离戈将禁狱清空,里面的妖皆另寻牢狱锁禁,把琅上及其臣属,譬如从战场一路被离戈押过来的牧仞牧化两兄弟,譬如刚苏醒的姜楼,都关锁了进去,又在外边下了一道严密的结界,南絮领着天兵在外把守。

阿元和琅厌一起跟着进去了,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好半晌才出来,阿元走了,琅厌依旧留在这儿,只是沉默地站着,不走远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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