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面前人是眼中人

“师傅,有份文件,是区里送来的。”小贝领着一个理着平顶的司机走进了道明臣的办公室。平顶头是区长老许的司机,宰相的门人七品官,那年月的司机和采购员同属于神通广大的一类人,平时都是把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以前的翻身村,正常的文件都是由通讯员口头传达,没什么事,不会要“黑屁股”参加会议的,这个传统被道明臣打破了。

“道村长,这是文件。”平顶头司机毕恭毕敬地从考究的公文包里悉悉梭梭地掏出一张散发油墨芳香的文件,两手递给了道明臣。他的两只眼睛在转来转去,象个偷油的耗子。这里的装潢彻底将他镇住了,他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大理石的大班台和桌子后面抄手而立的四个红胡子壮汉把什么叫“名不虚传”验证的很清楚。

道明臣用两根手指轻轻拈起了文件,一目十行,扫了一遍,脸色微微一变,“专门发这个文件就是让我们西区的村长现在全去文化馆参加一个摄影展?”

“是这样的。”平顶头司机哈了下腰,“道村长,你不知道,这次的摄影展已经开了好久了,各大厂矿企业的中层领导已经全去过了,据说、、、、、、、”司机欠了欠身子,扭头看了看四周,故作神秘地说道:“这可是个在省里大有来头的领导的侄女弄的摄影展,市里面把这件事可是当大事来抓的,专门派了个副市长来全权处理。”

“这和我们这些人有什么关系?”道明臣把文件轻轻扔在了桌子上,“这是和老百姓的柴米油盐有关系?还是和生活水准有什么关联?”

“是没关系。”平顶头司机搓搓手道:“可是和咱们市里的领导留给上面的印象有直接的联系啊,如果这次能把摄影展搞的风风光光的,省里的那个领导一高兴,那可比什么都管用啊。”

“日!”道明臣叹了口气,“咱们社会主义要在这帮人手里,还不知道哪一年才能实现呢。”

“呵呵,反正我们大概是看不到了。”平顶头司机笑了笑。

“小贝,拿包烟给这个同志。”道明臣说道。

“谢谢月经哥。”平顶头司机点头哈腰。

道明臣听了这话,把头抬了起来,朝司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兄弟,你现在这样称呼我不要紧,但我不希望你在别人面前随便喊我月经哥,你的明白?”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司机看道明臣脸色变了,自己也吓的一阵心慌意乱,忙不迭一连串应声道。

“我在去区里开会时,很多正派的村长知道了我的身份,都拿那种异样的眼光看我。”道明臣把袖子卷了起来,露出了胳膊上的刺青,“我很钦佩那种眼光,没有掩饰的厌恶。有这些村长在,我们天都就还有希望。”

小贝拿了包中华塞给了司机。司机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扭捏了一下。

“青衣,反正没事,你陪我走一趟吧。”道明臣回头对青衣说道。

“道哥,我开车正好顺路,我送你们吧?”司机谳媚地说道。

“这就不用了,我自己有车。”道明臣微笑着说道。其实他是不喜欢和看的不爽的人呆在一起。

车的确是有车,不过却是一辆永久自行车。

纣臣墩的盘山公路十分的陡峻,道明臣几乎是一路冲将下去,颠的后面的青衣在“格格”直笑,笑声就象串在风中摇曳的银铃。平顶头司机开的吉普车在山路上行驶的并不快,很快就被道明臣的自行车超过了,自行车碾过时扬起了漫天的尘土,有几颗石子还蹦弹到了吉普车车窗上,平顶头司机在车里恨恨地骂了句*。当然,骂的声音很小很小。

“笑什么?”道明臣问道。他不是个很喜欢说废话的人,但是他发现,自己和青衣在一起时,特喜欢说些废话。青衣没说话,还是在笑。原本在他们俩推车出来的时候,红胡子想跟出来的,被小贝用眼神制止了,所以山麓上就剩他们两个人。

青衣把脸贴在了道明臣的后背上,天气虽然凉了,道明臣却依然只穿了件衬衫和中山装,贴在他背上,甚至能感觉到皮肤的温度传递过来。

“是不是冷?”道明臣没话说了,他自己的脸有点微微的烫人。

青衣摇了摇头,道明臣感觉象有只小猫在自己的身上蹭痒痒一样。“我在想,如果这山路一直能没有尽头多好。”青衣轻轻说道。

迎面过来一辆自行车,是山上的农民回家来,看到道明臣,轻轻按响了铃铛,算是打了个招呼。这山上的农民们一直觉得自己的村长是个不错的人,既平易近人,又关心人,加上村里的这么多人的工作问题全是他一手包办的,所有大家看到他也是格外的觉得亲切。青衣听到铃铛声,赶紧把脸从道明臣的后背上挪开了,当时,举止亲昵的人只有新婚的夫妇,没有关系的人举止亲昵是会被笑话的。上海虽然是个和天都一样大的都市,但是他们那儿的情侣在光天化日下公然接吻,却着实让听说了这事的天都人感到不齿。

道明臣感觉到了后座上的小丫头的动静,嘴角扯过了一丝不容易觉察的笑。“青衣,你说骆四那边,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听到这个严肃的话题,青衣一下子把小女孩的昵态收了起来,细细地分析道:“很麻烦。现在还有个大飞在前头挡着呢。雷猛不会让我们再插手的。目前他在建筑原料上老是卡我们的喉咙,就是怕我们的发展太快。不过关于骆四,我一直弄不清楚大哥的做法,这个人还是有点用的,他做过车床,会做枪,是个人才,我们为什么不把他吸收过来呢?”

“算了,江湖太黑了,象他这样的人,有点愚忠,不适合让他趟进来了,我和雷猛很快就要翻脸了,这时候让他加入我们,他会在心里很难受的。这个建筑材料,你有什么解决的办法没有?”

“这个倒不难。我们城西的建筑供应商,凭大哥你的面子,还是有办法的。不过,现在大家都在观望,两边他们都不会太得罪。”

“现在还是抢地盘要紧,雷猛什么都喜欢躲在幕后,这是好处也是短处。我现在有四条枪,都是正牌,他和我比,没有任何的优势。我现在不和他翻脸,先想办法把大飞搞趴下吧。你有办法没?”道明臣瞄了瞄四周,山路已经冲到了底,看到路边的行人和车子,大吼一声道:“——没得铃子没得刹车啊——!!!!”

青衣看到路边的行人被这声大喝吓了一跳,脸上满是荷叶般荡漾的笑靥。“大哥你真逗!!”

“其实把大飞很容易搞趴下的。只是,弄趴下后,齐和尚和骆四的残余势力怎么打理?这才是个难题。我们要不和朝鲜族人联手吧,把他们全整垮、、、、、、、”青衣说道。

“然后再把朝鲜族一锅端。”道明臣眉毛一挑。

“呵呵~~~~”青衣笑的很无邪。

“这事我交给你来办吧。”道明臣擦了擦鼻子,“我等着和雷猛最后来个了断。”

“其实我们当务之急应当是赚钱。江湖纷争,不是长久之道。”青衣幽幽道。

“妇人之见!”道明臣嗤之以鼻。“严打很快就要开始了,我们要尽快把这事处理好,雷猛的事不着急。你记住了,江湖里,不是你吃人,就是人吃你,这道理亘古未变。”

“我晓得了。这段时间,我先把村联防队的编制确定下来。”青衣有点不服气地说道。道明臣回头看了一眼她气鼓鼓的样子,忽然觉得她很可爱。

“我在想,我把你拖到这泥潭里来,是不是正确。”道明臣正色道。

“没什么不正确的。你不拖我进来,当你想要吞并我的地盘时,我想我会和你血拼到底的。”青衣笑道,笑得有点伤感。

“我相信你。你有这样的血性,相比之下,天都很多道上成名的英雄倒是让我很看不起。咱们的联防队和村治保委员会的编制是多少?”道明臣问道。

“一百多个吧。”青衣轻轻把刘海掠了掠。她撩头发的样子很好看,路上很多和道明臣擦肩而过的小青年都把眼睛睁的大大的,有几个小麻木,还吹起了口哨。

“我日!这么多?”道明臣吓了一跳。

“多什么呀。”青衣撇了他一眼,“知道我们这治安为什么这么好吗?还不是有了这么帮人在路上巡逻的缘故。”

“他们是巡逻还是和人家下班的女工聊天?”

“你管呢,反正套个红袖章能给人家安全感。我让大牛教他们打拳呢,赶明让他们全上台子去对练去,骗点赌徒的银子。”

“大牛那些东西最好别学,他们当纠察的是以制服为主的。他们只要会砍人就好了,学那么多干什么?”道明臣说道。

“反正闲着也闲着,不练他们难道让他们天天呆在这?还是让他们去火车站卖茶叶蛋?”青衣又撇了道明臣一眼,想装严肃,自己又“噗嗤”笑了出来。

“得,你看着办吧。前面到文化馆了,你真肥啊,累的我一身汗。”道明臣抹了把汗说道。

“死滚!”青衣娇叱道。

所有的西区的村长全都在文化馆前面集合了。大家都属于基层干部,不是什么口袋里别钢笔的文化人,所以有几个村长还把裤管挽的高高的,黑黝黝的腿上全是黄泥巴,和上身的中山装明显有种莫大的距离。道明臣站在边上,裤管笔挺,皮鞋能把脸照亮。文化馆前已经有别的区的村长在进去参观了,西区的区长老许脸上忙的全是汗,正在训斥几个泥腿子,言下之意无非是对他们的造型出席在这样的场合,感到很光火。道明臣笑哈哈地和几个认识的村长打了个招呼,大家对道明臣基本上都是知道的,不过明显地,有几个村长还是下意识地远远避开了他。

“明臣,你来啦。”老许远远地和他打了个招呼,对于道明臣他虽然不是很熟悉,但是全票当选的结果和一些耳闻,还是让这个官场老油条和道明臣保持着一种看似很近的关系。

“看看!看看!人家道村长也是穿衣服,你们也是,你们怎么就不能拿出点样子出来。刚刚北区过来的几个村长都在笑话你们了。”老许拍了拍手,“来来来,今天我们是响应市里关于精神文明建设的要求,来参加摄影展,进去之后,大家不要喧哗,记住了,不要喧哗!”

“怎么什么活动都要打着个大幌子?不就是那个小妞是省里的一个什么大人物的亲戚么。”道明臣悄悄问旁边的一个村长。

“我、、、、、、我不知道、、、、”这个老老实实的村长没想到道明臣这么直白,有点支支吾吾。

“来抽支烟。”道明臣没发现对方的尴尬,掏出那包没过滤嘴的“紫光阁”,拼命地散,所有的村长都摇摇手拒绝了。

“到底还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啊。”道明臣自言自语道,自顾自叼上了支烟,青衣给他点着了。所有的村长都在偷偷地打量着青衣,眼睛里鄙夷、羡慕种种神情不一而足。

“等我们把翻身村建设成最好的村子时,好好气气他们吧。”青衣说道,她的声音说的不大,大家却全听到了,所有的人的眼神里都有了一样东西,名字叫鄙夷。一个流氓不鱼肉乡里就罢了,还能造福一方?

道不同不相为谋。道明臣暗暗说道,随着人流进入了大厅。大厅里有几副巨幅的照片首先映入眼帘,似乎是一些类似牛马的东西在吃草,以表达幅员辽阔的边疆,道明臣心里暗道,这样的狗屁东西,老子能一个上午拍一堆。

当然脸上不能有什么不满,还得装出很懂行的样子,仔细地评价起来,有几个村长文化不低,仔细地在一边讨论起微距焦距、后期加柔等等道明臣闻所未闻的名词。青衣也饶有兴致地和他们讨论起来,把道明臣唬得一楞一楞的。这小娘皮难不成拍的有点名堂不成?道明臣颇感无趣。

看他们讨论的这么有兴趣,道明臣也想搀合一把,但苦于没有话题,迟迟插不上嘴。随着人流涌动,夹混着渐渐走到一副大照片前,这副照片前围的人比较多,密密麻麻,道明臣一看大为开心,一边吆喝着,“让开,让开,让我看看,这是什么东西,是不是网友偷拍啊哈哈、、、、、、、、、、”

众人都厌恶地闪了个空当,道明臣挤进去一看,傻了眼了。照片的背景是个车站,铁路轨上是纷乱横陈的橘子皮和冰棍棒,废纸被风卷到了空中,底色被铺垫的苍凉无比。这一切本来没什么出奇的,出奇的是偌大的照片的主题却是一个年轻的军人,军帽下的那双眼睛里只有无尽的悲凉和漠然,看似年轻的脸上却是饱经世故的沧桑。就只一双眼睛,已经仿佛在倾诉了一个动人的故事。唇边的香烟在缭绕中,散发着一种莫名的忧伤。

更出奇的是,照片里的这个军人赫然就是今天站在这里,趾高气扬的道大村长。

傻了眼的道明臣发现大家看他的目光一下子暧昧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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