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第 33 章

裴寂赶回亲仁坊时,宅院四门紧闭,护院的仆从们如临大敌一般,都在门边上守着,郭锻开门迎出来,低声说道:“郎君,杨夫人坚持要当面与你说话。”

裴寂点点头,道:“我知道了,去备茶水。”

内堂中,杨剑琼留意着外面的动静,轻声向沈青葙说道:“看样子,是裴寂回来了,待会儿你不要说话,我来应付。”

沈青葙心中忐忑,阿娘疼惜她,恨不得立刻带她走,她是知道的,然而今天这院中只有她们母女两个,又怎么能走得脱?这般鲁莽的做法,却又不像是母亲的行事,她总觉得阿娘这么一闹似乎有什么深意,然而一时也想不透,只小声道:“阿娘,万一说僵了,你别生气。”

杨剑琼垂下眼皮,许久,涩涩说道:“我怎么能不生气。”

她紧紧攥着拳,直攥得骨节都发了白,沈青葙连忙握住她的手,轻轻摇了摇,却在这时,身后一阵脚步声响,新荷捧着雕漆托盘,内里放着茶碗、茶碾、茶盒等物走了进来,身后的婢女们又拿进来一壶泉水、一个风炉、一个煮茶的茶釜,悄无声息地在边上布置起来。

这是要主人亲自煮茶,款待宾客了。杨剑琼冷眼看着,见这些婢女容貌美丽,衣着精致,收拾放置的风姿也十分优美,显见是经过精心的,休说沈家的婢女,就连杨家的婢女也多有不及,果然是数百年的世家,累代将相的门第,只是这样的出身,又有玉裴郎的名号,怎么会做出这等无耻之事!

“杨夫人。”门外一声温润,裴寂慢慢走了进来。

杨剑琼顺着声音看了过去,他走得很慢,行动时似乎有些腿脚不便,但神态一派端方祥和,容貌风姿都是上上,所谓芝兰玉树,也不过如此,杨剑琼的神色越来越冷淡,衣冠禽兽,大约也就是说的这种人吧。

裴寂走到近前,行了一个晚辈礼:“杨夫人此来,所为何事?”

他对着杨剑琼说话,一双凤目却看着沈青葙,沈青葙心中忐忑,正想起身还礼,杨剑琼一把按住她,淡淡向裴寂说道:“我来带十一娘回家。”

“此事不急,”裴寂又看了眼沈青葙,走去风炉边坐下,打开了白瓷的茶盒,“夫人先饮杯茶。”

沈青葙忍不住看他,就见他拿起紫金竹的夹子,夹了一块茶饼出来,在茶碾中细细碾成了茶粉,跟着又拿过细纱筛子,准备筛茶。

他一举手一投足时,风姿优美得难以言说,沈青葙心想,这些天里与他相见,不是深夜就是拂晓,以至于她看着他白日里的模样,竟然有些恍惚,原来他在床帏之外,是这般行事。

“裴寂,十一娘还困在此地,此刻我无心饮茶。”杨剑琼挽着沈青葙的手站起身来,“告辞。”

裴寂慢慢筛着茶末,抬眼向沈青葙一望:“青娘,你托我的事,我今天刚刚请托过人。”

沈青葙心里一紧,不由得站住了。

杨剑琼知道他的意图,傲然说道:“死生有命,岂能为着爱惜儿子,推女儿入火坑!”

裴寂眉心一动,这才对她生出了一丝敬意。他暗自思忖道,原来她母亲,跟她父亲竟全然不同,也难怪她柔弱中又透着一股刚强,看来是随了她母亲。

裴寂沉吟着,拿过边上的蕉叶扇,轻轻扇着风炉,一边观察着水色,一边说道:“夫人所言不错,但青娘最是敬爱她哥哥,若是不能救她哥哥,她的后半生,怕是要陷在懊悔煎熬中,无法解脱。”

杨剑琼觉得女儿的手在自己手中抖了一下,忙又握紧了些。先前她听沈青葙说起这些日子的遭遇,便知道裴寂此人极是难对付,此刻更是确定,裴寂非但手段老辣,最可怕的还是对人心的把握细致入微,只一句话,便点破了她心中最大的顾虑她纵然可以舍弃儿子,可女儿最是敬爱哥哥,岂能不痛苦懊悔?

但,却不能因此被他牵着鼻子走。杨剑琼冷冷说道:“我家的事,我自有主张,不消你危言恐吓十一娘。”

“晚辈知道夫人家中,与苏相有些交情,不过,”说话时茶釜中的水已经微微烧开,裴寂拿起银勺,向内中加了一勺细盐,慢声道,“苏相为着弹劾范温,如今已经自顾不暇,况且案子是张相在审,怕是苏相也鞭长莫及。”

杨剑琼心中沉重,原来就连她盘算着的后路,也被裴寂料中,况且他说的不错,张径山是中书令,官职资历都是诸相之首,苏延赏在他面前,的确是说不上话。

茶釜中的水开始冒鱼眼泡,裴寂将筛好的茶粉倒进去,水波顿时沸扬起来,他又拿了银水勺,向水壶中取了半勺水倒进釜中,止住沸腾,跟着向沈青葙道:“青娘,来,帮我分茶。”

沈青葙紧紧咬着嘴唇,松开了杨剑琼的手。

杨剑琼急急去抓,却被她再次松开,一步一步的,走向了裴寂。

跟着在他身边坐下,取过青瓷的茶碗,默默放在案上。

裴寂便又取了半勺水,又向茶釜中添着,轻声向她问道:“青娘,你母亲喜欢吃什么茶?”

“清茶。”杨剑琼冷冷截过话头,重又在榻上坐下,“裴寂,好个正人君子玉裴郎!”

水已三沸,裴寂移开茶釜,用银勺分了三碗茶,先捧起一碗,双手送到杨剑琼面前:“夫人请用茶。”

“葙儿,”杨剑琼并不去接,只看着沈青葙,“你哥哥的事虽然难办,但也不是毫无办法,你不必都揽在自己身上,跟阿娘回家吧!”

“夫人可知道,这两日沈录事夫妇两个,”裴寂依旧捧着青瓷的茶碗,不紧不慢,“因为什么事频频到此么?”

杨剑琼看着他,没有说话。

裴寂便自己说了下去:“前日右卫中郎将齐云缙去过沈家,要纳青娘为妾,并许诺将沈录事的流外官职转成七品流内官。”

杨剑琼脸色一寒。

沈青葙手一颤,茶水泼出来,打湿了衣襟。

裴寂很快将茶碗往案上一放,取了帕子出来,细细替她擦拭,温声问道:“要不要换件衣裳?”

“不用,”沈青葙微微颤抖着,强忍着心头的酸楚,伸手去拿帕子,“我自己擦。”

裴寂握住她的手,放了回去,声音轻柔却不容置疑:“我来。”

他一点点擦去她衣襟上的茶渍,他与她靠得很近,有意无意地,似比平时更加与她亲昵,沈青葙有点想哭,终是又忍住了,平和了神色。她没猜错,阿翁阿婆果然不是为着心疼她,只不过因为,她还有用处。

沈家不是安乐处,她回不得。

杨剑琼不为所动,只道:“沈家的事,我会解决。”

“夫人,就算你能应付沈家二老,可齐云缙呢?”裴寂抬眼看她,“这些天里齐云缙不止一次派人在附近逡巡,若不是我严加防护,青娘只怕早已被他掳走。”

他终于擦完了,趁势便留在了沈青葙身边:“昨夜齐云缙去过御史台狱,亲自打招呼放走了青娘的父亲,他为什么这么做,我想夫人也能猜到吧?”

杨剑琼冷静的神色终于现出了一丝裂痕,半晌才道:“你是说,十一娘的父亲?”

沈青葙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像是被抽去了脊骨,无力地扶住身侧的小几,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我不敢断言,都只是猜测而已。”裴寂的手伸过去,握住了她冰凉的手,“夫人即便能孤身一人对抗家姑夫婿,但,齐云缙从来肆无忌惮,他若是直接掳人,夫人如何能挡得住?更别说先前在云州时,他便已经数次想要劫走青娘,霍国公府是什么名声,夫人想来也听说过。”

沈青葙的手被他握着,他不容拒绝的力量似乎通过掌心传递给了她,手上一点点暖了起来,沈青葙慢慢挺直了腰,看着眼前的母亲,泛红的眼圈一点点的,又恢复了平时的模样。

事情最坏也不过如此,还能如何?她还有母亲,还有哥哥,她还有许多重要的事要做,她没时间哭。

也没必要去哭。

杨剑琼看着她,心如刀绞。裴寂若是衣冠禽兽的话,那么齐云缙就是货真价实的禽兽,霍国公府每年死在他手里的人就不在少数,有婢仆,有姬妾,甚至还有传言说,齐云缙同着齐忠道父子两个,私下里做着聚麀的丑事,若是女儿落在了他手里……

杨剑琼不敢再想下去,急急止住了念头。

裴寂见她只是不做声,便将沈青葙又握紧一些,语声温润:“夫人,也许在你看来,我与齐云缙并无分别,不过至少,也该听听青娘的想法。”

杨剑琼不由得看向沈青葙,沈青葙慢慢的,回握住了裴寂:“阿娘,我不走,我想留在裴郎君身边。”

一股难以言说的欢喜涌上心头,裴寂面上不露声色,凤目中却似一叶落水,浅淡的涟漪荡起来,久久不能停歇。

她大约是为着形势所迫,违心做出的决定,但,她既这么说了,他就宁愿相信。

沈青葙一点点握紧裴寂,心中清明起来。事已至此,前有狼后有虎,她已经陷了进来,那么至少,要先保住哥哥。

再说她一旦回家,阿翁阿婆难免相逼,以母亲一人之力,要维护她实在吃力,她得顾念母亲。

比起齐云缙来说,裴寂委实算得上正人君子,除了在床帐之内,他对她,也算是尽心尽力。

更何况一旦为妾,这辈子就成了低贱之人,连带着母亲和哥哥也要低人一头,母亲出身高贵,如何能行?如今的身份虽然难堪,但若是机遇合适,却是能一拍两散的,无媒无聘也没有纳妾文书,她尚算得是自由身,唯一要对付的,只有裴寂。

沈青葙看着杨剑琼,轻声道:“阿娘,裴郎君对我很好,我愿意留下,你不要担心。”

杨剑琼看着她,慢慢站起身来:“好。”

作者有话要说:被丈母娘骂了,骂得好骂得对,裴三是标准的衣冠禽兽!

注释:唐朝的官职分流内和流外,流外低于流内,我理解大约相当于官和吏的区别吧,研究不深,大致是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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