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 第 68 章

一胜一负,打成平局,决定输赢的一局,全在第三场。

时至如今,沈青葙反而平静下来,微微垂目看着琵琶囊上盘锦错彩的纹饰,慢慢调整着呼吸。

耳边厢有扑簌簌的轻响,却是停了两天的雪又开始下了,米粒大小的雪珠子从灰蒙蒙的天空落下来,跳跃着洒落屋顶和地面,也有几粒被风吹着落在屏风上,极细的声响。

沈青葙下意识地向袖子里缩了缩手,耳边听见神武帝问道:“长乐,这第三场,你这边何人出战?”

“沈家十一娘,沈青葙。”应长乐扬声说道,“沈娘子,你进来吧!”

沈青葙定定神,怀抱琵琶,款款走出侧门,走进阁中,向着神武帝和惠妃福身行礼:“儿见过陛下,见过惠妃殿下!”

立刻察觉到神武帝的目光看了过来,带着洞彻,带着审视,虽然只是随便一瞥,却像是一下子就将她的五脏六腑都看了明白,令人感觉到来自君王的那种无形威压,沈青葙心中一凛,脸上却不动声色,只微微垂目躬身,接受他的审视。

惠妃流水般的目光在她身上一掠,很快笑着向神武帝说道:“看她那双手,应该是个惯常拨弄丝弦的。”

“不错,”神武帝微微一笑,道,“沈青葙,平身吧。”

他的目光向站在众官末尾的裴寂一瞥,再转回来时,多了几分笑意:“久已闻名,今日可算是见着本人了。”

应珏顺着他的目光也向裴寂看了一眼,笑了起来:“陛下,我先前曾听沈娘子弹过一曲,的确不俗!”

“她是罗黑黑的亲传弟子,而且么,”应长乐带着笑,跟着也看向了裴寂,“跟这堂中某个人,颇颇有些渊源。”

沈青葙只道应长乐要当众说出裴寂,一时间呼吸不由得一滞,应长乐看在眼里,笑意更深,纤手却是一指曹如一:“陛下,曹先生近些天时常指点沈娘子的技艺,渊源颇深,很是难得。”

沈青葙松一口气,一抬眼时,看见了裴寂。

他站在靠近阁门的一侧,遥遥望着她,凤目沉沉,神色复杂。

沈青葙突然意识到,他根本就知道她来这里是抱着什么目的,他根本不愿意她来,可他偏偏也没有拦她。

“的确难得,”却是惠妃开口说道,“罗黑黑和如一都肯指点你,想必是天分很高了。”

这话沈青葙不好作答,曹如一忙说道:“沈十一娘对音色分辨的极为准确,更难得的是善能体会曲中深意。”

“那就更要好好听听了。”神武帝的目光又在沈青葙身上一转,跟着看向了应珏,“潞王,你这边是谁出战?”

应珏起身答道:“巧的很,我这边出战的也是一位沈娘子,沈氏兰台,曾在西域学过十几年五弦,在江南一带很是有名。”

“又是一位沈娘子?”神武帝笑道,“果然是巧!让她过来给朕看看。”

那边应珏扬声叫人,沈青葙很快看见一个二十出头年纪、瓜子脸、杏核眼的清丽女子怀抱着五弦走了过来,她身形袅娜,上前行礼时的动作虽然略有些不合规制,但却格外轻盈柔美,就好似江南的垂柳枝一般,飘拂在人心头。

神武帝看看沈青葙,又看看沈兰台,只觉得好似两朵娇嫩的鲜花站在一处,分外让人心旷神怡,便含笑问道:“你两个准备弹什么曲子?”

沈兰台应声说道:“儿弹十面埋伏。”

沈青葙怔了一下,她也正准备弹这一曲,也只得答道:“儿也是十面埋伏。”

神武帝大笑起来,道:“可真是巧!同样姓沈,同样弹琵琶,又弹同一首曲子!”

惠妃含笑说道:“当年罗黑黑就擅长十面埋伏,沈十一娘得她亲传,必定也不俗。”

“嗯,”神武帝点点头,道,“那就还是从潞王这边开始吧!”

沈兰台脆生生地应了一声,走去坐在堂中的短榻上,打开了琵琶囊。

沈青葙见她抱着的是一把黑漆嵌螺钿的直颈五弦,底部装饰得十分华丽,又见她纤长的手指拿着按品叩弦,将要拨动时,忽地抬起眼皮,向她笑了一下。

紧跟着手指断然挥出,一时间金戈铁马之声,连绵不绝从她手中流出。

沈青葙一眼不眨地看着她的动作。她不用拨子,而是用手指,她的手指纤细笔直,骨节分明,批拨之时干脆利落却又不失柔美,刚健的力量与轻盈的美感在她这一双手上结合得那样恰到好处,拨动之时就像是用手指在丝弦上做剑器之舞,一时间就连沈青葙也看得有些痴了。

阁中一时万籁俱静,唯有沈兰台的五弦乐声,拨动每个人的心弦。

沈青葙依旧盯着她手指的动作。十面埋伏曲谱分为数段,列营、点将、布阵几段在紧张中透出冷静,如同六军蓄势待发,肃穆中蕴藏着无尽的力量,中间的设伏、激战,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声调激越,手指在丝弦上推、批、拨、拂等手法模拟出兵刃声、喊杀声、车马声,直听得人浑身热血沸腾,就连呼吸也跟着时紧时慢,心旌动荡,片刻不得安宁。

沈青葙沉默地看着沈兰台,她十根手指如同翻飞的蝴蝶,或轻或柔,或急或慢,没有一处不妥帖周到,沈青葙听过罗黑黑的琵琶,也听过曹如一的琵琶,与这两位前辈高手相比,沈兰台或者略有些逊色,然而与自己相比,足以平分秋色。

五弦声越来越紧,到最紧处乍然又松弛缠绵,到了十面埋伏最高潮的一段,乌江自刎。英雄末路的悲壮,天不与时的无奈,惜别美人的缠绵,都由这五根丝弦发出千变万化的声响,将曲中人的心绪描摹刻画得淋漓尽致。

沈青葙在曲声最紧时闭上了眼睛。不消再看,这一战对她来说,也如此曲蕴含的意思一般,是场生死之搏。

铮一声响,曲终声停,沈兰台一个漂亮的停顿,瞬间移开了手指,跟着微微抬起眼睛,先往沈青葙的方向看了一眼。

沈青葙睁开了眼睛,清亮的眸子对上她的杏子眼,目光平静无波。

“好!”神武帝扬声赞道。

惠妃跟着点头:“年纪轻轻就能有这般造诣,不容易。”

沈兰台起身行礼,嫣然一笑:“谢陛下,谢惠妃殿下!”

“沈青葙,接下来是你了。”神武帝微微一笑,指了指正中的座榻,“好好弹。”

沈青葙默默上前坐定,抬眼看时,应长乐握着酒杯,唇边噙着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意。

是继续深陷牢笼,还是逃出生天,就在今朝。

沈青葙慢慢打开琵琶囊,拿出凤尾琵琶,又取出香柏木拨子擦拭干净,指腹在品相丝弦上无声地拂了一遍,检查好各项都没有异常,这才低眉垂目,右手拿住拨子,划上丝弦。

顷刻之间,厮杀之声弥漫了整个蔷薇阁。

两军对阵,列营点将,主帅意气激昂,胯i下马掌中刀,誓要破敌于转瞬。琵琶声如金石,快慢之间,进退之间,渊渊然如海水浩荡,不可抗拒。紧接着对手深夜设伏,诡谲恐怖,鸡鸣山小战,九里山大战,直到四面楚歌,帐中死别美人,霸王穷途末路,终于到乌江岸边,横刀自刎。

沈青葙浑然忘却了一切。仿佛化身霸王,又仿佛是刀下的美人、身死的将士,琵琶声中,诉尽无限心事。

厮杀、厮杀、厮杀!以弦为刀,今日的蔷薇阁便是她的战场,死生只在顷刻!

琵琶声如刀如箭,激越紧张,神武帝起初犹在欣赏沈青葙拨弦的风姿,到此之时,不觉闭上眼睛,脑中重又浮现出当年沙场上的猎猎旌旗,鼻端仿佛嗅到了野草黄沙的气味,耳边仿佛听见了六军将士的呐喊,一时间热血沸腾。

琵琶声如泣如诉,道尽美人与英雄死别之苦。惠妃神色恍惚,想起年少时学得琵琶初成,麟德殿中百官庆贺神武帝二十七岁寿辰,她怀抱琵琶款款走出,一曲瀛洲春深奏毕,正对上神武帝一双情意绵绵的风流眼,从此宠冠六宫,恩爱不离。

琵琶声委曲沉郁,诉说着天不助英雄,只得无奈赴死。应长乐想着今日赌赛的原由,想着应琏屡次出错,依旧稳居东宫,又想起应玌始终畏手畏脚,不得神武帝欢心,人人都说她是神武帝最喜欢的孩子,可偏偏为着是女儿身,连一个长清宫使都求不到。应长乐顿觉心中有无数块垒,一口饮尽杯中酒,缓缓吐出胸中郁气。

却在此时,调子陡然转为欢快,却是英雄已死,对手欢欣鼓舞,狂歌庆祝。沈兰台看着沈青葙,心道今日可谓棋逢对手,但对方两个师父都与神武帝关系密切,到时候评判起来,只怕神武帝会偏心,难道她就这么认输吗?不,她千里迢迢来到长安,今日一定要扬名立万!

铮一声,四弦声如裂帛,沈青葙收拨归心,怀抱琵琶,起身行礼。

神武帝犹自沉浸在曲中,半晌才猛地睁开眼睛,朗声道:“很好!”

沈青葙抬眼对上他闪亮的双眸,露出一个毫不掩饰的笑容。

神武帝仍旧觉得心中一股豪壮气不曾消散,赞道:“沈十一娘技艺超群,名不虚传!”

“而且年纪还这么小,”惠妃接口说道,“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技艺应该还不如她。”

应长乐又饮满一杯,仿佛如此才能浇尽心中的块垒,傲然说道:“我挑中的人,自然有不凡之处。”

应珏说道:“沈娘子比起上次在终南山时,技艺更加精进,真真让人刮目相看!”

他含笑看向裴寂,声音里尽是调侃:“绝非池中之物啊,只怕今朝之后,立刻就要展翅高飞了!”

裴寂遥遥望着沈青葙,就见她眉眼舒展,笑容明媚,如同破茧而出的蝶,又像是涅槃重生的凤凰,整个人都蒙着一层无形的光辉,裴寂突然有了一种仰望的感觉,一时说不出是自豪多些,还是忧虑更多些。

他想从此刻起,她已经向着天下展开了羽翼,他的罗网再大再密,还能够继续网罗住她吗?裴寂突然有了一丝不确定,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耳边传来一声嗤笑,齐云缙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他旁边,低声说道:“沈青葙也是时运不济,竟落到了你手里!”

裴寂垂目不语,也许她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应长乐瞧着他们之间的暗流涌动,微微勾起红唇,向神武帝说道:“陛下还没有评判呢,她们两个,谁胜谁负?”

神武帝沉吟着,半晌才道:“单论技法,两人几乎不相上下,沈兰台刚健与柔美结合得完美无缺,转换之间十分流畅,沈青葙音色分辨得极为精准,分寸尺度都是上佳。”

他沉吟着,一是看沈青葙,一时看沈兰台,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

应珏微微笑着,神色悠闲。

应长乐握着杯中酒,静待下文。

沈青葙屏住了呼吸,手指扣着琵琶,很快沁出了汗意。

又过半晌,神武帝看向她,微微一笑:“不过,若论尽得曲中之意,动人心魄,则以沈青葙为上,连朕听她弹奏之时,都禁不住想起了从前在军中的岁月,由此来看,这一场沈青葙胜出!”

应长乐露出一个极其明艳的笑容,朗声道:“陛下英明!”

“恭喜七妹!”应珏应声向她一拱手,笑道,“果然是七妹!”

沈青葙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目光对上曹如一含笑的目光时,瞬间想起了初次见面时他说的那句话,技法始终都是其次,好的乐师首先要能够动人。

要想打动别人,先要打动自己。

在此之前,她的动人更多是无意为之,直到卫恒鹤击鼓,她闭目静听之时,突然领悟了这句话的含义,到方才弹奏之时,更是将自己彻底融汇到琵琶曲中,同着曲中人一道悲一道喜,曲终之时,连她自己也知道,她赢了。

这是她有史以来,弹得最好的一次。

如今她已经领悟,今后只会,一次比一次更好。

却在这时,沈兰台突然说道:“陛下,儿愿赌服输,不过儿还有一事想要禀奏陛下。”

神武帝此时心情大好,便和颜悦色问道:“你还有什么事?”

“儿除了能弹五弦,还能作曲,陛下可随意指物为题,儿都能立刻谱出一段曲子来,”沈兰台杏子眼中光彩熠熠,脆生生说道,“儿愿为陛下献艺!”

神武帝眉头一抬,顿时来了兴致,道:“此话当真?”

“的确如此,”应珏站起身来,含笑答道,“沈娘子之所以在江南成名,非但因为技艺出众,更因为可以指物为题,随时作曲,虽然不是大曲,但多数清新可爱,颇可一听。”

“好,那么朕就试试!”神武帝哈哈一笑。

“陛下,”沈兰台道,“儿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她转脸看向沈青葙,唇边含笑,慢慢说道:“这个妹妹方才在技艺上胜了我,我想她除了弹奏之外,必定还有其他过人之处,我想请这个妹妹也露上一手,让我开开眼界。”

沈青葙默默回望着沈兰台。她笑意盈盈,依旧是垂柳枝一般轻盈柔美的模样,但她能看出她眼中的不甘,她一心一意,只要展示自己的能耐,要让神武帝知道,她并不比她差。

若是她不敢答应,今日就算是赢了,也赢得不彻底,白白留下一个话柄,让人说她不敢应战,那么再想在梨园这些国手中立足,就有许多难度。

可若是应承下来,她该拿什么与沈兰台相比呢?

神武帝越发觉得来了兴致,今天的三场比试可谓是酣畅淋漓,个个都是顶尖的人才,不过最有看头的,还是眼前这两个沈娘子。他老于人心,自然看出来沈兰台心性高傲,不肯居于人下,所以才有这么一说,不过,他从来不介意搅搅浑水,让戏文更加热闹些。

神武帝如此想着,便开口问道:“沈青葙,你意下如何?”

沈青葙仰头看着他,久久不曾开口。

若是应承下来,赢了还好,输了的话,可说是前功尽弃,即便是赢了先前那一场,众人心中还会更关注这后比赛的一场,那么她的辛苦筹划,直接就输了一半。

但若是不敢应战,立刻就是全盘皆输。

神武帝见她不说话,又问了一句:“沈青葙,想好了吗?”

惠妃顾念应长乐的脸面,笑着打圆场:“她年岁还小,又是官宦人家的小娘子,不以这个为业的,能有这般技艺已经是不容易了。”

却在这时,就见沈青葙上前一步,躬身答道:“儿愿为陛下献艺!”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9点还有一次更新,再有就是,我又叒改了文案,文案太难写了叭,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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