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 第 76 章

三月三日,曲江池畔碧水青天,繁花盛开,长乐公主宴请新科进士的赏花宴,便设在池边的芙蓉园。

新科进士程与义望着坐在应长乐身后的少女,默默出神。

她一身淡黄春衫,鸦青色的头发梳成玲珑双髻,露出白皙的额头,梨花般的脸上一双剪水双瞳,偶尔向这边一瞥时,眼波中似有无限言语,脉脉流动。

此时繁花正盛,绚烂如同烟霞,可程与义觉得,便是漫天繁花都加起来,也不如她眼波的温存。

她是谁?

她虽然坐在应长乐身后,可她的打扮并不像是婢女,可若说是赴宴的高门贵女,方才应长乐介绍与会之人时,又不曾提过她的名字,若说是府中的伶人女乐,她的气度分明又那样高华。

她到底是谁?程与义一眼接着一眼,越看越觉得移不开眼睛。

“程兄这是在看哪个美人?”坐在他旁边的同科进士王牧注意到了他的异样,向着他一碰杯,笑问道,“连公主府秘藏的凝波酒都忘了喝。”

程与义想起王牧是京兆王氏的郎君,高门大族,世居长安,也许知道这小娘子的身份吧?试探着问道:“王兄,坐在公主身后那个黄衫女子,是谁呀?”

王牧看了一眼,笑了起来:“她呀!怪不得,你才来长安,怪不得不知道她。”

他慢慢饮着杯中酒,目光向席上一掠,低声道:“莫说程兄,就连霍国公府的齐将军,还有那个出身京兆韦氏,如今在神策军的韦参军,都是为她来的。”

程与义不由得看了眼坐在应长乐左手边的齐云缙,又看了看末席的韦策,越发觉得疑惑,追问道:“此话怎讲?”

“这女子叫沈青葙,是公主府的琵琶供奉,出身扶风杨氏。”王牧道,“齐将军和韦参军都想要她呢,为着她三天两头往公主府跑。”

扶风杨氏的女儿,怎么会做了伎乐供奉?又怎么会被齐云缙那种恶名远扬的人缠上?程与义百思不得其解,不由又问道:“她既是这个出身,怎么会做了乐师?”

“此事说来话长,”王牧嘿嘿一笑,“程兄知道裴寂吧?”

“知道,”程与义心里突地一跳,“玉裴郎大名鼎鼎,弟自然知道他,王兄怎么突然提起他?”

王牧又是嘿嘿一笑,目光中带着几分知情人的得意:“玉裴郎身为万年县丞,今日要与县令一道去水边修禊,不然你准还能在这里看见他。”

“怎么,”程与义越发惊讶,“难道他,也想着这位沈娘子?”

“岂止是想着?差点就娶到手了!”王牧笑着拿起酒壶,向程与义说道,“程兄满饮三杯,我就给程兄细说说这桩公案,如何?”

程与义不由得又看了眼沈青葙,伸手拿过酒壶给他添上一杯,又为自己也添了一杯:“怎么敢劳动王兄?小弟为兄把盏。”

不远处,沈青葙察觉到了程与义不时窥探的目光,也隐约听见他们提起她的名字,神色淡然着,坐正了身子。

在公主府将近两个月,她已经渐渐适应了这些时不时就会出现的议论和打量。

那段往事抹不掉,更何况裴寂还时不时往公主府跑,越发引得人津津乐道,于是那段事比当初他们在一处时,传扬得更广。

沈青葙猜想,他一半是真心想要挽回,另一半大约还是想提醒那些人,她曾经是他的人,以后也还会是他的人。他这个人,如果表现出十分深情,那么那十分里头,至少有两分是算计,所谓心机深沉,大约就是这样。

“十一娘,”应长乐微微向她侧了身子,笑吟吟地压低了声音,“那个叫程与义的,一直瞧着你呢。”

应长乐若是愿意的话,极能够平易近人,这两个月来她刻意示好,待沈青葙甚至比待卫恒鹤、曹五贞这些旧人还要亲近几分,像今天这般场合,她没带卫恒鹤两个,反而带上了她,亦且让她坐在身后,不与那些伎乐人一处,又像闺友似的与她这般低声密语,沈青葙一边猜测着她的意图,一边低声道:“殿下说笑了。”

“这个程与义是海宁人,今年二十七岁,是这一科进士中最年轻的一个,尚未娶妻。”应长乐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笑意更深,“据说殿试那天御前应对很是出色,可惜海宁程氏并不是什么显赫的人家,出身上差了点。”

沈青葙心中一动,新科进士二月里才放榜,应长乐今天应该是头一次见到程与义,居然对他如此了解?可见事先全都摸过底的,她一个不问朝政的公主,为什么如此关切这些事?沈青葙思忖着,道:“我记得前朝汧国公程世才的后人,有一支似乎搬迁在海宁,不知道是不是这位程郎君一脉?”

“哦?”应长乐有些意外,不由得看她一眼,道,“你对这些氏族谱系,看起来有些研究?”

“从前曾跟家母记诵过一些,”沈青葙道,“略知一二罢了,谈不上什么研究。”

天授朝近些年来虽然寒素出身的官员越来越多,但世俗依旧是极其看重门第的,陌生人相遇时,首要问的便是出身氏族,因此谱系之学始终都很盛行,只听姓氏、籍贯便能报出对方的出身、源流是极受人推崇的能力,沈青葙虽然说得谦虚,但应长乐近来与她朝夕相处,知道她一向是有十分只肯说六七分的,有心验证,便笑着扬声问道:“程与义,你与前朝的汧国公可是同族?”

那程与义刚听王牧说完沈青葙与裴寂那段纠葛,心里正是惊异不止的时候,突然听见问他,连忙起身答道:“汧国公乃是先祖,仆是汧国公第四房,国初之时迁居海宁。”

应长乐笑起来,回头看向沈青葙,道:“果然被你说中了!”

程与义心中一动,下意识地看着沈青葙,难道方才她也在说他?她都说了些什么?

“程郎君坐下吧,我方才向十一娘提起说你居住海宁,”应长乐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笑吟吟地说道,“没想到十一娘一下就猜到你是汧国公的后人,真是难得。”

王牧笑起来,低低说道:“程兄,原来佳人也留神着你呢。”

程与义脸上有点热,突然就有点结巴:“仆,仆不胜荣幸。”

应长乐嗤地一笑,道:“听说你御前应对考得第一,口齿应当极灵便才是,怎么今天说话吞吞吐吐起来了?”

程与义越发脸红,半天说不出话,王牧哈哈大笑,打趣道:“程兄平常不结巴的,这会子大约是心慌吧!”

他眼见应长乐对沈青葙似乎另眼相待,有心凑趣,便道:“沈娘子看起来对谱系之学颇有研究,仆姓王,京兆霸城县人氏,沈娘子可能说出仆的出身源流?”

沈青葙见所有人都看着自己,她生性不爱招人注意,不由得犹豫一下,应长乐唇边带笑看她一眼,道:“说吧。”

沈青葙知道,她一向事事都要争上游,自己在这时候,却是不能退缩的,沉吟着说道:“京兆霸城王氏乃是姬姓后人,先祖是四公子之一的无忌公子,先居泰山,后又迁居京兆,霸城一支乃是第三房,本朝以来出过十几位相公,被美称为凤阁王氏。”

王牧大笑起来,一拍手道:“分毫不错,妙哉,妙哉!”

京兆王氏乃是大族,出身源流世人皆知,能说出来并不算什么难事,不过他们这边说得热闹,旁边的人不免也要凑趣,便有另一个新科进士孙文蔚笑着说得:“仆姓孙,祖籍富春,现居漳州,不知沈娘子可能猜到仆的出身源流?”

“富春孙氏源自姬姓,国初武清公的四郎君为漳州刺史,这一支自此在漳州定居,属富春孙氏小房。”沈青葙道,“我见识浅陋,若是说错了,还请郎君原宥。”

“没说错!”孙文蔚朗笑起来,“沈娘子博学多识,孙某失敬!”

席间顿时热闹起来,进士中那些年轻爱热闹的不免都自报了姓氏籍贯,要沈青葙去猜,沈青葙的谱系之学是自幼跟着杨剑琼学的,杨氏是数百年的士族,曾出过许多公卿,也曾参与过前朝和天授朝几次编修姓氏谱,对国中稍稍知名的姓氏都有记录,再加上沈青葙记忆力超群又肯用功,是以此时一一说来,并没有一个出错的。

那些年轻的进士原是玩闹的心思居多,此时自忖并不能做到,不免对她起了几分敬意,那些年纪大些、没有参与的进士看到这情形,也觉得沈青葙年纪轻轻就熟知姓氏谱系十分难得,尤其是那些知道沈青葙过往的,原先还存着点轻视的意思,到这时候不免收起轻视,暗自思忖道,怪不得玉裴郎要娶她,又怪不得应长乐对她另眼相待,这小娘子果然有些不凡之处。

末席上,韦策饮尽一杯酒,说不出是高兴多点,还是苦闷多点。

那日在南熏殿中,沈青葙一力要与裴寂决裂,神武帝虽然有心撮合,可一来沈青葙态度十分决绝,二来她确实靠着一己之力逃脱了,应长乐自然要为她撑腰,是以到最后,沈青葙还是进了公主府。

韦策得知这个消息时欣喜若狂,只道从此就再无阻碍,可以娶她了,谁知相见之后,沈青葙待他虽然依旧温柔,可韦策能感觉到,从前那种柔情蜜意消失了,甚至他提起成亲,也被她婉言拒绝。

为什么?他并不在乎她与裴寂那一段,那原本也是他无能,没能守护好她,如今她已经自由,为什么,却不愿意嫁他了呢?韦策百思不得其解。

主座上,应长乐慢慢饮尽一杯凝波酒,笑意幽微。

起初允诺沈青葙时,她取乐的成分多些,到后面沈青葙拒绝裴寂求娶,逃出裴家,应长乐对她已经完全改观,进府后这两个月,应长乐冷眼旁观,越发觉得沈青葙聪慧明悟,心性坚韧,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好好培植的话,也许能成为她的臂膀。

她如今,实在是很需要发展自己的势力。

应长乐看了眼面颊微红、目光热切的程与义,正在思忖如何用他,忽听啪一声响,齐云缙重重将酒盏拍在桌上,冷冷说道:“取壶来,某要投壶!”

侍婢连忙取来一只细肩小口的青瓷花觚放在当中,正要去拿投壶的箭,齐云缙忽地抽出自己箭袋里的羽箭,向着斜对面的程与义,疾挥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过去资讯不发达,像青娘这种拥有信息资源又能记住的,都是人形大宝贝,唐朝有个人因为对谱系特别有研究,随口一问就能说出来的程度,被叫做肉谱,emmm……我思来想去,觉得这别号好像不太适合青娘,就没用这个,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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