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5 章 第 105 章

向晚之时,长安城的暮鼓一声接着一声,悠远辽阔地响了起来,阿史那思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当一下把金杯拍在桌上,道:“镇日里吹嘘长安风流繁华,屁!这天都还没黑,家家户户都锁了门关在屋里不出来,怕不是做贼吧?繁华个屁!”

他身份贵重,是以饮宴之时驿官便在边上作陪,见他说话如此放肆无礼,沉了脸正要与他理论,就见门外人影一闪,却是几个仆役抬来一整只浑羊殁忽,用一只巨大的金银平脱盘盛着,放在了阿史那思面前。

阿史那思从不曾见过浑羊殁忽,只道是寻常烤羊,也不等驿官相让,伸手便撕下一大块羊肉塞进嘴里,驿官心中鄙夷,拿着金刀走到近前,利索地割开羊肚子,露出里面填着糯米八宝馅的烤鹅,笑吟吟地说道:“六王子从没来过长安,怕是不认识这道菜吧?这叫做浑羊殁忽,要吃的是这羊肚子里包的鹅,这羊啊,通常都是赏给奴仆的,六王子给吃了,让他们吃什么呢?”

阿史那思虽然无礼,却并不傻,听他话里的意思分明是嘲笑他没见过好东西,只会吃奴仆的口粮,登时大怒,正要发作时,忽然觉得脸上一阵痒,随手摸了一下,早看见驿官变了脸色:“哎呀六王子,你脸上有臭虫!”

几乎与此同时,阿史那思也抓到了那只足有指甲盖大小的臭虫,那臭虫吸饱了血,肚子鼓的像个球似的,阿史那思一想到这臭虫吸的都是他的血,浑身上下顿时觉得一阵奇痒奇痛无比,破口大骂起来:“娘的,你们长安是臭虫窝吗?怎么到处都是臭虫!早起本王子才被咬过,这就又来了?这破馆驿我不住了,我找你们皇帝说理去!”

早起在阿史那思房间里发现许多臭虫后,驿官已经紧急处理,给他换了房间,里外衣服全添了新的,又赔礼道歉多次,然而等回头再找时,整个万国驿中唯有阿史那思一人屋里有臭虫,其他人,哪怕是奚怒皆使团那些奴仆们屋里都不曾有,驿官早觉得其中有问题,是以此时亲眼看见臭虫从他脸上跑出来,顿时觉得自己的推测没错,立刻说道:

“六王子慎言!我万国驿饮食一向精洁,此次千秋节除了王子,还有吐蕃、琉球、大食十几国的使者不下三四百人,未曾有一家发现臭虫,就连贵国使团中,除了六王子,其他人也都不曾看见过臭虫,以本官看来,也许王子该查查是不是自己生了臭虫,连累我万国驿!”

“你这贼汉!”

阿史那思叫骂着站起来,正要伸手去拔刀,驿官眼尖,早看见又有两只臭虫从他衣领里钻了出来,立刻说道:“六王子,你脖子上还有两只!”

阿史那思再顾不得,慌地扔了刀,伸手去脖子里乱抓起来,谁知这一抓之下,衣襟里、袖子里、腰带里,甚至靴子里都有臭虫不停地往外钻,阿史那思又疼又痒又恼,焦躁上来,刺啦一声撕了衣裳,两手甩着,不多时就脱了个精光。

撕得稀烂的衣裳丢在地上,无数大臭虫在上面乱爬,阿史那思光溜溜的身上也还有不曾落网的臭虫在跑,只得扯着嗓子叫道:“快,快烧水,本王子要洗澡!”

这边一吵嚷起来,住在万国驿的各国使者一窝蜂都涌过来看热闹,眼看见阿史那思脱下来的衣服上到处都是臭虫乱爬,又见奚怒皆使团的人手忙脚乱地去捏臭虫,众使者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大食国一向与奚怒皆不合,大食的使者便笑嘻嘻地用半生不熟的中原话说道:“早上六王子吵闹说长安不干净,到处都有臭虫,我就说我们这些人都住得好好的,怎么偏你屋里有臭虫?闹了半天是六王子自己长臭虫啊,还诬赖人家长安不干净!”

琉球使者倒是一口流利的中原话:“六王子这是千里迢迢,带着你们奚怒皆的臭虫跑来祸害长安了呀!”

众人的哄笑声中,阿史那思一边抓挠着身上大大小小的红包,一边气急败坏叫道:“放屁!不是本王子带来的,是长安的臭虫,长安的!”

混乱中谁也不曾发现,方才端浑羊殁忽的仆役悄悄从他丢在地上的衣服里偷出一串钥匙,一晃就跑远了。

奚怒皆使团隔壁,四门紧闭,窗户上糊着黑纸,堵着厚厚的丝绵隔音隔光,四面墙上又包着厚厚的被褥消音,沈青葙侍立在应长乐身后,正紧张地等着消息时,门突然开了,齐云缙提着铁弦琵琶闪身进来,低低的眉头向上一撩,露出一个肆意的笑:“拿到了!”

应长乐忍不住也笑,道:“拿给曹先生先看看。”

曹如一与沈兰台,另有几个梨园高手也盼了多时,曹如一连忙上前双手接过,那琵琶极沉,压得他胳膊一低,但也顾不得了,连忙抱定坐下,先用手指勾拨几下,铁弦琵琶发出一声清亮的声响,余音袅袅,久久不绝,比宫中那把普通铁弦的琵琶根本就是天上地下,沈青葙脱口说道:“好琵琶!”

“的确是好琵琶,音色清,余韵长,铁弦韧性极佳,又刚强有力。”曹如一又拨了几下,眉头越皱越紧,“阿史那思当是高手。”

沈青葙连忙取下铁拨双手递上,曹如一用铁拨又弹了几下,叹道:“太沉了,琵琶沉,弦更沉,比普通琵琶费力数倍,若是没有手劲的,弹过一次,双手就得废了一半,十一娘,你手指力度偏柔和,怕是弹不了。”

纵然听见他这么说,但身为琵琶手,见到一把如此独特的琵琶,又怎么忍得住不亲手弹弹?沈青葙还是说道:“曹公,我想试一试。”

曹如一犹豫一下,还是将琵琶递给了她,入手极沉,压得沈青葙身子一晃,边上的齐云缙眼疾手快,立刻伸手扶住,拧了眉头:“拿不动就别逞强!”

沈青葙挣脱他,抱着琵琶在榻上坐下,凝神定心,伸手去拨,才只两三下就觉得手指开始发疼,再弹几下越发疼得紧,连忙换了铁拨时,仍然觉得每次勾拨,手指都震得有些发麻,果然像曹如一说的那般,比平时弹奏要多费几倍的力气。

若是强行弹奏,对手的伤损的确很大。

沈青葙心中遗憾,却还是拣着难度高的调子又拨了几下,忽地发现了端倪,急急说道:“曹公,你听这移调!”

“不错,”曹如一是琵琶第一国手,几乎与她同时听出了关窍,“这铁弦琵琶从六幺翻到宫商,比普通琵琶更难。”

屋里的气氛顿时凝重起来。移调乃是高手较量常用的招数,在两个调子之间变换,两种曲调相差越远,难度越高,所得赞扬也就越多,这铁弦琵琶移调比普通更难,也就是说,用这把琵琶的阿史那思,是高手中的高手。

“我来试试。”沈兰台走过来,伸手要拿琵琶。

“姐姐稍等片刻。”沈青葙道。

沈兰台想着上次赌赛的事,不免一阵警惕,却见她从袖中取出一个油纸包,打开时却是一团烫过的湿面,沈兰台不由得一愣,又见她把从面团上揪下一块,小心沿着最左边的琵琶弦包裹住,两边接口并不捏合,跟着又小心地取下那根长条形的湿面,恢复成琵琶弦的模样,放在边上。

沈兰台还有些没明白,应长乐已经看懂了,赞道:“不错,这样便拿到了铁弦的模子,一旦找到玄铁,就比着这模子去做。”

“正是。”沈青葙说着话,又飞快地弄好了另外三根弦的模子,这才把琵琶递给沈兰台。

沈兰台心里一沉,不觉想到,此人心性之聪慧,做事之缜密,到底还是在我之上啊!

她抱着琵琶坐定拨弹,不多时又递给同伴,各人都试过后,最后又送回曹如一手中,让他练习,只因所有人中曹如一功力最深,假如出战,也当是他。

曹如一自知责任重大,连忙接过琵琶,一刻也不敢耽误弹了起来,沈青葙既摸不到,便在边上凝神细看他的动作,观察铁弦的反应与丝弦的不同之处,心中模糊有些想法时,门突然被扣响了,刁俊奇闪身进来,催促道:“殿下,阿史那思那边弄完了,吵闹着要搬东西换房,须得快些!”

曹如一连忙停住,正要交还琵琶,应长乐心中一动,立刻止住:“慢着,再去拖住阿史那思至少半刻钟!”

她转头吩咐沈青葙:“十一娘,你来接手,再弹一会儿!”

沈青葙不敢怠慢,忙从曹如一手中接过琵琶盘膝坐下,脑中急急收拢着方才的那些模糊凌乱的想法,全神贯注地弹了下去,不多时手指便被震得有些麻木,手中的铁拨越来越沉,然而那些方才还是一团乱麻的想法,渐渐理出了一些头绪,这方才还显得十分陌生的铁弦琵琶竟也开始有了熟练的迹象。

半刻钟一闪而逝,应长乐盯着漏刻,很快叫停:“行了,那边怕是拖不下去了。”

沈青葙还没来得及起身,齐云缙已经一伸手从她怀里拿走琵琶,身子一晃,消失在了门外。

房门敞开了一条细缝,能听见隔壁先是安静,紧跟着脚步声杂沓,阿史那思喊痒喊疼地骂着,片刻后又是叮叮当当收拾东西的声音,又过一会儿,齐云缙闪身进来,勾着嘴角嘲笑道:“这奚狗,一丝儿也不曾发觉!”

应长乐嗤的一笑。

麻木和微疼还留在手指上,沈青葙微闭了眼睛,眼前闪过那乌沉沉的玄铁弦,那冰凉的品和柱,琵琶无声地在脑中弹奏,拢、捻、抹、挑,往复不绝。

作者有话要说:阿史那思:老子是王子!

驿官:你长臭虫。

阿史那思:老子有铁弦琵琶!

应长乐:你长臭虫。

阿史那思:老子是琵琶高手!

齐云缙:你长臭虫。

要是能码出来的话,晚上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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