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6 章 第 146 章

幽州的事情很快出了结果,杀良冒功确有其事,但却是康显通麾下的车骑将军背着他做的,如今已经查得水落石出,那名车骑将军被就地处决,伙同他一道作恶的几个部属或被斩首或被流放,康显通因为失于查察,连带被罚俸一年,降爵一级,揭发此事的沈白洛策勋三转,赏赐百金,提拔为队正。

相关人等处置妥当后,由应珏主持,厚葬了那些无辜丧命的百姓,与此同时,京中派去接替的人员也确定下来,以右卫将军齐云缙为首,带着狄知非、窦季婴等数个左右卫的中级军官赶往幽州,协助大军对敌。

狄知非在圣旨颁下来的当天就离开洛阳,前往幽州,纵马驰出宫城时,狄知非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阙楼巍峨,女墙的空隙里露出卫士的身影,却并没有他想看见的人,这个时辰,她应当还在办公事,没法脱身。

狄知非摸了摸背上背着的包袱,笑了一下。这包袱里装着两套厚厚的冬衣,絮了许多丝绵,缝的密密实实,穿上去前胸后背都是热的,一丝儿风也不透,包袱里还有两双长靴,外层是耐磨的牛皮,里面是一层狐狸皮,带毛的一面套在靴里,既轻便又暖和,尤其那狐狸毛又长又密,穿上后整个脚底连带小腿都暖洋洋的,却又不会出汗,舒适得很。

都是沈青葙托他捎给沈白洛的东西,不过,他这个捎东西的人,衣服和靴子也各自得了一件,都已经上了身。

狄知非踩在马蹬上的脚不觉抬起一点,瞧着自己脚上针脚匀净细密的长靴,眼中笑意更深。洛阳比幽州暖和得多,此刻穿得这么厚,其实有点热,不过,心里舒坦。

“阿舅,”窦季婴催马靠近些,声音低低的,“要么还是换下来吧,此时穿着未免太热了。”

沈青葙也请他给沈白洛带了些吃食和随身常用的冻疮膏之类的东西,作为答谢,冬衣和皮靴也送了他各一件,窦季婴私心里猜度,总觉得沈青葙是觉得只请托狄知非的话,太容易招人议论,就把他也捎带上了,东西和做工都是极好的,只不过以洛阳的天气来看,未免有些太暖和了,也就只有他这位性直的阿舅直接都给穿上了身,此刻红光满面,跑起来时额头都带着微汗,引得齐云缙频频回首,脸色越来越难看。

狄知非并不在意,笑着说道:“我不热。”

说话时突然心中一动,抬眼看时,奔在最前面的齐云缙回头盯着他,寒风鼓荡着他紫色的衣袍,越发衬得他面色阴鸷,一双狭长的眼睛似乎凝着冰霜。

狄知非剑眉一抬,向马肚子上踢了一脚,飞快地往前去了。

齐云缙薄而锋利的嘴唇抿得很紧,一股从未有过的滋味缠在心头,又似愤怒,又似不甘。这些天里为了躲避神武帝的怒火,他极少露面,直到幽州事发,他才寻了这个机会离开京洛,一来积累战功,扩大在军中的势力,二来也好避避风头,谁知这一出来,才突然发现,她竟与狄知非走得这么近,就连这次去幽州,明明有他在,她却敢绕过他,让狄知非帮她捎东西,却不是当面打他的脸!

昨日他分明去找过她,好言好语与她道别,可她冷冰冰的一个字都不肯多说,转头却把东西给了狄知非!

马蹄声越来越急,狄知非催马赶上,齐云缙看见他马鞍袋两侧都鼓得高高的,想来都是她要带的东西,心中像淬了毒一般,齐云缙猛地抽刀,照着狄知非劈了下去!

“阿舅小心!”窦季婴来不及赶上,高呼一声。

金背刀带着冷厉的寒光,刹那间照亮狄知非的眼睛,拔刀已然来不及,狄知非一手拍在马鞍上,身子腾空而起避过刀锋,又趁势飞起一脚,重重踢在刀身上。

齐云缙原本也不是为了杀人,金背刀顺着那一踢之势转而向下,眼看就要劈开鞍袋,当一声响,狄知非拔刀架住他的刀,凛冽刀光映出他冷肃如铁的眉眼:“齐将军,军情紧急,我不想与你计较,若是再敢无礼,休怪我不念同袍之情!”

金背刀对上长陌刀,齐云缙能感觉到对方含而不发的力度,心中一凛,他自负武力高强,军中罕有对手,没想到狄知非此时乍然显露实力,竟然并不逊色。

此时还没出皇城,一旦动手,立刻就会有人上报神武帝,而他此时,在神武帝心里正是一天不如一天,无谓多事。

铮一声响,齐云缙收刀归鞘,一言不发催马离开。

狄知非跟着收刀归鞘,仔细检查了鞍袋并没有破损,这才整了整衣襟,正要走时突然心中一动,连忙回头,就见女墙的一角露出沈青葙淡白的梨花面,她站在那里,看见他回头时,带着点笑容遥遥向他挥了挥手。

眉眼一下子飞扬起来,狄知非想也未想,拨转马头风一般地向回奔去,远远望见她素手微扬,做了个停止的手势,大约是要他别再回头,狄知非猛地勒住马,恋恋不舍再看她一眼,跟着向她一笑,拨马向来路奔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贴身穿着的冬衣源源不断送出热气,额头冒着汗,口中呼出的白汽被风一吹四下飘散,狄知非笑着跑着,满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早些打完仗,早些回来,她还等着他呢!

奔跑的人影渐渐变成一个灰灰的影子,渐渐看不见了,阙楼上的风越来越凉,沈青葙抬眼看看灰蒙蒙的天空,正在猜测是不是又要下雪,裴寂的声音突从身后传来:“青娘。”

沈青葙慢慢转回头去,裴寂正踏上最后一级阶梯向她走来,他走得很快,一双眼睛看着她却又越过她,望向阙楼下平平伸向远方的天街,沈青葙微哂一下,他难道是为了看狄知非有没有离开?

她迈步离开女墙,向着另一边阶梯的方向走去,只向他略一点头,权作打招呼,身后脚步声急促,裴寂很快追了过来,低声道:“青娘,我有事要与你商议。”

“若是公事,请裴舍人到尚宫局去说。”沈青葙淡淡说道,“若不是公事,我与裴舍人更没什么可说的。”

“既是公事,也不是公事,”裴寂目光一转,看了看周围值守的卫士,神色有些沉,“青娘,我们到下面去说。”

他当先走上阶梯,回头见她没动,便站住了等她,沈青葙审视地看着他,裴寂笑了下,声音有点涩:“不是私事。”

沈青葙跟在他身后,慢慢地走下阙楼,走上长而平的宫道,放眼望去,前后左右都没有人,裴寂向她靠近一些,眼睛警惕着周围的动静,压低了声音:“青娘,陛下近来是不是每天都跟着罗公打坐练气?”

沈青葙脚步一顿,半晌没有说话。

前阵子徐莳回娘家住了两天,再回来时,偶尔说起近来城中的奇闻异事,道是黛眉山有个叫罗公的道人,能够呼风唤雨、点石成金,生得鹤发童颜,飘飘如仙,据说已经一百多岁的年纪,能知过去未来,若是遇见有缘之人还会赠药,徐乾便得了两颗金丹,服用后身轻体健,精神百倍。

神武帝听她说得活灵活现,不觉也有些心动,便命人传召罗公入宫相见,可那罗公见到使者,却笑着说自己是出世之人,并不肯奉诏入宫,神武帝越发觉得他是世外高人,于是亲自下诏,郑重盖上玉玺,命中书舍人拿着诏书到黛眉山迎接罗公进宫。

这一次罗公推辞不得,只得入宫,谁知与神武帝相见后谈得十分投机,不知不觉说了许多修仙访道的事,什么点石成金、神仙方药,乃至天地变化之类,说得玄之又玄,神武帝越听越觉得遇见了活神仙,怎么也不肯放他走,将他安置在紧挨着自己寝殿的集仙殿中,每天早晚请来说话,又跟着他一道练气打坐,一心想要长生不老,与天地同寿。

自古以来,多有君主为了求长生折腾得国中上下不得安宁,更有为着服食丹药丧命的,因此群臣都有些惴惴不安,性子直的不免纷纷进谏,偏偏神武帝在这件事上极有主见,一句不听一句不信,只管每日里与罗公谈经论道,这两天更是渐渐连朝政都比从前荒疏了。

沈青葙想着这几次觐见神武帝的情形,不觉叹了口气,轻声道:“每天早晚各打坐练气一个时辰,这中间任何人都不能打扰。”

裴寂紧锁眉头,忧心忡忡:“从前赵骠骑在的时候还能劝上几句,如今赵骠骑不在,越发连个能劝动的人都没有了,昨天太子殿下劝了几句,被圣人斥退了。”

沈青葙沉吟着,道:“陛下虽然沉迷,但也十分谨慎,罗公提过几次炼丹的事,陛下都没答应,如今只是打坐练气,倒也还好。”

“你不知道其中的关窍,”裴寂道,“只要走了这条道,炼丹服食是早晚的事,那些铅汞之类都是剧毒,一旦服食,毒气累积在体内,对身体损伤极大,陛下已经有了些春秋,在这上头越发得小心防备才行。”

沈青葙心中发紧,半晌才又问道:“你来找我,是为了打听消息,还是为着别的事?”

“如今唯有你还能在陛下面前说上几句话,青娘,若是可以的话,劝劝陛下吧。”裴寂低着头看她,长而密的睫毛偶尔一动,掩住凤目中沉沉的情绪,“本来不该把你牵扯进来的,但如今你是陛下宠信的臣子,一旦有什么变动,也不可能独善其身,如今最可行的,就是劝陛下及时回头。”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涩而低:“青娘,我是真不愿意你入宫,如今千头万绪,局势不明,处处都是危机暗涌,你又如此得陛下宠信,青娘,青娘……”

这一声一声低唤,饱含着无数无法言说的情绪,沈青葙觉得心地最深处仿佛有无数细小的丝弦随着他的呼唤微微颤动起来,鼻尖有点酸,连忙转过脸,压住声音里的酸涩:“我会找机会劝陛下,不过以我看来,陛下应该不会听。”

“但愿幽州那边早传捷报,等赵骠骑回来后,也许还有转机。”裴寂察觉到她的异样,转脸看着她不停眨动的眼睫,声音低下去,“青娘,你千万小心,若是陛下不愿意听,就不要再说了。”

沈青葙低了头,半晌才道:“我知道,我会量力而行,陛下素日里敬重裴相,裴相开口的话,陛下也许还是听的。”

“我家大人也进谏过几次,陛下一笑置之。”裴寂无奈地摇头,“我有些想不明白,陛下之前从不相信这些神仙方术,这个罗公也只是在洛阳知名,并非什么大有能耐的人,为什么陛下突然就转了性子呢?”

沈青葙心中一动,突然想起昨天打坐练气之后,神武帝忽地问她说:“一旦得道,是不是应该贯通阴阳?”

贯通阴阳,阴阳相隔,应长乐。

前面宫道上突然出现黄衣宦官的身影,黄镜一路小跑着过来,急急说道:“沈司言,陛下要你立刻过去集仙殿一趟!”

徐莳的仙居院中,宫娥太监都已屏退,崔睦神色凝重,低声向徐莳说道:“阿妹,别的都还好说,这服食丹药的事情一旦开了头,几乎没有能戒断的,万万使不得!”

“我不明白,”徐莳皱了眉头,脸上都是疑惑,“我阿耶吃了罗公的金丹以后身体健旺的很,原本有些咳嗽的小毛病,后面竟也好了,我自己看着,这金丹挺好的呀!”

崔睦摇摇头,道:“丹药这种东西,初次服食大多会觉得大有改善,不然还如何骗人去吃它?但到后面上了瘾时,成把成把的吃下去也没用,还时常因为丹毒发作,后背乃至前心、手足,最严重的连嘴里都会长出毒疮,肌肤龟裂出血,极其折损寿元的,阿妹,你还年轻,如今圣人在,你诸事都有依靠,万一圣人……阿妹,别人都能袖手旁观,你却是万万不能的,一定要劝住圣人!”

徐莳将信将疑,思忖着说道:“陛下并没有吃丹药,我听着他素日里也就是跟罗公谈谈道法。”

“罗公是以炼丹出名的,便是陛下不吃,他为了更得宠信,多半也会诱着陛下吃,而且阿妹,”崔睦凑到近前,趴在徐莳耳朵边上低声说道,“我听说男子服食金丹,子嗣上多半会艰难,你年纪轻轻,要想立足还得尽快生下皇子,即便为了这一节,也万万不能让陛下服食丹药,无论如何你都要劝住陛下!”

“我,”徐莳迟疑着,到底还是点了点头,“我试着劝劝吧。”

“才人,”侍婢在外头轻轻敲着窗户,回禀道,“罗公说要召唤陛下心中想念的魂魄,正在集仙殿做法呢!”

心中想念的人?崔睦迅速回忆着神武帝近来的举动,心下了然,跟着就见徐莳点点头,神色平静地问道:“有说让我过去吗?”

“没有。”侍婢道,“只叫了沈司言。”

徐莳笑了下,轻声向崔睦说道:“十一娘近来极得陛下宠信,还不如让她劝几句,比我说话管用多了。”

“她再受宠信也只是臣子,”崔睦窥探着她的神色,慢慢说道,“比不得你。”

集仙殿外。

裴寂未得传召,不能擅入,此时停住步子,看着沈青葙纤瘦的双肩,心中生出悔意。

做什么把她也卷进来呢?便是有天大的事,他也能扛起来,又何必让她去冒险?忍不住说道:“青娘,我仔细想过,方才我说的那些话并不妥当,你还是别劝陛下了,我来想办法。”

沈青葙思忖着,点了点头:“你放心,我进去之后会见机行事,若是行不通,我也不会硬来。”

“不,不要提起此事,”裴寂上前一步,声音低得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你如今深受宠信,大约也是你独来独往,不与各方势力掺杂的缘故,万一让陛下觉得你插手国事,难免要生出疑虑,还是不要劝了,青娘,你听我的。”

沈青葙退开一步看着他,片刻后,摆了摆手,转身走进集仙殿中。

重重轻纱帷幕遮挡住了神武帝的身形,沈青葙慢慢走着,打起一重又一重帘幕,最后一重帘幕后,神武帝盘膝坐在蒲团上,微微向前探着身子,一双龙目紧紧盯着不远处摆着的一架素纱屏风,

沈青葙一时摸不透他要做什么,试探着问道:“陛下?”

“青葙啊,”神武帝听出了她的声音,没有回头,依旧盯着空无一物的屏风,“坐吧。”

沈青葙在他身后跽坐下来,默默猜测着他的意图,片刻后,一身道袍的罗公走进来,一挥手中的拂尘,向神武帝打了个问讯:“陛下,等臣诵经后,就知分晓。”

他走去屏风背后坐下,殿中很快响起了他悠长舒缓的诵经声,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慢,又过片刻后,一团团白雾从屏风后迅速蔓延生出来,原本什么也没有的素纱屏风上面,紧跟着出现了一个女子玲珑的身影。

红衣似火,长鞭在手,是应长乐。

集仙殿外。

裴寂守在廊下望着被帷幕遮挡严实的集仙殿,心神不宁。

方才不该叫她去劝的,连太子和父亲都因此落了埋怨,她一个势单力孤的女子,他怎么能让她劝劝,害她置身险地?

裴寂忍不住又往前一步,隔着重重的帷幕,却突然看见另一幅画面:神武帝躺在龙床上,双目深陷,满脸上长满了毒疮,奄奄一息。

作者有话要说:我感觉我已经提示了蛮多前世的情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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