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0 章 第 150 章

奚怒皆求和的事情很快敲定下来,幽州边境暂时停战,由奚人大王子率领的议和使团昼夜兼程赶往洛阳,准备面见神武帝,共同敲定和谈的细节。

徐莳册封贵妃的事几经波折后最终落定,挑选了腊月二十六举行册封大典,阖宫上下顿时开始忙着筹备,又因为临近年关,筹备过年的各项事宜也极多,因此更是忙乱得不堪。

这天沈青葙到仙居院给徐莳送册封典礼所需的各项文书,刚一进门,就见崔睦正跟徐莳坐在一处说话,看见她时崔睦含笑招招手,道:“沈司言来了呀,快过来坐吧。”

沈青葙连忙近前行礼,崔睦坐在榻上,笑着说道:“好阵子没看见沈司言了,一向可好?”

沈青葙与她并没有太多来往,此时见她主动招呼,便道:“我很好,多承良娣挂念。”

她把手里的文书递给仙居院的掌事宫女,又一样样说明了文书的内容用处,崔睦在旁边听着,笑道:“这么多文书,真难为沈司言年纪轻轻的,一样样都打理得清清楚楚。”

徐莳笑着说道:“可不是嘛,要不怎么是出名能干的沈司言呢!”

沈青葙谦逊了几句,正在闲话时,尚服局送来了典礼上徐莳要穿的礼服花钗,徐莳不免要到里间去试衣,崔睦送到门前便没有进去,瞅瞅婢女们站得都有一段距离,便一边佯作向里头张望,一边压低声音向沈青葙说道:“殿下托我向沈司言道谢。”

沈青葙怔了一下,随即意识到是上次告诉裴寂,神武帝对应琏心有芥蒂的事,忙道:“殿下客气了。”

“沈司言请放心,此事除了裴舍人、我和殿下,再没有第四个人知道,就连才人我也没提起过,”崔睦警惕着四周的动静,“殿下还一直有些疑惑为什么陛下近来脾气古怪,原来是这个缘故,多谢沈司言提醒。”

“不敢当,”沈青葙与她不算熟稔,并不想多生事端,只顺着口气敷衍道,“我也是偶尔得知。”

“沈司言深得陛下宠信,应该知道殿下的处境。”崔睦神色诚恳,“殿下对陛下是一片孺慕之心,可不知道为什么,总有各种意想不到的情况,让殿下一片真心无法上达天听。”

她说着话,一双明亮的杏眼恳切地看着沈青葙,沈青葙猜测她是想要探听更多消息,然而以她的立场来说,上次提醒只是出于公义,并非有意投靠应琏,此时便不肯接话茬,只含糊说道:“殿下一片真心,陛下必然会了解。”

崔睦笑着叹了一口气:“便是心再真,假如不能让人知道,也是无用,可惜呀,殿下一向孤直,从不懂藏什么私心,做了什么事也不懂得说出来让人知道,结果现在,父子之间反而不能通达顺畅,也找不到一个可靠的人代为传达心意,若是能有这么一个人就好了,若是有这么一个人,殿下和我必定感激涕零,加倍地敬重。”

沈青葙微微含笑,只当做听不出她的弦外之音:“陛下英明神武,假以时日,必定能体会殿下的真心。”

崔睦见她不肯接茬,便也没再勉强,随便又说了几句闲话,就见徐莳慢慢地从内室中走了出来,深色翟衣衬得她年轻娇媚的容颜显出几分超越实际年龄的深沉,耀眼夺目的花钗又给她增添了许多华贵雍容,崔睦眼睛一亮,拍手赞道:“哎呀,这身礼服果然很衬你!”

沈青葙也附和道:“风度气派,十分令人向往。”

徐莳莞尔一笑,一双猫儿眼朦胧悠远,轻声道:“当初在洛阳时,怎么也没想到能有这么一天,真像是做梦一样啊。”

仙居殿中。

应琏侍立在神武帝旁边,看着他手中的道德经,几次三番欲言又止。

神武帝只道他是又想劝阻入道的事,沉着脸放下书,道:“你是不是有话要说?要说就快说,吞吞吐吐的,成何体统!”

应琏叹了一口气,声音低下去:“阿耶,我……”

神武帝有些意外,他待应琏一向严厉,以至于应琏在他面前都是恭敬到近乎畏惧,便是只有两个人的时候也极少称呼阿耶,此时突然改了称呼,神武帝本能地觉得应该是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皱了眉头:“什么事?说吧。”

“阿耶,我昨夜又梦见了七妹。”应琏低着头,声音沙哑,“这段时日,我总梦见七妹。”

啪一声,神武帝重重拍了桌子:“谁许你提她的?”

他变了脸色,气息粗重起来,拍着桌子怒道:“谁许你提她?还不快给朕闭嘴!”

若是以往,应琏多半就不说了,然而此时,因为已经知道神武帝的心思,便一口气说了下去:“阿耶,我近来一直想着七妹,心中十分懊悔痛苦,我总是在想,虽然当时我并不知道阿妹的打算,只能静观其变,虽然我害怕说出来会离间阿耶与七妹的父女之情,虽然我担心一切都是我误会了,七妹并没有误入歧途,但无论如何,我都应该提前告诉阿耶,哪怕因此招了阿耶的厌弃,我也该提前告诉阿耶,阻止七妹!”

神武帝没想到他竟然说出这么一番话,一时间意外加上懊恼,心绪翻腾不定,半晌才冷哼一声,哑着嗓子说道:“这时候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应琏听着他的语气已经松动了许多,连忙又说道:“至于事发当天,七妹说要去偏殿的时候,我就一直在阻拦,可惜没拦住。”

他掉下眼泪,声音也哽住了:“我总觉得,只要拦住七妹不让她过去,一切就不会发生,没想到阴差阳错,直到最后我还是没能拦住……再后面七妹拔剑时,我太担心阿耶了,全幅心思都放在阿耶身上,只顾着保护阿耶,却没想到七妹她……阿耶,我好悔!我当时以为,有阿耶在,有我在,怎么都会对七妹网开一面,七妹一定是知道的,她不会有事,没想到七妹那样倔!早知道这样,我肯定会夺下七妹的剑,哪怕我因此丧身,也绝不会让七妹出事!”

应琏跪倒在神武帝面前,抱着他的双腿痛哭起来,神武帝撑不住,跟着也掉下眼泪,低低地哭出了声。

王文收早在应琏开始说话时就带着人退下了,此时门窗紧闭,只剩下父子两个一声一声的哀泣,许久,应琏哭着说道:“阿耶,我很想念七妹,每天夜里都梦见七妹,还时常想起七妹小时候我带她一起玩耍的情形……”

“阿耶也经常想起长乐小时候,”神武帝老泪纵横,从眼中落到腮上,沾在胡子上,声音抖得几乎不成句子,“那时候她是多么活泼可爱,要是她永远不会长大,该有多好!”

“阿耶,”应琏又往他身前凑了凑,脸放在他膝盖上,眼泪滚下来,打湿了衣裳,“我有件事情想求阿耶。”

“说吧,”神武帝抬手抚了抚他的头发,声音沙哑,“什么事要求阿耶?”

“七妹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尼庵外头,太可怜了。”应琏哽咽得说不下去,仰起头看着神武帝,“七妹从小就爱玩爱热闹,怎么能让她如今这么冷冷清清呢?阿耶,能不能网开一面,把她迁入皇陵?”

“你以为阿耶不想吗?”神武帝垂泪说道,“可是国家有国家的法度,先不说已经出嫁的公主没有葬皇陵的道理,就说长乐自己,她背负那么大的罪名,又怎么能归葬皇陵?”

“阿耶,”应琏嘶哑着声音说道,“要么就让儿子上书来说这事吧,有什么骂名都冲着儿子来,儿子不怕!”

“好孩子。”神武帝抖着手摸摸他的头,叹了一口气,“你是储君,无数双眼睛看着你呢,你更不能走错一步啊!长乐她命该如此,也只好这样吧,以后你想着过年过节的时候给她上柱香,去她坟上看看,阿耶就很欣慰了。”

应琏已经多年不曾被他如此亲密地对待,虽然一多半都是事先策划,可到此之时,依旧觉得心潮澎湃,天然生出一股孺慕之情,心情激荡着说道:“儿子不怕!只要七妹能好,只要阿耶能安心,儿子什么都不怕!”

“好孩子。”神武帝又摸摸他的头,叹着气说道,“你身为储君,事事都要小心谨慎,此事做不得,阿耶知道你的心意了,长乐她泉下有知,也会感激你这个哥哥。”

他不再说话,只是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应琏,以示安慰,应琏激动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想着这么多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般做这个太子,想到神武帝所有的父爱几乎都给了应长乐,想到自己明明什么都知道,却还会为了他偶尔流露的亲情激动不已,一时间又喜又悲,只趴在他膝盖上流着眼泪,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许久,神武帝先开了口:“其实长乐那里,也算有人陪伴吧。”

应琏故作不知,抬头怔怔地问道:“谁?”

“卫恒鹤。”神武帝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越发放心下来,“他自请去守陵,朕已经答应了。”

“卫先生?”应琏松一口气,叹息着说道,“没想到他竟然能做到这步,看来他对七妹,还真是忠心耿耿。”

“卫恒鹤俊雅超逸,各项乐器也都来得,从前也曾服侍过长乐,对她的脾性也都了解,”神武帝道,“有他守陵,想来长乐也是欢喜的,你放心吧,长乐她不会孤单寂寞。”

“那就好。”应琏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跟着又道,“阿耶,我知道阿耶怕触景生情,不想留在长安,不过七妹一个人在那里,真是可怜,等过了年,我们还是回去吧,想念七妹的时候也方便过去看看。”

“再说吧,”神武帝哭了太久又上了年纪,这会子觉得筋疲力尽,懒懒地向后面靠了靠,低声道,“等过了年再说。”

应琏看出他的疲累,连忙膝行着到侧面搀扶住,又取来引枕给他靠着,轻声问道:“阿耶要不要去床上躺一会儿?”

“罢了,阿耶待会儿就要过去打坐了。”神武帝懒洋洋说道,“也不知道是不是近来天气太冷,总觉得提不起精神,也唯有与罗公论道的时候才觉得精神健旺。”

应琏差点又脱口说出劝阻的话,极力忍耐才忍了回去,低声道:“许是天气太冷的缘故吧。”

神武帝点点头,歪在榻上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气氛轻松。

等应琏从仙居殿出来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裴寂在东宫外面等着,老远看见他时连忙上前几步,以目相询,应琏向他点点头,走到近前时才低声说道:“妥了。”

不由想到,神武帝身边,还真是得有这么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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