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到底是你的灵魂欺骗了你的精神眉眉,幸亏你的灵魂还会还能欺骗你的精神。有个名人说假使我们从小就被告知豆子便是肉,于是我们没完没了地吃豆子还以为是在吃肉。但豆子只能使你的胃膨胀却不能给你营养;你挺着一只膨胀的胃走来走去却仍然感到饿,你需要营养你的胃营养你的心灵你总得找点真正的肉——关键是你寻找真正营养的没有泯灭,这便是你灵魂的渴求。我庆幸你没有彻头彻尾地认为胃原本就该膨胀,而且在偷偷寻找那解脱膨胀的办法。所以偷偷地寻找是因为“豆子便是肉”是当时的真理。你游离了真理于是你偷偷了你鬼祟了你阴暗了你不忠诚。灵魂真实了精神就得受折磨,再说人的精神的力量虽然强大却常常笼罩着灵魂的阴影,灵魂是精神的阴影的确是个阴影。

你的话很混乱甚至前后矛盾。你鼓励我撒谎但我从来不觉得撒谎是好事,有时我说谎是迫不得已苏眉。

可是从来没人鼓励、强迫你撒谎啊,相反人们千遍万遍警告你的句子是“别骗人”,这种消极的规则或者说禁令为什么会使你觉出迫不得已?我不想听什么关于伟大的谎言和卑下的谎言的那种分析,谎与谎之间的确有本质的不同。我想说的是藏匿灵魂的谎那种捍卫灵魂自由的谎,也许它本不该被称做谎它是灵魂勇猛的卫士;也许它才是不折不扣的最纯最地道的谎,它欺骗一切有时候也迈着怯怯的步子想蒙骗灵魂却总是败下阵来,它不是灵魂的对手。而灵魂之所以那么顽固是因为它太自爱,它无视世界的存在所以你必须扼制你的灵魂。那首歌是怎么唱的:

从前的一切我可以不再提起,但我却永远不会忘记。

一天中午枣树下的眉眉跑进了屋。

眉眉终究没有在枣树下白坐。

青枣都半熟了。

现在是眉眉冲婆婆打手势,那不是手的摇不是手的摆,是手的扑打,一双**的小手冲躺在床上的婆婆的扑打。

她一边扑打一边叫婆婆,声音虽小却又急不可待。

正在迷糊着的司猗纹感到有手朝她扑打,也听到了一阵急不可待的喊婆婆的小声儿。

“告诉他,送错了门儿。”司猗纹说,不睁眼,不动。她知道准又是那个敦实个儿送煤的。

“不是。”眉眉离司猗纹的耳朵很近。

“对,告诉他不是。”

“是……”

“是咱们没叫煤,还有的烧。”

“不是。”

“不是你还不让他走。”

“是来啦。”

“来啦也不要,没烧完。”

“是……”

是两个人无法沟通的对话。

后来眉眉不得不把为什么非要叫醒司猗纹的原因告诉了司猗纹。这次的司猗纹没有以灵活的腿脚带动自己的身体下床,而是一种猛然坐起的不断向后退缩。这是人的一个受到惊吓的惯有动作。

司猗纹受了惊吓。

院里没来送煤的。

街道主任罗大妈进了院。

眉眉的手朝南屋对面指。

南屋对面是北屋。

司猗纹听见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这是那种解放脚走路的特有声响,脚跟砸地,起弹力作用的脚趾脚掌是脚的摆设。从x光片上分析这种脚,跟骨特别发达,像一个歪着的大榔头。“歪榔头”砸着青砖墁地的院子,声音就特别闷、特别重。

嗵!嗵!

司猗纹来到窗前,见肉多身沉的罗大妈正往北屋走,那脚砸着台阶上了廊子。

罗大妈站在廊下举头望,她望那有着花饰的屋檐;她伸手拍,拍那涂着绿漆的方柱子;她抬脚跺,跺那廊上的大方砖。她像是对这房子的质量做着鉴定——屋檐会不会塌下来,柱子会不会歪下来,地会不会陷下去。

后来罗大妈撕开门上的封条,从腰里拽出钥匙开了屋门,把住门框迈过了门槛。门槛给罗大妈一个生疏的高度,她的脚抬得很有富余,她就像做了一个广播操里的提腿动作,那个动作的要领是大腿抬起,小腿自然下垂,大腿和躯干要形成九十度角。罗大妈以两个连续的提腿动作进了北屋。

难道这就是司猗纹那个朝思暮想的、她曾在演说词里向社会呼吁过的、觉悟高于她的、对她的改造有好处的同院?

是。

司猗纹作了肯定。罗大妈出了北屋。她站在廊上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南屋说:“豁亮倒是豁亮,就是屋子高得一眼望不到顶,赶到冬天生一个炉子暖和不?”

褒贬是买主,说好是闲人。

罗大妈不是闲人,她想到了冬天。她担心这房子的过于高大。

司猗纹假定这是房子的新主人对旧主人的提问,她想旧主人有责任走出屋走向前去作回答。但新主人没有要谁回答的意思,罗大妈很快就背过身摸索窗台去了,还信手从地上捡起把旧笤帚,扫了扫窗台上的土。

司猗纹没有出去。

罗大妈没有给她一个回答问题的空隙。

她想空隙或许还会到来。

冒失人总是不管别人的空隙。

碰钉子的总是冒失人。

罗大妈始终没给司猗纹设置下回答问题的空隙,她停止了对这房子的鉴定,锁上门,还是用脚后跟砸着台阶走下廊子,目不斜视地从南屋窗前走了过去。

她消失了,嘴角有点下撇。

司猗纹从没跟人住过同院。现在院里就要住进新人,你就要把囫囵个儿的你亮给人家。你亮着自己还要装得欢欣鼓舞、如饥似渴、朝思暮想、幸福无限。因为她不是别人,是掌管几条胡同的罗主任。眼下谁都明白离你最近的当权者才最具威慑力量。尽管充其量她才掌管着几条胡同,胡同以外的大人物有的是,可天高皇帝远,司猗纹对那些反而淡漠得多。

一支搬家的队伍进了院。

罗家是大家,除罗大妈和她那被称做“当家的”罗大爷——一位建筑行工匠师傅外,还有他们的两个闺女三个儿子。大儿子罗大旗,司猗纹并不陌生,交家具那天作为小将他进过院;二儿子罗二旗,那天也光顾过;他们都属于一个中学的破旧小将。大旗、二旗都生得膀大腰圆,从背后看去,随娘。罗三旗生得清瘦,虽然正念小学,却比两位哥哥还高,一双鹞眼很精灵。两个闺女早已出嫁,眼下是帮娘家搬家。

罗家人多,搬进的东西却简单,和司猗纹搬出的东西形成了鲜明对照。除全家被称做铺盖的被褥外,是几副被睡得油亮的铺板,两只烟熏火燎、木质不明的木箱,一张四角开裂的八仙桌和几把黄漆木椅,大小几口生铁锅,一个万能炉,两摞粗瓷碗盘,阔大的柳木案板和几张五颜六色做鞋用的袼褙。袼褙被罗大妈提在手里,像抽象派绘画又像古战场上的盾牌。

罗大妈捷足先登过这院、这屋,对犄角旮旯都有详尽的了解。她站在廊下挥动着“盾牌”,操起大嗓指挥全家。三杆“旗”不听她的,自作主张按自己的意愿行事。二旗还不时冲她嚷:“懂什么,你!瞎指挥!”

罗大妈也不恼,指挥在继续。

两个女儿对指挥与被指挥很淡漠,她们眼睛不够使似的仰视这房子的高大和院子的豁亮,夸那枣树上累累的果实。她们手持蚊帐竿子梆枣,枣在地上滚,使得她们嬉笑着东奔西跑着只顾追枣。

罗大爷是个干瘦的老头,他早把自己提来的一只帆布躺椅支在廊下,躺上去,尽量显出一个当家老爷们儿的风度,像要亲身体验一下这院子的温度、湿度、风凉度。越是在这兴奋时刻,当着大儿大女他就越应表现出应有的沉着和见识。

罗大妈指挥一阵也有个拿不准的时候,便去请示罗大爷。罗大爷只表现些适度的哼哼哈哈:不就几只铺板,支哪儿不是个支?支在哪儿也是支在了他的屋里。为此等琐事争执不下,那应该是娘儿们孩子的事。

原先罗家住在附近另一条胡同,那是个典型的大杂院,一个白茬儿小门容纳了上百口人。自从罗大妈由农村老家来北京后,一家人就一直挤在两间八平米的小厢房里。如今这环境突然变革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的事,罗大妈心灵的激动、跳动,罗大爷体态的沉稳、安稳,都是一个按捺不住的受宠若惊,一种占有后的愉悦。

人多齐下手,布置设计单纯,家具很快就被安置下来,接着就开始了全家人搬家之后那必不可少的洗涮。于是脏水们便接二连三地泼向了当院,青砖墁地的院子顿时被浑水和肥皂沫浸泡了起来,好似污水开了闸。

司猗纹对罗家的进入早有足够的思想准备。虽然她的宣言距接受还有不小的距离,但为了让这距离尽快缩短,她的思想也狠斗争过一番。斗争的结果使她还是准备愉快地接纳这家同院——政策的开放。

政策的开放,愉快的接纳,比不谙世事要聪明。现在,她识时务地将自己的心境控制在一个平静的水平线上。当然,有了平静的心境并不等于不再滋生腻歪,就像思想改造必然会有反复一样。比如眼前这一院子污水,就引起了司猗纹的思想反复。

司猗纹本想叫眉眉出去奉告他们一声,这院里有下水道,但犹豫片刻她还是打消了这种要“奉告”的念头。这就不如做个示范影响他们一下,影响的作用有时是大于“奉告”的,影响里面有以身作则。

司猗纹舀满一盆清水,故意趁罗大妈站在当院的时刻端盆走出南屋,来到下水沟旁,把盆举得高高的,很响地把清水向沟眼儿倒去。这过高的举动过响的声音果真引起了罗大妈的注意。

“哟,这院里有沟眼儿?”罗大妈对着司猗纹的背影问。一个调查的疏忽,她想。

“有,就是离北屋远点儿。”司猗纹说,也正式和新邻居接上了话。“也不知那工夫怎么把下水沟修在这儿。这院里就数倒水不方便。”司猗纹不失时机地说着。和新邻居的对话从沟眼儿开始,活泼自然。没有要求,没有暗示,就像两个老街坊在聊天,在一片平和中聊天。

“咳,比俺们那边儿强多咧。俺们那边儿倒水,都是你一盆我一盆乱泼。”罗大妈和司猗纹站了个脸对脸。“那边儿”是指原先他们住的地方。

罗大妈的两个女儿也站在罗大妈身后。她们不错眼珠地打量着司猗纹,像看一个稀罕物儿。她们竭力想从这女人身上看出点什么,就像她们面对着高大的房子、豁亮的院子、果实累累的枣树。

司猗纹到底经不住这不加掩饰的眼光,她想赶快提盆回屋,但对面这三位女人还是横在眼前。她就像一个提着盆的女用人,主人不先离开,她显然是要再站一会儿的。这场革命开展以来,司猗纹仿佛第一次尝到一种难言的压迫感。她努力要把这眼前的压迫再变做活泼自然,再说点脏水、说点炉灰、说点茅房什么的,但不知怎么的她僵在了那里。直到北屋的哪杆旗喊罗大妈快做饭时,她才松了一口气。罗大妈答应着转身朝北屋走了,两个女儿也抢先似的跑上北屋台阶。司猗纹目送这母女三人进了北屋,才开始往南屋走。这时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教她的第一本教科书《弟子规》中的句子:“骑下马,乘下车,过尤待,百步余。”她一面恼恨自己把自己比作遇到长者的那个骑马坐车的小人儿,一面踏上了南屋那两级低下的青石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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