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知道是戏。戏就活该那么编呀?糟改!那是俺们无产阶级的大导师。”罗大妈给他们摆出了列宁和自己的距离以及和他俩的距离。

“也不是凭空。”司猗纹说。局面出乎预料,可话一出口,就得说下去,“是达先生从同院儿听来的。”

“是我听来的。”达先生插话。

“我是说评剧能演,咱们京剧为什么不试试?并非正式——要不怎么说得先向街道汇报啊。”司猗纹说。

“什么汇报不汇报的,不就演了两天戏。”罗大妈说。

“是两天。”达先生说,对司猗纹挺够哥儿们。

“两天就值当这模样儿?俺没见过。是怎么学习的,知道斗争新动向不,耮?我先给你们个信儿,以后你们上不上街道,我们还得商量。”罗大妈说完转身回屋,把司猗纹和达先生晾在当院。

达先生求援似的看看司猗纹,意思说:怎么办?就这么晾下去,还是扭头走?司猗纹不说也不动。她早已觉出罗大妈态度的不同往常,不像是他们的“戏”激恼了罗大妈,其中必定另有原因。不然为什么她非说还“上不上街道?”这早已不是问题的问题好像又成了问题。运动以来她第一争取的就是上街道,上街道才是她被时代的一个确认。为了保住这个确认她本想迈上台阶追上罗大妈,把刚才的一切说成是他们的一时冲动。但当她就要迈步时,北屋又传来了罗大妈更直接更吓人唬啦的语言:“反啦!也不看看都是些什么人,还争着抢着装扮列宁。不如好好想想自个儿的事,省得到时候哭天怨地的。这眉来眼去的,咱街道不容这个。”

从已经翻脸的罗大妈的声音里,司猗纹听到了一个新词儿:“到时候”。到什么时候?到哪个时候?司猗纹虽不可能了解,但她知道,既是时候就是个时候,不是个好时候。

她一溜歪斜地回了南屋。

司猗纹一溜歪斜回到南屋。杌凳还挨着炉子,炉前还是那个簸箕,簸箕里有一把光秃秃的小枣核,小锅歪在桌上。

此时,司猗纹看不见这枣核、这小锅,她像个突然失明的盲人,只在寻找她的床。她摸到了床,没脱鞋就投入了这床的怀抱。她觉得现在只有找到这张伴过她大半生的床才算找到了归宿。这张床如同一个最忠于她的老仆,能接纳她的一切苦难。

发现杌凳、空锅、枣核的是眉眉,眼前的一切使她忽然想到普希金那个《渔夫和金鱼的故事》。床上的婆婆就像故事里那个当过女皇之后的老太婆。鱼娘娘收走了她的一切荣华富贵,她面前又剩下那个木房子和空木盆。

从前眉眉觉得鱼娘娘最好,老太婆最坏。鱼娘娘好就好在她善良,人要什么她给什么;老太婆坏就坏在凶狠、贪婪,想起什么要什么。后来她喜欢这故事,却又觉得老太婆并不怎么坏,鱼娘娘也并不怎么好。老太婆落得太可怜,一脸皱纹一双干手,守着一个破木盆。鱼娘娘假装大方,人家要什么她给什么,过后却又给人收回去。至于那个老头,不论什么时候都是最可怜的。

一头倒在床上连鞋都顾不得脱的婆婆使她想起了那个老太婆和她的木盆。

达先生像那个老头,可达先生有一颗小小的污点。故事里那个老头没有污点。

眉眉想起这个故事,才觉得婆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可怜过。虽然她最不愿意婆婆和达先生整天吃枣唱戏,但他们唱的是样板戏,也是街道上给的任务,罗大妈不是也高兴得上蹿下跳么。现在说变脸就变脸,还联系以后能不能上街道的事——眉眉也知道上不上街道对婆婆是多么重要。她站在床前,看见婆婆那双半新的蓝呢子棉鞋直接在床单上蹭,鞋底上就有刚才从院里沾回的泥土和罗家的烂白菜帮子,她一阵心酸。她觉得再也没有比连鞋都顾不得脱就一头撞到床上更使人心酸的事了。她替婆婆脱掉棉鞋,又拉过棉被给婆婆盖好,掖好,然后就坐在自己的床边发愣。

小玮和宝妹从外面风风火火地跑进家,不知家里出了什么事。她们不约而同地看看婆婆床上的婆婆,眉眉床上的眉眉,之后又互相看看。她们分明在问:这是怎么了?刚才我们吃完枣出去时,不是还好好的吗?那个老头和婆婆说得那么热闹,怎么我们从外边回来,老头也走了,婆婆也躺下了,眉眉也发起愣来。小玮走到姐姐跟前,不说话,询问的眼光很急切。眉眉只小声让她们去里屋玩。小玮和宝妹遗憾地互相看看,听话地去了里屋。

北屋传来一股炸花椒味,眉眉才发现已是中午。婆婆已经躺倒,那么午饭必得由她自作主张了。眉眉很少做饭,这种细活儿一向由婆婆承担,只待万不得已——比如现在,眉眉才参与。但眉眉对于烹调的敏感却是极富天资的,如同她对绘制领袖像的感觉一样,她能感觉到婆婆手下的饭菜是如何演变出来的,她一做就像那么个样。她这无师自通有时连婆婆也暗自惊异,但婆婆从不当面夸她,还鸡蛋里挑骨头似的指出眉眉烹调的问题;哪些是属于火候不当,哪些是属于刀功。“生葱熟蒜,热锅温油”,这是婆婆的烹调口诀之一。待到眉眉请婆婆对这八个字做解释时,婆婆却做了必要的保留。其实眉眉从对婆婆操作的观察中早已了解了大概,热锅、温油是告诉你,任何生料下锅炒,油都不要烧到十成熟,但锅先得烧热,那是为了生料炒得嫩,不粘锅。至于生葱熟蒜,连婆婆也很少运用,眉眉自然就糊涂着。她常想这仿佛是热锅温油四个字的对应,也许并无实际意义。眉眉真正了解生葱熟蒜的含义是许多年以后的事,那时她才明白,从前婆婆到底对她做了保留。

一顿午饭落在了眉眉肩上。在婆婆躺倒不干时,她愿意承担起家里的一切,她愿意以此来显示出她的存在对于这个家庭的重要,她愿意使小玮和宝妹不至于感到狼狈,她愿意使婆婆觉出她虽然躺倒了,但并不孤单,她还有外孙女眉眉。每逢婆婆把外孙女激得走投无路她可以生出要掐死婆婆的动机;但当婆婆走投无路时,这外孙女又愿意以自己的存在使婆婆获得安慰。

此刻就是婆婆的一个走投无路。

眉眉打开婆婆封住的炉子,用扇子紧扇一阵,火苗刹那间就冲了上来。她一面构想着这顿饭的内容,一面构想完成这内容的次序,两菜一汤很快就在她手下诞生了。做着菜的同时,她还吩咐(现在轮到她去吩咐)小玮和宝妹去胡同口买馒头和螺丝转儿。宝妹和小玮回来,菜已上桌了。眉眉知道今天婆婆不会上桌和她们共进午餐,就把两样菜拨在一只小碟里,让宝妹给婆婆端上床头,又让小玮端去馒头、螺丝转儿各一个。她自己挑了一只不大不小的汤碗给婆婆端上一碗海米白菜汤,盛汤时尽量多盛进几只又大又整的海米。

眉眉、宝妹和小玮在床前一字排开,眉眉、小玮直叫“婆婆”,宝妹叫“奶奶”。

三人的呼唤,使一直闭着眼面朝里的司猗纹终于睁开眼转过了身,但她很难支撑自己坐起来。她面朝屋顶,眼眶里明显地汪着泪水。那汪着的泪水使眉眉觉得婆婆的眼球很混浊。

眉眉和小玮又叫了婆婆,宝妹又叫了奶奶。司猗纹终于挣扎着坐起来。她靠上床头,眉眉把筷子递给她,宝妹举起馒头,小玮举起了螺丝转儿。

司猗纹只接过筷子,眉眉又把海米白菜汤递到她手里。眉眉想,婆婆现在最需要的是汤。司猗纹接过汤碗,对眼前这场面没有明显的感动,只用筷子在碗里慢慢搅动。白菜领着海米,海米跟着白菜游动起来。就在海米和白菜游动的时候,眉眉看见司猗纹那汪在眼里的泪水滚落出来,一颗落进碗里,一颗落在胸前。眉眉的鼻子一阵发酸。她示意小玮、宝妹赶快上桌吃饭,她觉得婆婆这时需要自己吃自己的——人悲痛时的进餐,都愿意做些回避。眉眉明白这回避的必要性,因为她自己也有过不少悲痛着进餐的时候。

宝妹和小玮吃得很高兴,好像眉眉做的饭菜格外香甜。尽管眼前也不外乎她们常吃的土豆片烧肉、醋熘白菜,但她们还是从中吃出了新的乐趣。改变现实也是宝妹和小玮的企盼吧。

要求改变现实是人类的共同企盼。

当她们吃起沙锅里的海米白菜时,疯了一样,用各自手中的汤匙你抢我夺,那沙锅被她们碰撞得嘎嘎直响。只有婆婆(奶奶)不在桌时,她们才会有这种解放感——现实改变了,她们又何必循规蹈矩?不就是个吃——饭!

眉眉吃得很少,只掰着一个馒头干嚼,忘了眼前还有她亲手做的菜,就连小玮和宝妹的解放感也没注意。她眼前还是婆婆那滴在碗里的眼泪。她想,自己的眼泪滴在自己碗里自己一定不会嫌脏,别人也不会感到这有什么不雅。只是婆婆当着她们三人滴眼泪,况且那眼泪又滴入碗中,越发叫人觉出婆婆的悲切难忍和婆婆的不容易。这时眉眉早已忘记了那个渔夫和金鱼的故事,她一时又觉得婆婆像个就要被人屠宰的老黄牛,然而这老黄牛不是没有对人出过大力。

二年级时眉眉第一次参加学校组织的劳动,他们到郊区一个叫小庄的村子去拾麦穗,看见一个杀牛的场面:人们用绳子拢住了牛的四条腿,一个拿刀子的人站在牛的眼前。牛像是知道了将要发生的一切,它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里就滴下过这种混浊的眼泪。同学们都“呀呀”叫着跑开了,眉眉跑得最快最远。

她明知不该把婆婆想成那头就要被宰割的牛。她非要这么想不可。

小玮和宝妹还在抢那沙锅,她们甚至争吵起来:宝妹非说小玮捞走了最后一颗海米;小玮说她一共才吃了两颗,是宝妹吃得快,一边吃还不断往碗里捞。终于,眉眉制止了她们的争吵。后来她们才想起原来桌上还有螺丝转儿和馒头。

眉眉收拾完饭桌又去看婆婆。婆婆吃得很少,只吃完了白菜汤和一小块螺丝转儿。眉眉收走婆婆的碗筷,替她把枕头拍松,并劝婆婆把外衣脱掉,仔细躺下。婆婆服从着眉眉,松弛着身体让眉眉给她脱衣服。眉眉脱着想着,刚才婆婆就是穿着这身衣服和达先生海阔天空,后来又穿着这身衣服和达先生肩并肩地就伴儿在院里站过,这身衣服就好像也受了委屈。这是一件套着蓝涤卡罩衣的旧棉袄,和一条套着深灰涤毛混纺制服裤的薄棉裤。眉眉把它们搭在婆婆身上,她看见那两条棉裤腿自然弯曲着,膝盖拱着的地方有两个不明显的鼓包儿,鼓包儿下面是几个死褶。她想,这鼓包这死褶永远是它们,它们终也不能因了主人的喜怒哀乐而改变自己的形状。

司猗纹的棉裤棉袄被她自己整整盖了一个下午,又盖了一个晚上。直到第二天早晨她才又把它们穿起来,重新梳洗整理自己。她洗过脸梳过头,又用温度合适的热毛巾捂在眼上,让毛巾的温度湿度慢慢驱散眼泡的红肿和眼球的混浊。

热敷的效力范围很广。

眉眉一次次为婆婆更换着毛巾,她也盼望婆婆重新振作,忘掉昨天。做过热敷的司猗纹又在脸上施一层淡淡的不为人发现的香粉,再将眉毛稍做适当描画。于是她又重现了自己。何止是重现,那简直又是一个全新的司猗纹。

对于这种司猗纹的重现,司猗纹并不陌生。在过去的岁月里,司猗纹就不断采用这种面部快速复原法来重现自己。那时身旁没有眉眉,丁妈为她换毛巾。

司猗纹的重现,决不仅仅是表面形象上的重现。也许就在这重现的过程中她还草拟了一个使自己从里到外重现一新的重现计划。这计划也许开始于她的热敷,也许开始于她那一天一夜用自己的棉裤棉袄覆盖自己之时,因此她今日的梳洗、热敷并非万不得已遮遮丑,它们本是她那重现计划的一个组成部分,所以她才做得从容做得有条不紊。

昨天罗大妈对她的接待,照理说是给了她一闷棍。这闷棍不仅使她那演整出儿“列宁”的幻想彻底破灭,她甚至还仿佛听罗大妈说什么“以后上不上街道都得两说着”。更使她不能容忍的是罗大妈把她和达先生归在了一起,张口“好好想想你们那点事”,闭口“也不看看都是些什么人”……达先生是什么人?挂过牌子、扫过厕所,让小将打得深更半夜嗷嗷叫。那时她正正大光明地交家具,正正大光明地为革命表忠心。这才是一天一夜来司猗纹思考的核心之核心。罗大妈的话固然不好听,可也不能光怪罗大妈不仁不义。谁让她自己为了几句唱就死和达先生詄在一起?也是自己丧失革命警惕性的一种表现吧——政治上的失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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