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第94章:入宫。

五月二十六日,中午,德清县。

年轻的牢头张烈刚走出县牢门,准备去吃午饭,看到肥胖的徐县令,满头大汗的,一路急急的奔来。

远远的就冲他招手:“先别走,开门,开门。”

开了牢门,徐县令一挥手,嗓门哄亮地说:“张牢头,你到门口看着,我给兄弟说几句话。”

张烈伺候的不错,地面干净,墙壁干净,崭新的苇席,崭新的被褥。

郭俭听到有人来,睁开了眼。

“徐大人,你怎么又来了?”

徐县令没顾得理郭俭。把大脑袋探了出去,高喊:“张牢头,张牢头。”

张烈一路小跑而回。

“啥事?大人。”

“把苇席,被褥换旧的,只要干净就行。”又了一挥手:“别的没事了,你走吧。”

待张烈的身影远了,徐县令缩回牢里,对着郭俭一摇头:“年轻人呢,不会办事。”

郭俭无心跟着他感叹,急问道:“徐大人今日来,有事?”

徐县令坐在了牢房内唯一的一条长凳好,伸着头,对坐在地铺上靠着墙的郭俭悄声说:“我把消息递到杭州了,你猜怎么着?”

郭俭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略有些惊慌地说:“不是说,先不让你告诉小谨,我们自己想办法吗?”

徐县令的胖脑袋又朝着郭俭伸了伸:“怕你担心外面的情况,我没告诉你实情,那个李老三当晚就死了。幸亏我当机立断,事情一出,就把你关牢里了,不然他们那一大家子无赖,非得堵着衙门闹事不可。”

郭俭清瘦的脸,瞬间腊白了,嘴唇动了几下,才把话说出来:“你,你刚才说杭州那边怎么了?”

“把你关进来的当晚,我就派了李捕头快马加鞭的去了杭州,我还以为王府的大门不好进呢,门前守卫一听是从德清来的,当即上报了管家。”

郭俭紧张地催促道:“别绕圈子,直接说。”

“管家说世子和世子妃去了平江府。”徐县令一拍腿,接着说:“李捕头回来,就给我了这一句话,我心里凉啊。”

郭俭闭了闭眼。

徐县令又急忙说:”我还没说完呢。今早,杭州那边来人了,说是世子得了府中送给他的消息,把皇帝交给他的事扔在一边,快马连夜赶回,现在小谨还在回杭州的路上呢。“

郭俭颤声问:“杭州那边的人,还说什么了吗?”

“说让我们稳住,不要乱来,世子会派人过来协助我们。”徐县令把声音压得二人将将能听见:“还说,让我们不要担心,一定会让你一根汗毛都不少的出去。”

郭俭肯定说:“最后一句,是你说的。”

“就这个意思。我走了,一会儿张烈给你送饭时,顺便带笔墨进来,你把当时的情况,详详细细的写下来。

说着这话,徐县令站起了身,“你先回想着,我去找当时在场的人一个一个的再问一遍。“

郭俭说:“就我告诉你那些,分粮时,李老三欺负一个女子,我上前说了他几句,他就说我难听话。我一气之下,拔了身边一个侍卫的配刀吓唬他,想让他闭嘴。哪里知道,他没站稳,直接扑在了刀上“

徐县令走到郭俭面前,弯下腰说:“这是杭州那边的意思,你写的东西,是让自己人看的,不管对你有利没利的,都写上去,如实写,从你那日清早,穿衣服起床开始写。包括在哪里吃饭,在哪里喝水,在哪里小解出恭,都遇到了谁,跟谁说了什么话,都写上去。“

郭俭仰着脸,和徐县令对望着问:“这有用吗?“

徐县令没理会他的问题,而是说道:“我分析了,杭州那边不是想帮你减轻罪责,是想让你无罪释放。你想啊,皇后的父亲曾经犯过罪,坐过牢,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这种事是不允许发生的。“

……

赵瑗见皇帝之前,关于荆小白封爵的问题,准备了长长的一段话,包括利弊分析,以及可能会遭到朝中大臣的反对,种种阻碍如果对应对,都想好了。

他这番想法,却没有机会说出来。

因为在他刚把情况禀明,并说出自己的建议时。皇帝当即答应了,立马着内侍去请秦太师。

并对他说:“这事你等结果就行了,对付朝中反对的声音,让太师去周旋,他最擅长这个。”

将近午时,赵瑗才走出皇宫,他心里轻松了许多。平江府的事,算是告一段落。

后面的问题,皇帝另从户部、吏部以及刑部各调了一名官员组成了支督查队,督促经界法的实施进展。

接下来,只等给荆小白封爵的旨意诏告天下,再由赵瑗去谈慕容家的问题。

关于秀水茶楼事件,皇帝也听从了赵瑗的建议,既然是发生在同里镇,就由慕容叶青去处理,有了结果,让他写密折经李知府上呈皇帝。

并把慕容叶青的处理方法也禀明了。

慕容叶青的想法是,暂且把这件事情压下来,不再往外扩散,不走公文,不让官府参与。

让赵瑗意外的是,皇帝对秀水茶楼的态度,他说什么,皇帝就听什么,一句话没问。

一下子死六十多人,其中还牵扯到世子妃的事。皇帝听了表情淡淡,就跟听说谁家中死了几只鸡一样。

总之,五月二十六日这天,除了郭俭的事情外,别的都挺顺心。

其实,有件很重要的事,赵瑗不知道,他安放在皇宫中的暗线也没有发觉。

那就是在他未进宫前,有人先一步把同里镇的情况,禀告了皇帝。

那人说的是普安世子赵瑗想与慕容家结亲,却遭到了世子妃的阻挠,并且执意同他一起去了同里镇。

世子妃在秀水茶楼受到外部不明身份人的袭击,茶楼内的护卫拼死相救,双方厮杀在一起。

在混乱中,世子妃被茶楼的老板宫七带出去,躲进了慕容大院。除了他们二人外,在场的人全部死了,其中有两人是咬毒自尽。

当时皇帝听后,问了句:“他们受伤了吗?”

那人说:“宫七被断裂了的木梁擦伤了脸,不严重;世子妃没有受伤。”

皇帝又问:“依你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那人说:“草民不知,草民只是把情况如实禀告圣上。”

……

郭思谨上船后,便呆在了自己的房间内。她摸了摸脖子,虽然用手绢绑了一圈,耳朵后面的红痕依旧遮挡不住。

她清楚地感觉到,宋羿看到她脖子时,目光顿了一下。

好在他没在说什么,只是每到饭点会敲她的门,叫她一起去饭厅吃饭。

荆小白竭力的谈笑风生,并未能活跃多少气氛。宋羿是根本不应他的话,郭思谨偶尔应一句,也是淡淡的。

就这样过了三日。

五月二十八日,清晨,大船在杭州码头靠了岸。

走下船,脚下浮沉,郭思谨感觉呼吸都有些费力。秋葵扶住了她的胳膊:“世子妃,小心。”并把她手里的东西接了下来,递给了旁边的思思。

郭思谨像是才回过来神似的,看着秋葵问:“世子呢?”

“世子去了德清县,交待奴婢今早来这里接您。”

“他什么时候去的?”

“前日下午去,昨日中午回来;今日一早又去了。”

“走时候,有说什么时候回吗?“

“没有。“

与宋羿和荆小白告了别,上了普安王府的轿子,一刻多钟便到了王府。

进了揽月阁,还未来得及换衣服,便听到张伯在门口求见。

张伯进来后,略略低了个身,直奔正题:“世子妃,郭大人之事,有世子在,您不用担心。风口浪尖上,您要做的就是不要慌乱,一定要稳住神,不能落别人话柄。“

郭思谨深吸了口气说:“父亲一向为人正直,为官三十多年,以权欺人之事,从未有过,这中间定是有误会,既是误会终有解开的一天。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我是坐船不习惯,有些头晕,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张伯松了口气,接着说了别的:“昨日下午皇后娘娘的人传话过来说,让您回来了,进宫一趟。我想大约是为恩平世子婚事,找您商议。“

商议是客套话,顶多是通知她一声。张伯主动提起,应该是有话要跟她说。郭思谨端茶盏喝了两口茶后,才说:“张伯知道是哪家姑娘吗?”

“大将军的女儿吴茉莉,荣国公的小女儿刘木兰,和您的表妹王昭雪。准备在这三位小姐中选,皇帝的意思是征求大家的意见。”

郭思谨想了一下,才想到王昭雪是她表舅母王夫人的娘家侄女,最近一直在太师府里住着。

“张伯,您觉得谁合适呢?”

“皇帝中意王昭雪;太后中意刘木兰;皇后中意吴茉莉。”

张伯没有给她答案,郭思谨只得直接问道:“我应该中意谁呢?”

张伯笑了笑说:“世子妃肯定是中意王昭雪,一来这是皇帝的心意,二来王昭雪是您表妹,自然是向着自家人。”

这个问题,将近午时的时候,在仁明殿内里,又被提起。

面对郭思谨,吴皇后难得容颜和悦,她亲切地问:“世子妃身为长嫂,觉得谁最更适合恩平世子呢?”

郭思谨温婉地笑了笑,细声细语道:“三位姑娘皆是出类拔萃,品貌性情不分仲伯,臣妾看谁都觉得十分的好,真是拿不定主意呢。”她试探地问道:“要不,让恩平世子自己来选?”

吴皇后对她这个回答有些不满,轻笑了一声说:“婚姻大事,自是要听长辈的意见。把你的想法,说出来就行了。”

郭思谨想了一小会儿说:“臣妾要听母后的,母后要听太后的。”她抿了一下嘴角,接着说,“臣妾选太后选的姑娘。”

这个回话,吴皇后更加不满意,她哼了一声说:“你知道太后中意谁吗?”

郭思谨如实说:“臣妾近几日未去过慈宁宫,不知太后的想法。”

“太后中意的是刘木兰。”吴皇后嗤笑了一声说:“难怪外面都说普安世子和世子妃不和睦呢,你连自家男人在想什么都不知,能得他欢心吗?”

话脱了口,吴皇后才发觉不妥,真是被这个笨东西给气住了。她急忙转了话题,佯装关心道:“听说你父亲惹上了官司,你要回去看看吗?”

郭思谨微笑着说:“多谢母后关心,臣妾不打算回,父亲是皇亲,出了事倍受瞩目,负责本案官员定是不敢有丝毫怠慢,终会还父亲清白。”

吴皇后盯着郭思谨问:“你认为你父亲是无辜的?既是无辜,等着其他官员查出结果就行,普安世子还跑那么快干什么?”

“臣妾怎样认为的不重要,要看审案结果。”郭思谨浅浅地笑道:“俗语说‘一个女婿半个儿’,我父亲没有儿子,出了事,总要有家人出面照顾安慰的。”

郭思谨出宫没多久,仁明殿里的谈话内容便传到了慈宁宫。

内侍李德海垂手躬腰的立在太后身边,笑道:“普安世子妃的心思倒是挺单纯,看来宫内的消息,并未流到外面去。”

太后未置可否,而是淡淡地说:“选荣国公家的丫头是定好的,问各位的意见,只是走走过场罢了。”

李德海惊讶地说:“官家不是想选秦太师的人吗?”

太后的话依旧淡淡的:“他是想讨好那个老鬼,我说刘木兰也是替官家说话。”

李德海笑呵呵地说:“太后英明,什么事都难逃您的眼睛。“

“少耍贫嘴吧,你的眼睛也是雪亮,故意在这里没话找话说。我说的事,办的怎么样了?“

李德海的腰弯得更低了,声音也低了:“请太后责罚,派出去三四回人了,他们下船时,就让小春子他们在码头上等。那小祖宗是软硬不吃,连哄带骗都不行,就差把他打晕扛过来了。太后请的人,给奴才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啊。“

“不意外,你们要是能顺利的把他请过来,才让我意外。“太后难得的露出了笑脸:”晚些时,你往普安王府跑一趟,明日让世子妃带他过来。他们不是相处过,有交情嘛。“

“奴才现在就去。“

“也让别人歇会儿,晚饭的时候再过去吧。“

......

德清县衙门后院,贵客接待室内或坐或站了四个人:赵瑗,徐县令,李捕头和刑部的刘侍郎。

刘侍郎今年三十七岁,外号刘法眼,从字面意思就可以看出,他的眼光很毒,一般的小动作都难逃他的法眼。

凡经他手的案件,没有搞不定的。

但这么个雷厉风行,外表精悍的人,却不会骑马。

马车晃晃悠悠比骑马慢了一半,天没亮就从杭州出发,到德清已近午时。

待他把所有的供词仔细的浏览一遍,饭点已过。

胖人不耐饿,徐县令感觉快要饿晕的时候,刘侍郎才终于从写满字的纸页上抬起头。

室内的另外三个,热切地望着他,等待他的高见。他咂了一下嘴说:“饿。“

徐县令在琢磨这个“饿“字代表的含义时,赵瑗站起身说:”你们去吃饭吧,半个时辰后,我们这里见。“

刘侍郎眨巴了一下他的小眼睛,惊讶地问:“世子不饿?饿字明显也写在你的脸上嘛。“

“我去牢里看一下。“赵瑗望向徐县令说:”我先过去,麻烦徐大人安排人送桌酒菜到牢里。“

刘侍郎又眨巴了一下眼说:“世子急着赶时间?我不急,那边最近也没什么事,我在这里多呆两天,也没关系。“

赵瑗用食指朝着刘侍郎指了一下,问:“知道你的外号叫什么吗?“

“跟嘴有关。“刘侍郎咂了一下嘴说:”你指的是我嘴的位置,眼看的也是我的嘴。“

“刘多嘴。“

……

张烈坐在牢房里,一边看着郭俭慢条斯理的用着饭,一边拿着把破芭蕉扇给他打风。

房间里只有一个小小的窗户,风进不来,闷热,坐着不动就是一身汗。

“郭大人,街上新开了一家饭馆,厨子是杭州沁园春的,据说味道好极了,今儿去晚了,等了半天也没排上。您先凑合着吃点,晚上的我订了四浑四素,到时候,咱俩偷偷的喝一杯。”

张烈的话将落,便听见“哒哒哒……”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接着便看见,一个身着皂衣小狱吏出现在牢门口。

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世,世子过来了。”

张烈停住了打扇子的手,郭俭停住了夹菜的筷子。

“走到哪儿了?

“进院子了。“

菜又摆上了,四浑四素,还有酒,当下最好的杏花村。

赵瑗看着郭俭意欲垂泪的脸,温言安慰:“爹爹不用担心,刑部的刘法眼来协助查案了,自会还您清白。“

斟了杯酒,双手递给郭俭,清朗地笑道:”平日里,各自繁忙,若不是出了这事,我们哪里有机会,单独坐下来喝一杯。“

郭俭接了酒杯,头也没抬的一口饮了,沉声说:“我活这般年纪死活都不当紧,怕为此连累了小谨,连累了你。”

他长长叹了口气,“当时,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就一下子把刀拔出来了。早知如此结果,他就是骑在我头上骂,我也不会多说一个字,更不会跟他动手。”

赵瑗又给他斟了酒,轻声说:“人一天三迷,不知道哪儿迷了窍,就会说不恰当话,做不恰当的事,事已经出了,爹爹莫要放在心上。”

这是赵瑗第二趟来看郭俭,第一趟是在昨日,由徐县令陪着,站了一会儿,说一些安抚的话。

当时走出牢门后,赵瑗就后悔了,觉得身为一个好女婿,做的远远不够。

是以,就安排了这顿酒菜。

原本计划着,半个时辰,就是两顿饭也该吃完了。谁知,看着挺利索的郭俭,提起女儿小时候的事,就叙叙叨叨的讲个没完。

说她自小就比别人聪明;

说她学什么都很快;

说她九岁时,下棋就能赢自己,十二岁,德清县就没人能赢过她;

说她的刺绣手艺,比宫里的绣娘都好;

说她做的饭,比沁园春的厨子都好;

赵瑗听着听着,忘了他们谈论的是谁了,他觉得郭俭讲的这个人,他不认识。仔细一想,唔,是他的世子妃。

话说,那个叫郭思谨的,难道最大的优点,难道不是长的好看吗?好看,听话就行了,其他的都无所谓。

还要赶时间呢,赵瑗听的有些着急。话题打断了三四次,才终于打彻底打断。赶忙让着喝酒吃菜,又忙不迭的往郭俭碗里夹菜,才终于把这顿饭结束了。

走出牢门,赵瑗拍了一下张烈的肩膀说:“里面的是我岳丈,拜托你多照顾了,想吃什么就给他备,需要什么就给他找。一切花销记在我头上。”说着对身边的侍卫秦八递了个眼色。

秦八拿了张银票就递了上去。

张烈急摆着双手说:“饭菜都是我媳妇烧的,不花钱。郭大人一向不喜欢麻烦别人,什么都没要求。住进来后,一分钱没花过呢。”

“我个人的一点心意,晚上交了差,和这里的小兄弟们一起吃酒,大家平日里为国为民的做事,都挺辛苦的。”

县衙内,刘侍郎眨着小眼睛问徐县令:“世子和郭大人关系挺好的?”

徐县令呵呵笑道:“那是自然,一个女婿半个儿嘛。不好,也不会在这大热天的里,每天都跑啊。”

刘侍郎指着徐县令的眼睛说:“你在说谎,我在你眼睛里看到了犹豫,犹豫就说明不确定。”

徐县令揉了揉眼说:“刘大人你这查案的,怎么不去牢里看看当事人?”

刘侍郎用指尖叩着桌面上的一叠子纸张说:“有这个就行了,反正是来给他脱罪的,又不是来分辨黑白是非的。”

二人正说着话,赵瑗迈着大步进了门。

“我回杭州了,有消息着人通知我。”

刘侍郎摸着下巴咂了咂嘴说:“世子,你今天什么活都没干,还没听我说话,怎么就急着走。”

徐县令说:“这会儿正热,世子不等太阳稍落落再走?”

赵瑗看着刘侍郎说:“你还没定论,我听什么?我这笨手笨脚的,也帮不上忙,明日我另派人过来协助你。”

又对徐县令说:“杭州那边还有事,有点急。”

接着对李捕头说:“这两天,辛苦你多陪刘大人跑跑。”

说完这番话,对着屋内的三人,挥了一下手:“你们继续探讨,不用送我。”

待赵瑗的身影消失在门头,刘侍郎笑吟吟地说:“看这心急火燎的,难不成杭州有美娇娘在被窝里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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