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孤旅

……中国远征军失败的原因,归结起来有三点:

一、中英战略矛盾,英方别有阴谋。(略)

二、中国迁就英美,放弃指挥权,蒋介石应负最大责任。(略)

三、中国远征军将领的失职。罗卓英和我都有责任,罗卓英的责任更大……我的最大责任是未与史迪威罗卓英彻底闹翻,未能独断专行……

——摘自杜聿明回忆录《中国远征军入缅对日作战述略》

缅北的五月,烈日当空。

在曼德勒通往缅北密支那的公路上,沥青被太阳烤化了,车轮碾过,路面泛起许多深深浅浅和凌乱不堪的车辙印。对于大势已去的中国远征军来说,只有回国才能使他们感到安全。士兵头顶烈日,背负沉重的武器,好像一条精疲力竭的灰色河流,沿着河谷公路缓缓行进。

起初,中国大军每天都能遇上一两次向西转进的机会,例如“indiaimphal(印度英帕尔)——215km”,“india,

kohima(印度科希马)——278km”,等等。越往北进,三岔路口便越少,类似的路标牌也越稀落,但是默默行进的中国大军对这样的机会仿佛视而不见。士兵们都步履蹒跚表情冷漠,他们毫不停留地越过这些路口继续北进。

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止中国人回国的步伐。促使中国人铤而走险的精神动力不仅源于传统的民族向心力,还来自某个强大的长官意志。此刻,驱动这条灰色河流汹涌北进的那个长官意志正埋在吉普车的后座上昏昏欲睡。

对远征军副总司令兼第五军军长杜聿明来说,在他已经度过的二十年戎马生涯中,再也没有比此刻心境更加复杂更加凄惶的时候了。同古之战坐失良机,曼德勒会战化为泡影,腊戌失守,史迪威又屡屡电令远征军撤往印度。四月三十日,委员长电询杜聿明:撤回国门有无把握?杜答:已令第五军主力抢占密支那,渴望成功。

其实,杜长官并不知道形势的险恶,他之所以这样报告委员长,是因为他明白,委员长能够容忍打败仗的将军,却不能容忍部下对他有哪怕一丝一毫的不忠诚。在去向问题上,只要他表现出一丝犹豫,那么第二天坐在军长位置上的就不再是他而是别的什么人。

但是如果日本人抢占密支那,他将往何处立足?或者真的只有到印度去,做英国人的难民?他一想到亚历山大和史迪威盛气凌人的脸,一股不甘寄人篱下的愤激之感油然而生……

突然,空袭警报响了。

吉普车猛地转向路边一片丛林,杜长官的头撞在车窗上,痛得直咧嘴。很快空中传来飞机呼啸和机枪扫射声。三架“零式”飞机在公路上空追逐车辆和人群,来不及隐蔽的士兵好像割禾一样纷纷栽倒。受惊的骡马四处狂奔,好几辆汽车翻下山沟,燃起大火来。

公路上一片混乱。

当队伍重新聚拢来,公路上增加了许多横七竖八的死尸和打坏的车辆,人们小心地绕开障碍物前进。杜聿明的吉普车夹在人流中慢慢移动,经过一辆打坏的卡车时,他看见车门边仰面跌倒着一个年轻士兵,士兵看上去还是个孩子,嘴惊愕地半张开,身体保持着挣扎的姿势。士兵的眼睛直直地瞪着吉普车里的长官,仿佛警告他此路不通。队伍默默行进,人们表情麻木,脸色沮丧。杜聿明突然大光其火。他派人找来九十六师师长余韶,命令他立即清除路障,掩埋所有的尸体。杜长官讨厌私人,他从死者灰白的眼睛里分明看见许多凝固的嘲笑和怨怒。

前方出现一个小镇。

参谋长罗又伦轻轻提醒他:“长官,温佐到了。”

杜聿明睁开沉重的眼皮,茫然四顾。车窗外,夕阳西下,一片浓云正从山背后涌出来。公路前方,山坡上矗立着一些高高低低的红砖墙,树林背后露出教堂的尖顶。吉普车停下来,一块红白相间的路标牌醒目地立在路边,上面那些英文不用翻译他也知道:温佐。这是缅甸通往印度的最后一天岔路口。

空中又传来飞机马达声,一架涂了红膏药的侦察机盘旋几圈就飞走了。这说明日本人每时每刻都在监视着中国大军的动向。与此相比,中国人对敌人动静却知之甚少,难怪杜长官心中老是感到不踏实和恐慌。

一辆摩托车飞快赶来,把一份电报送给杜长官。电报是盟军总部拍来的,通报日军今晨已经占领八莫,并且继续向北开进。杜聿明一震,打了个哆嗦。

“今晚长官都在温佐宿营。”他命令参谋长,“通知所有师、团长马上来司令部见我。”

夜色覆盖着缅中盆地,也笼罩着死气沉沉的温佐小镇。远征军紧急会议在教堂召开。参谋们点亮防风灯,桌子上铺开军用地图。出席会议的军官各个表情肃然,会议气氛异常沉重。

杜聿明先宣读重庆来电。委员长指示远征军不惜一切代价坚守八莫,掩护主力经密支那、片马回国。杜聿明经过短暂犹豫,还是决定隐瞒盟军总部的电报。他担心八莫失守的消息会动摇军心。

但是新三十八师师长孙立人少将当即提出质疑。

“有消息说八莫今天已经失守。如果敌人先我而占领密支那,我军出路何在?”孙立人大声发问。此间各师团均属第五军部下,唯独新三十八师是宋子文旧部,属六十六军建制。此时军长张轸远遁保山,所以孙立人并不肯对杜聿明唯命是从。

“孙师长消息确实么?”杜聿明装作十分惊讶地反问。他的内心非常恼火,只是碍于不是孙的顶头上司,不便马上发作罢了。

“我刚刚收到史迪威参谋部通报,盟军在密支那以南已经发现日本人的坦克,他们预料日本人将先于我军占领密支那。”孙立人当即把史迪威电报念了一遍,这个举动大大激怒了杜长官。

“孙师长有何高见?”杜聿明冷笑着问。

“我认为立即向西转进还来得及。倘若错过机会,我军必将陷入绝境。”孙立人并不示弱,挺起胸膛回答。

杜聿明扫视部下:“你们中间,还有谁打算赞成孙师长的高见呢?”

静场片刻。戴安澜、廖耀湘站起来,大声回答:“我们决心遵从委员长意志,誓死北进,别无二心。”

孙立人不以为然,讥讽道:“莫非二位师长决心留在缅甸开辟根据地?”

戴安澜凛然驳斥:“我生为中华军人,死为中华雄鬼,绝不到印度去听洋人使唤。”

“即使无路可走也不肯去吗?”

“你说对了。我戴某宁愿与日寇战死,绝不苟且偷生!”戴安澜不愧是威武军人,横眉立目,铿锵回答。

孙立人不打算和他们争辩,只是呵呵冷笑。

杜聿明感到些许报复的快意,他拿眼睛再次扫视会场:

“还有谁愿意效法戴师长?”

所有军官起立,大声回答:

“愿随杜长官,誓死北进。”

杜聿明转向孙立人:

“孙师长何去何从?”

孙立人晃了晃史迪威的电报:

“我很遗憾,杜长官。”

杜聿明怒火中烧,这个孙立人太狂妄了,竟敢抬出史迪威来同他对抗!孙立人一到缅甸就同美国人打得火热,这在杜长官看来与叛逆无二。因此他决心好好教训一下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师长。

“孙师长,你的史迪威将军恐怕早就坐飞机逃到印度去了。请不要忘记,只有我才是这里的最高军事长官。”杜聿明毫不掩饰一脸蔑视,根本不容孙立人分辨,厉声下达命令:

“奉委座电谕:值此国家危亡之际,我全体军人必须同心同德,返回国门。本长官命令:第二百师戴师长担任后卫,在温佐以东阻滞敌人。第九十六师余师长担任先头部队,三日内必须抢占密支那并掩护长官部顺利通过。新二十二师廖师长和新三十八师孙师长,还有军部直属部队为行军中路,随长官部行动。各部队须遵命行事,不得贻误,违抗命令者,一律按军法从事。”

次日,中国大军以新编成的战斗序列向北开进。他们汹涌地越过温佐小镇,越过最后一个向西转进的三岔路口,一直向着凶多吉少的北方涌去。孙立人被夹在队伍中间,牢牢看管起来。当晚,一支尾随而至的敌人同第二百师发生战斗,戴安澜为了给军主力争取时间,主动将战斗引往科林以东地区。

又过了一日,紧追不舍的史迪威才率领他的小队伍赶到温佐。种种迹象表明,中国大军决心继续北进。于是美国将军摘下他那顶老式战斗帽,遥望北方重重叠叠的山峦,迷惑不解地喃喃自语:

“莫非杜……真的不相信,密支那已经是个陷阱?”

密支那位于中缅边境西侧,紧邻云南腾冲,为仰(光)——密(支那)铁路终点,也是北缅第一大城市。密支那以生产柚木和绿翡翠著称,这里有着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翡翠原生晶体矿脉。

一九四二年五月十八日凌晨,一支日军坦克部队出现在密支那郊区公路上。与此同时,日军步兵开始强渡伊洛瓦底江。上午七时,日军占领火车站,九时占领飞机场。又过了三小时,一面太阳旗高高升起在市政府大楼顶上。密支那宣告陷落。

九日,中国远征军第九十六师余韶部星夜兼程赶到密支那以西五十公里的孟拱,当即遭到日军阻击,他们比敌人整整晚到了一天。

十日,九十六师猛攻孟拱,未获进展。日军第五十六师团增援部队开到,一批批日本飞机俯冲扫射,远征军继续受阻。杜聿明惊慌之中又犯了一个错误,他命令随后跟进的各师团及军直属队紧急通过第九十六师侧翼,绕过孟拱,“弃车上山,进入山地与敌进行游击战,伺机进入国境。”(《中国远征军入缅对日作战述略》)

根据情报,密支那仅有日军第五十六师团两个联队。日军长途奔袭,人困马乏,杜聿明麾下有中国远征军四个主力师及直属部队约六万人,以绝对优势兵力拼死一战或许能够突出重围求得生路。但是杜长官下不了这个决心。因为进攻需要冒险和勇气,而杜长官宁愿选择安全的防守和撤退。

事情好像就这样不可改变:日本人理当进攻,中国人理当撤退,撤退和进攻同样无可非议。抗战以来,“恐日症”的种子深深地埋在中国官兵的心里。

命令一下达,中国大军不战自乱。官兵们争相逃入山林,武器辎重扔弃在公路上,比比皆是。

中队的主动撤离使严阵以待的日本人很是纳闷了一阵。本来,渡边师团长并没有完全的把握挡住中国人,但是几天过后,中国大军的身影却不可思议地消失在胡康河谷。日本人松了一口气,他们为此深感庆幸和鼓舞。

十六日,九十六师余韶部也脱离战斗,退入胡康河谷。日军立即以重兵封锁出口。

这样,中国大军好像一头慌不择路的巨兽,自动钻进猎手为它设下的机关里。

面对杜长官如此明显的惊慌失措和指挥失误,忍无可忍的新三十八师师长孙立人终于奋起抗命了。

十日下午,正当远征军各部纷纷丢弃战车辎重,在九十六师掩护下向胡康河谷的深山老林撤退的时候,杜聿明街道新二十二师廖师长报告,孙立人的队伍没有跟上来。

杜聿明大吃一惊。他举起望远镜,朝着炮火连天的孟拱公路望去。他清楚地看见,新三十八师的队伍非但没有服从命令弃车上山,却反而在公路上重新集结,然后掉头向相反的来路开去。公路上浓烟滚滚,坦克、装甲车、炮车及军部丢弃的汽车上满载新三十八师的步兵,他们好像一群群脱缰的野马,不顾一切与大部队背道而驰。

“孙师长吗?……喂喂,我命令你马上停止擅自行动,立即向我靠拢。你听见了吗?新二十二师担任你的接应……我命令你停止后撤,不惜一切代价回国门!”

孙立人故作惊讶的声音从嘈杂的话筒里传来,那声音轻松得好象个局外人。

“喂……杜副长官吗?我并没有擅自行动……是向南开进,不是后撤……我已经接到史迪威将军和罗长官的命令,他们要我把队伍和装备撤到印度去。”

杜聿明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地刺痛,血直往头上涌。他恨不得毙了孙立人。只是眼下奈何不得,所以只好强压怒气央告道:

“孙师长还是以党国利益为重,立即随军部一道回国吧。我是这里的最高军事长官,请孙师长务必不要再自作主张了。”

孙立人根本不打算把他的队伍重新归入杜副长官麾下。他的回答干脆利落:

“既然杜副长官决心弃车上山,我看就不必强求了。再说史迪威将军和罗长官有令在先,我这个当小师长的想抗命也抗不起呵。缅甸的雨季眼看要到,我的马上登程。也祝杜长官保重,一路顺风。”

电台咔嚓挂断了,话筒里剩下一串单调的电频回声。杜聿明气得手直发抖,他完全能够想象出孙立人那张得意洋洋的马脸。孙立人口口声声不敢违抗史罗之命,莫非他偏偏就敢违抗他杜聿明长官之命么?!

孙杜两人从此结下了不解之怨。他们这段官司一直打了许多年。抗战胜利后,杜聿明在官场上步步高升,孙立人则处处冷落失意,这种鲜明的对照自然不无某种微妙的内在联系。再后来,他们的结局几乎殊途同归:孙立人在台湾沦为阶下囚,杜副长官则坐在西山战俘劳改营的土炕上,撰写文章揭露批判蒋介石投靠帝国主义的可耻行径。

孙立人心情并不平静。

孙立人,字仲伦,安徽庐江人,生于官宦之家。自幼受过良好教育。毕业于清华大学,同年赴美,就读于普渡大学土木工程系,获理学士。嗣后考入西点军校,与美国著名将领乔治·马歇尔、艾森豪威尔、麦克阿瑟、小乔治·巴顿以及史迪威等同为校友。一九二七年毕业,应邀游历欧亚两州,考察英法德日诸事,为当时国民党高级将领中为数不多的洋务派军人之一。

新三十八师前身为财政部长宋子文一手创建的中国税务警察总团,武器从美国购买,排以上军官大部分由留学生担任。由于这支部队装备精良武器先进,一直受到军统头子戴笠的垂涎,试图将其吞并。师长孙立人一度被迫离队。这个教训他始终铭记心中。

他再也不能任意受人摆布了。

顶撞杜聿明的结果使他面临两种风险选择:如果突围失败,他将以抗命罪受到审判。即使突围成功,他仍然可能受到上面的非难而被撤职。因为抗拒杜长官同样意味着对委员长不忠。

孙立人是这样一种军人,他受西方影响甚深,看重荣誉,崇拜拿破仑,注重发展个性和自我意识。他主动性极强,这一点往往使他的上司不大满意。淞沪抗战和武汉会战,他指挥部队不仅完成防守任务,还常常主动出击,多次取得局部胜利。

他同时也多次受到军长申斥。

在缅甸,他与美国人几乎一见如故。他之所以毫不犹豫选择追随史迪威,其中不仅有个人气质、性格、文化教育方面的原因,更重要的是,他渴望获得美国将军的庇护。中国官场尔虞我诈,政治势力盘根错节,假如他有美国人撑腰,戴笠们还敢肆无忌惮地排挤他么?

要获取就要付出代价。现在的代价就是大胆抗命,把队伍拉到印度去。现实逼迫他这样做,生死攸关,他别无选择。

副师长齐学启匆匆报告,特务营长涂虎企图把队伍带走,被抓起来了。

孙立人微微沉吟,命令把涂虎带上来。

涂虎是军长张轸的外侄,平时作战很勇敢,此时虽然五花大绑,却全无惧色。

孙立人淡淡地问:“涂营长知道在战场上违抗军令该当何罪吗?”

涂虎不服,大声反问:“孙师长不遵令回国,又该当何罪?”

孙立人:“我奉总指挥史迪威罗卓英之命转进印度,莫非涂营长另外接到什么命令了吗?”

涂虎语塞。

孙立人又问:“涂营长何去何从,请从速决定。”

涂虎咔地立正,答曰:“我决意追随杜副长官回国,别无二心。”

孙立人环顾四周:“还有愿与涂营长同路的吗?”无人响应,乃命将涂虎松绑,逐出队伍。部下有人担心涂虎此去对师长不利,孙立人叹道:

“我既铤而走险,又何必强求他人乎?”

铁骑呼啸,战车隆隆。

在孟拱至温佐三百公里干线公路上,孙立人亲率新三十八师万余官兵向南疾进,他们冒着空中敌机轰炸扫射和地面日军围追堵截,以决死的勇气和破釜沉舟的决心迅猛突围。

十一日晚,孙师先头营在南马与日军一个搜索大队迎面相遇。日军将车辆阻塞于道,并占据房屋强行阻击。孙立人一面指挥战车向敌人开炮猛轰,一面下车率领士兵排除障碍。全师只用了四十分钟就杀开一条血路,然后毫不停留地向南开进。

十二日,该师再次与日军一个联队相遇,日军依仗炮火优势气势汹汹地扑来。孙立人衣衫已破,胳膊上缠着绷带。他跳下坦克,端起一支冲锋枪,向士兵喊道:

“狭路相逢勇者胜。生死存亡,在此一战——冲啊!”

坦克装甲车喷吐火舌,上万名决一死战的中国士兵呐喊着,紧随他们的师长向敌人发起反冲锋。两军短兵相接,激战一整天,日军被击溃。天黑下来,中队留下一千多具不及掩埋的官兵尸体,踏着悲壮的夜色越过战场继续南进。此后两日,他们一连打垮日军多次阻击,终于赶在敌人主力合围前到达温佐,然后一个干净利落的急转弯甩掉追兵,踏上通往印度的道路疾驰而去。

孙立人终于以前所未有的勇气主宰了自己的命运。他不仅挽救了全师人,也挽救了自己。

半月后,新三十八师到达印度边境锡邦,沿途收容了数以千计的缅甸难民和印度败兵。不料印度守军竟然如临大敌,拒绝该师入境。英国边境官员提出中队必须解除武装,以难民身份才能进入印度。孙立人换上一身崭新的少将军服前往谈判。当他踏进锡邦镇驻军师部时,不禁喜出望外,原来这支部队就是新三十八师在仁安羌解围的英印第一师。大胡子英国师长惊奇地跳起来拥抱他,并连声大呼:“Sorry!Sorry!(抱歉)”

次日,新三十八师全体官兵经过擦洗车辆整理军容,精神饱满地开进印度。英印军仪仗队列队奏乐,鸣礼炮十响以表欢迎。

至此,参加缅甸作战的盟军队伍,包括中国远征军三个军,英印缅三个师和五个独立旅,均遭到程度不同的失败。只有新三十八军例外。该师未打一次败仗,紧要关头果断突围,安全撤离,得大于失。

师长孙立人指挥有方,受到亚洲盟军总司令麦克阿瑟将军的高度赞扬,并于戴安澜之后,获得美国国会勋章一枚。

与新三十八师命运截然相反的是中的骄子第二百师。

北撤一开始,第二百师就被赋予担当后卫的重任。师长戴安澜是坚定不移的回国派,全市官兵上下齐心,跟随师长回国。黄埔三期出身的戴安澜与美国留学的孙立人不同,戴氏不懂外语,对外国人不感兴趣。他是委员长嫡系,一直为委员长所倚重,因此他除了效忠委员长和带兵打仗外,别无他求。

同古战役后,委员长从重庆飞到腊戌布置曼德勒会战。老头子一下飞机就把戴安澜置于左右,留他共进晚餐,寸步不离。最使戴安澜受宠若惊的是,是夜校长竟留他同宿,抵足长谈。有幸领受此种恩宠的人在国民党将领中实属不多。

关于这一夜蒋介石对戴安澜谈些什么,或有何密示,有何许诺,或者仅仅以示奖赏,别人不得而知。但是委员长对戴氏的这种亲近举动足以给杜长官心头蒙上一片不安的阴影。杜聿明完全有理由把蒋对戴的亲近看作对自己的训斥,看作一种失宠的危险信号,我们则有理由相信他后来坚持要把队伍带向密支那的顽固态度中看到这种失宠心态的折射。

毋庸讳言,国民党军人是在内战和御侮(不是侵略!)的双重夹缝中成长起来的,他们虽然不具有西方军人的荣誉感和对外扩张的激情,却对官场倾轧和权力之道有着更加深刻的领悟和体验。中国的历史和现实没有教会他们如何富国强兵,却把他们变成一群大大小小的军阀和野心家。这就是为什么中队内战内行外战外行的原因所在。

腊戌归来,戴安澜对校长倍加感恩戴德,发誓要以肝胆相报。缅甸战局已败,他就毫不犹豫地选择回国。担任后卫任务以来,该师一直被日军最精锐的第十八师团紧追不舍,饭田司令官在仰光宣称:“此战役须全歼中国远征军,首先要消灭第二百师。”

五月十日,远征军主力被迫遁入胡康河谷,第二百师被敌人分割开来,与军部失去联系。戴师长毅然决定另辟蹊径,转入缅甸中北部山区打游击,伺机进入国境。

但是事实很快证明,缅甸不是中国,在缅甸打游击的想法根本是行不通的。

首先中队人地两生,语言不通。其次,缅甸独立运动蓬勃发展,如火如荼。缅甸人仇恨英国佬,自然也仇恨英国佬的盟友中国人。中国人不仅得不到帮助,他们的行踪还处处被告密,因此他们几乎从一开始就陷入被动挨打的困境中。

五月十八日,第二百师兵分两路通过细(胞)抹(谷)公路,前卫部队突然遭到伏击。副官报告向导企图逃跑,被当场抓获。

向导被带到戴安澜面前。

这是个二十多岁的缅甸青年,克钦人打扮。他显然刚刚挨过揍,嘴角挂着血痕,但是他勇敢地站在中国长官面前,一点也不畏缩。

“我真想宰了你这个奸细!”戴安澜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他手里的马鞭下意识地敲打着自己的马靴。

“我不是奸细,长官。我是缅甸义勇军战士,德钦党党员。”奸细眼睛里闪动着自豪的光。

“你给日本人报信有什么好处?”

“我为缅甸独立自由而战。”

“笑话!日本人难道是你们的救世主吗?”中国将军冷笑着说。

“日本人是缅甸人的朋友,你们不是。”

“好吧,咱们来谈点别的。”戴安澜放缓口气,“告诉我,前面的日本人有多少?”

“不知道,反正比你们人多。”

马鞭一挥,奸细额头上出现一道血痕。他晃了晃,又站稳了。

“听着,你愿意把我们带出这座山谷吗?”

“……”

戴安澜脸色铁青,他拔出手枪,咔嚓顶上膛。

“再问一句,愿意带路吗?”

奸细从容地闭上眼睛,沉默得象座雕像。

碰碰两声枪响,戴安澜头也不回,命令副官,“传我的命令,分散突围,到八莫以北尖高山会合。”

“师座!”副师长郑庭笈急忙劝阻,“白天突围目标太大,是不是等到夜间再行动?”

戴安澜猛地转过身来,郑庭笈看到师长竟然满脸泪光。

“庭笈兄,现在我戴安澜是虎落平阳,不得不闯了。”戴安澜仰天长啸,悲怆欲绝,“想当年关云长败走麦城,也不过这般光景,我堂堂第二百师竟落到这步田地,真是天亡我也!缅甸非久留之地,今天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冲锋号吹响了,数以千计的中国士兵端起刺刀勇敢地冲向公路和山头。日本人的机枪、步枪和炮火织成一道道浓密的火网,灼热的弹雨好像一把巨大的镰刀呼呼作响,把成群的中国士兵拦腰割倒,再也爬不起来。激战一天,第二百师伤亡过半,才从东面山坡撕开一条缺口,残余官兵得以死里逃生。

戴安澜在突围时不幸负了重伤,一梭机枪子弹击中了他的腹部。郑庭笈及时带人赶来救起师长,边打边撤。日落后,第二百师残部终于摆脱敌人的追赶,抬着昏迷不醒的师长,举着弹洞累累的军旗,乘着暮色悲壮地消失在八莫以西的森林和峡谷中。在他们身后的战场上,到处留下一堆堆血肉模糊的尸体,日本人屠杀伤兵的野蛮嚎叫声阵阵传来,这些悲惨景象变成一个噩梦永远留在中国士兵的记忆中。

三天之后,东京电台宣布:战无不胜的帝国皇军在缅甸北部全歼中国王牌部队第二百师。击毙师长戴安澜,消灭该师官兵五千人,俘虏枪械骡马弹药无数,云云。

五月下旬,分散突围的第二百师官兵陆续到达中缅边境集合地点,全师仅剩不足三千人。这支遍体鳞伤的队伍抬着他们奄奄一息的师长,在缅北大山里同日本人周旋。

史载:“……全师食粮早已断绝,一位营长向当地村民寻得一碗粥糜,送与戴安澜。他仅仅喝了一口,左顾右盼,潸然泪下。”(《戴安澜列传》)

五月二十六日,第二百师到达一个名叫茅邦的克钦山寨。戴安澜神志突然清醒起来。他嘱部下替他整理衣冠,扶起向北瞭望,并喃喃地说了许多含混话。有人试图告诉他,国境在东方而不是北方,但是没有用,因为他什么也听不进去。

傍晚,一代抗日名将凋谢在缅甸的荒山丛中。时年仅三十八岁。

无独有偶,这一天恰好是另一支中队新三十八师安全抵达印度边境的日子。两相对照,命运天壤之别,令人感慨系之。

此后,第二百师残部始终都抬着师长遗体,历尽千辛万苦,在中缅边境的高山峡谷和原始森林中转来转去,沿途又留下无数死难者的骸骨。一个月后,他们终于翻越高黎贡雪山进入国境,然后被游击队接应回国。

戴安澜师长壮烈殉国的事迹在国内激起很大反响。对于执掌权柄的国民党政府来说,他们需要时时给民众注射兴奋剂,使民众振奋情绪,具体地说就是需要树立一些英雄榜样来鼓舞士气,从而激发起精忠报国的民族精神和壮志豪情来。对民众来说,英雄人物是他们抗战的信心和希望所在。于是经过新闻媒介的广泛宣传,戴故师长的亡灵就作为抗日英雄的典范受到万民景仰。

自云南保山起,沿途各区、乡、县直至省城昆明,政府动员了数以千计的人群迎送英雄的灵柩,当地官员一律佩戴黑纱,亲往大路恭候。这样,第二百师的残兵败将也在人们心目中变成了英雄。这种声势浩大的仪式愈演愈烈,到了安顺、贵阳、柳州、桂林,城市万人空巷,仪仗队越摆越阔气。人们脸上喜气洋洋,全不见半点悲痛的表情。戴师长终至全州厝葬,如愿以偿矣。

美国政府最先承认戴氏业绩,于当年十月由罗斯福总统向戴氏遗孀颁发国会勋章一枚。戴安澜是本世纪第一个获得这种美国勋章的中国人。

翌年,重庆政府在广西全州举行规模空前的追悼大会,后方各界均派代表参加。领导人、周恩来、朱德、彭德怀等亦撰写挽联志哀。

挽诗云:

海鸥将军千古

外侮需人御,将军赋采薇。

师称机械化,勇夺熊罴威。

浴血东爪守,驱倭裳吉归。

沙场竟殒命,壮志也无违。

周恩来挽词:

黄埔之英民族之雄

蒋介石在追悼大会上训词曰:

“戴故师长为国殉难,其身虽死,精神则永垂宇宙,为中人之楷模。”

重庆政府颁布命令,批准戴氏由陆军少将追认为陆军中将,准其英名入祀首都忠烈祠,同时入祀省、市、县忠烈祠。

胡康河谷,缅语意为“魔鬼居住的地方”。它位于缅甸最北方,再北是冰雪皑皑的喜马拉雅山,东西皆为高耸入云的横断山脉所夹峙。一九七二年旱季我曾到过孟拱,这里便是胡康河谷的入口处。远远望去,只见北方山峦重叠,林莽如海,绵延不断的沼泽为高山大壑平添几分险象。由于胡康河谷山大林密,瘴疠横行,据说原来曾有野人出没,因此当地人将这片方圆数百里的无人区笼统称为“野人山”。

五月,远征军长官部偕直属部队遁入野人山数天后,担任前卫阻击的第九十六师也摆脱孟拱之敌,弃车上山。但是他们很快便迷失方向,与长官部失去联络。他们踩着野兽走过的小路在阴暗潮湿的大森林里走了整整十天,后来居然来到一个神话般与世隔绝的地方。这里只有几户土著,四周都被白皑皑的雪山峡谷包围,天高云淡,仿佛来到世界尽头。地图上查不到地名,同土著语言不通,于是只能猜测他们已经来到了喜马拉雅山脚下。这支队伍别无选择,只好在这个世外桃源里住下来,依靠打猎、捕鱼和采集野果,勉强维持半饥半饱的原始人生活。

幸运的是,半个多月后,一架路过的美军飞机偶然在这个世界屋脊的折褶发现了这些衣衫褴褛的中国人。很快,从印度机场起飞的运输机便赶到这里,投下大批食物、药品、帐篷和御寒物。饥肠辘辘的中国官兵抓住天上掉下来的美国罐头和压缩饼干,结果一下子胀死许多人。此后,飞机定期向这里空头食物和补给,有次还投下三名勇敢的美军联络官,他们带来电台和通讯密码,使这支部队始终和总部保持联系。

后来,这支部队一直靠着空中支援熬过可怕的雨季,然后在藏族向导带领下翻过白马大雪山,经西藏边缘返回国内。

这样,被困在野人山里听天由命的只有杜副长官极其麾下的大约三万五千名中国官兵了。

不管怎么说,逃进深山老林总算获得一个喘息之机。日本人被挡在山外,危险暂时消除,现在杜长官可以从容考虑怎样走出这些大山回国了。

不幸的是,危机频频降临:粮食告罄,药品用光,饥饿开始威胁这支三万多人的队伍。唯一一架电台连同报务员一同坠入深渊,从此他们同外界断绝一切联系。

但是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向导从当地人那里打听到,野人山有条小路可通印度。雨季尚未来临,如果抓紧赶路,大约一个月可望抵达印度边境。

杜长官大发雷霆。

如果现在投奔印度,当初何必坚持北进?再说蒋委员长会怎样看待他杜聿明呢?杜长官一发怒,从此再也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提一提“印度”两个字。于是无路可走的中国大军只好徒劳地在野人山里转来转去,企图从魔鬼的宫殿里找到一条缝隙钻出去。

奇迹始终没有出现。

开始有人倒毙。粮食恐慌动摇了军心,士兵们为了填饱肚子,纷纷离开队伍去寻找粮食。在一处叫做布帕布姆的山谷里,士兵们偶然发现了一个土著部落的山寨,他们放枪轰跑了吓得半死的土人,然后鹊巢鸠占,把部落里一切能够下肚的东西吃得精光。许多人为了争夺一口食物而大打出手。

但是区区小寨如何养得起几万饥饿大军?不出几天,饿得发昏的人们就像沙漠里的蝗虫一样漫山遍野去觅食。

饥不择食,这是人们对饥饿的最好总结。白天,饥肠辘辘的士兵在山沟和森林里乱窜,寻找野果、菌类、植物块茎、野芭蕉;捕杀飞鸟、青蛙、老鼠、蛇;掏蜂窝、蚂蚁窝,还有饿极的人吞食动物粪便。总之,但凡能够下肚的东西都成为人们寻觅和争夺的对象。

入夜,天地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在动物出没的树林里,溪水旁,到处都埋伏着幽灵似的憧憧人影。人们端着上膛的步枪,眼睛里闪动着饿兽般的亮光,焦急地期待猎物撞上枪口。开始时,每有收获,人们还兴高采烈地簇拥着猎物下山去。可是不久,就不愿意同寨子里的人分享胜利果实了。因为山上的猎物已越来越少。后来枪声一响,人们就在山上燃起篝火,将血淋淋的猎物分成无数份,然后连皮带肉吞得精光。寨里的人发现不再有兽肉抬下来,就派出许多军官上山,监督并严惩那些敢于擅自私分猎物的士兵。

弱肉强食和生存竞争的冲突由此迅速升级。

有时枪声一响,士兵们还没来得及把猎物藏起来,军官就赶到了。士兵两手空空,眼睁睁看着猎物被抢走,自然不肯罢休。于是山上天天都有冲突发生,互相火并和军官失踪的事件也层出不穷。

即使这样的日子也维持不久。更大的不幸很快就要到来。

六月,当地人谈虎变色的雨季降临了。

在印度洋高空积聚了整整一冬的暖湿气流被强劲的西南季风搅动着,象一万艘军舰组成的浩浩荡荡的无敌舰队,气势汹汹地闯入南亚次大陆的万里晴空。缅甸的太阳顷刻消失了,翻滚的浓云犹如一座座沉重的大山低低地挤压着城市和乡村的屋顶。凶猛的暴雨象呼啸的长鞭不停地抽打大地和河流,道路被冲断,桥梁被卷走,低洼变成一片汪洋。在胡康河谷,洪水一夜间吞没了所有的山谷和平地,不及逃跑的人畜转眼间就被浊浪席卷而去。雷声象战鼓轰鸣,球形闪电一次又一次轰击古老的原始森林,将千年古木拦腰劈成两段。

大自然露出了狰狞的面目。

布帕布姆的土著山寨,一幢简陋的竹楼里,杜聿明半卧在火塘边,昏昏欲睡。不到一个月,威风凛凛的杜长官看上去判若两人:形容枯槁,精神萎靡,磨破的衣衫肮脏不堪。在火塘的吊锅里,煨着一碗粗糙的野猪肉和芭蕉根。潮湿的柴草不时腾起浓烟,呛得长官虚弱的肺部爆发出一阵阵猛咳。

他患了可怕的回归热。

雨季一到,凶恶的疟蚊就不分白天黑夜地向人类发起进攻,把病毒和疟原虫散播在他们的血液中。一连数日,高热和高寒轮番折磨着这位长官,时而如熬炎夏,时而如坠冰窟。他不吃不喝,并开始出现谵语和昏迷。医官们全都焦急万分束手无策,部下们唯一能够表达忠诚的方式是:让长官面前那口吊锅里始终煨着最好的食物。

现在,大难临头的杜长官只好听天由命。他喘息着,同病魔苦苦搏斗。他感到世界末日快要到来了。

也许所有的活人都要变成僵尸,然后在森林里悄悄腐烂,消失得无影无踪。

暴风雨还在猛烈地摇撼着这幢简陋的竹楼,仿佛要把它连根拔起。雷声隆隆,闪电撕裂夜空,空气中弥漫着雷电撞击的火药味。

突然“轰隆隆“一阵巨响,外面传来许多乱糟糟的奔走和喊叫声,仿佛世界末日来临一般。杜聿明蓦然一惊,清醒过来。

卫队长常恩国水淋淋地奔进来,报告说医院竹楼倒坍,压死许多伤病员。杜聿明听了,黯然神伤,吩咐把伤员搬进自己的竹楼来。

常队长面有难色,劝阻道:“长官,那些伤员有好几百,再说您自己的病也不轻哪。”

参谋长和医官也纷纷劝阻。杜聿明神色凄凉,仰天长叹:

“莫非我第五军注定要葬身这蛮荒之地么?”语罢大哭。

常队长捧起那只碗,小心翼翼地劝道:“长官,请您务必保重身体,还是吃一口东西吧。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如果派出去的人同那边联系上……”

“我不吃,不吃!”杜长官猛一抬手打翻了碗,恨恨地咆哮道:“那个美国佬巴不得我死了,好吧你们都拉到印度去听他指挥!——我偏不去!我宁可死在这里也不去!!”

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只有那碗野猪肉在火堆里烧着了,散发出一阵阵焦糊的香味。

杜聿明又发起高烧来。

他恍惚中梦见自己回到广州那所著名的军校。当时的校长还没有现在这般威风,他执着自己的手说:“光亭为人精明,惟有始终不渝,方能前程远大。”此后他遂下决心效忠校长,矢志不渝。

大革命时期,腥风血雨的武汉,他被起义的士兵抓起来。士兵宣布说,只要喊一声“打到蒋介石”就可或释放。但是他坚持一声不吭,后来险遭枪毙。

广西全州。委员长满面笑容把一枚青天白日勋章挂在自己胸前,称自己“青年精华”。那年他荣升国民党最精锐的第五军中将军长,只有三十四岁。

他是怎样从一个倒霉的军需上士迅速升迁到如今炙手可热的中将高位?又怎样大起大落在官场上几度失意几度起死回生?这里的秘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始终守定一条信念:死心塌地跟随委员长,绝不三心二意。

如今,他又回到缅甸的土地上。他感到自己正在被迫走一条下坡路。

在他通往权利的道路上迎面挡着两个人:一个是日本人,一个是美国人。日本人拔刀相向,欲置他于死地。美国人则高叫:交出指挥权来!他觉得这两个人对他的威胁都一样,于是不得不两面作战。然而野人山是个大陷阱,他感到自己正在渐渐沉下去,就要遭到灭顶之灾……

军官们焦急地围在昏迷不醒的杜长官身边。

参谋长问军医:“还能找到什么药品吗?”

军医摇头:“奎宁早没有了,连最后一针镇静剂也给长官注射了。”

参谋长:“难道无法可想了吗?”

军医:“办法倒有一个,可是危险很大……放血!”

参谋长看一眼骨瘦如柴的杜长官,毅然决定道:“干吧,只好试一试——天命难违啊。”

军医给病人手腕割开一条口,放出许多污血,然后又从别人身上抽出健康血液源源输进病人血管。这种换血的方法果然起了作用,暂时延缓了杜长官的性命。两天后,当他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时,那位忠心耿耿的常队长却因为抽血后不幸染上败血症,猝然死亡。

雨季给孤立无援的人们带来更大的灾难。

滂沱大雨使天地改变了模样,到处山洪暴发,道路断绝。动物都躲起来,鸟兽绝迹,人们只好天天躲在山洞里,靠着剥树皮挖草根填塞肚皮。雨季不仅使森林里的蚊蚋和蚂蟥异常活跃,而且使得各种森林疾病:回归热、疟疾、破伤风、败血病等等迅速传播开来。有的人一觉睡下去,就再也没有醒过来。有的人误食剧毒的野果和菌类,不及叫出声来就栽倒咽了气。还有的人是怀着绝望走进大森林,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每天都有人倒毙,死亡和失踪人数直线上升。魔鬼慢慢扼住了中国人的喉咙,要把他们化为一滩血水。

四十年后,我在南方一座小城同一位年逾花甲的老人面对面坐着。老人用一种近乎淡漠的声调,同我回忆这段非人的惨痛经历时说:

“……其实打仗并不可怕,死人也不可怕。见多了,自然就不怪。什么最可怕?……我恐怕没法回答你的问题。有一种事情使我永生忘不了,就是……人吃人。活人吃死人,还有活人吃活人。就象大饥馑年代那样……”

他忽然急促地笑笑,把目光移向远方破碎的山影,过了好一阵才平静地说:

“告诉你吧,我也吃过……人。”

一个短暂的晴天,幸运之神无意中将目光投向困在野人山的受难者。

一架执行任务的美军侦察机偶然在丛林上空发现了烟火,那是一群中国士兵正在熏马蜂。于是天黑之前,一队美军运输机急急忙忙飞到布帕布姆山投下许多降落伞。这些物品中不仅有食物和药品,还有雨衣、帐篷和一架电台。受尽磨难的人们绝处逢生,这天晚上,这支失踪已久的孤旅终于同外界取得了联系。

重庆。

委员长正在陪宋氏姐妹打麻将。委员长手气不错,兴致勃勃地把象牙骨牌碰得哗啦啦响。

侍从室主任钱大钧悄悄进来,附耳低语:“委座,杜聿明找到了。”

委员长无动于衷。他摸起一只“东”刚要出,突然又缩回手来。宋美龄叫道:

“大令,打的牌可不许赖呀!”

委员长呵呵大笑,把牌推倒:

“我搁牌了。三元会——满贯。你们不信?”

他转向钱大钧,不耐烦地说:

“叫他到印度去。告诉他,我不愿意看到他们埋在缅甸。”

灰色的大军终于又开始移动起来。但这次不是朝北而是向西。

一阵阵凄厉的军号象喇嘛招魂一样将一群群衣衫褴褛的幸存者从四面八方的山洞和树林里召唤出来。他们全部半死不活骨瘦如柴,走路摇摇晃晃。但是他们还是听从了来自重庆的命令,顶着暴风雨踏上通往印度的苦难历程。

美国飞机的出现无疑改变了中队的命运。每逢天空短暂放晴或者云层稀薄的时候,大批美国运输机就循着电台指引蜂拥而至。地面的人们好像大海里的溺水者,只有牢牢抓住空中抛下的救生圈才不会淹死。有次飞机还投下几名具有牺牲精神的美医,他们也加入徒步行军的队列,并且有效地帮助中国官兵打退疾病的猖狂进攻。

然而形式并未见乐观。

对行军者来说,雨季翻越凶险无比的野人山是件冒险的事。没有道路,队伍劈路前进,日行二三英里;洪水阻道,有时一连数日皆不能行。行军极大地消耗人们的体力,磨蚀他们的意志,有些身体虚弱的士兵往路边一坐,就再也站不起来。

死亡的阴影依然紧紧追逐中国人。

杜聿明后来在回忆录《中国远征军入缅对日作战述略》中不无沉痛地写道:

“……各部队经过之处,多是崇山峻岭,山峦重叠的野人山及高黎贡山,森林蔽天,蚊蚋成群,人烟稀少,给养困难……自六月一日以后至七月中,缅甸雨水特大,整天倾盆大雨。原来旱季作为交通道路的河沟小渠,此时皆洪水汹涌,既不能徒涉,也无法架桥摆渡。我工兵扎制的无数木筏皆被洪水冲走,有的连人也冲没。加以原始森林内潮湿特甚,蚂蟥、蚊虫以及千奇百怪的小巴虫到处皆是。蚂蟥叮咬,破伤风病随之而来,疟疾,回归热及其他传染病也大为流行。一个发高烧的人一经昏迷不醒,加上蚂蟥吸血,蚂蚁啃噬,大雨侵蚀冲洗,数小时内即变为白骨。官兵死伤累累,前后相继,沿途白骨遍野,令人触目惊心……”

当时队伍里流传着许多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

军部某卫士班,散宿于林中,次日晨起,皆不见归队。连长觉得不妙,急忙派人寻找,只找到白骨若干。原来一班人皆成过路巨蚁之肉俎。巨蚁是热带丛林的灾星。食肉,性凶猛,猛兽蛇蝎皆避之唯恐不及。

机枪兵许某,腹痛,遁入草丛大便,半日不出。同乡者呼之,不应。急往草丛视之,赫然看见许某枯缩于地,已被蚂蟥吸干多时。

某工兵排,奉命搭桥,皆无踪影。营长闻讯大惊,亲往查看。原来工兵排误入沼泽,蚂蟥翻涌,成千上万,工兵尽成骷髅。热带蚂蟥为世界所罕见,体长盈尺,粗若棒槌,附于牛马之躯,一次可吸血斤许。

相传杜聿明为林中瘴气熏倒,昏迷不醒,全军官兵因此延误行军二日。“瘴气”并非气体,而是由亿万细小毒蚊组成的灰黑雾阵,远看如烟,如霭,常麕集于水洼潮湿之地,遇有人畜惊动,便群起攻之。后来有人发明采集野艾扎制的火把驱蚊,队伍才免遭更大的伤害。

同年底,日本东京大本营收到第十五军饭田司令官的战场报告,饭田将军怀着不安的心情证实了中队在野人山创造的这一起死回生的奇迹。他指出:

……被切断归途的中,徘徊于缅甸北部,最后被迫突破胡康河谷逃往印度北部阿萨姆邦的利多。补给断绝,极度疲劳的

官兵,在退却途中死者继出不断,胡康河谷也变成名符其实的“死亡之谷”。

最初涌向胡康河谷的军人及难民共约六万人,其中有三分之一勉强突破成功,多数人死于途中。从死亡中逃脱出来的难民和中

队吃光途中土著部落的粮食,还掠夺了土人贮存的食物,后来一度被大雨困在布帕布姆山下束手待毙。

美国空军及时解救了这些穷途末路的中国人。他们向胡康河谷和木加温谷地空投了大批粮食和物品,才使奄奄一息的中国人免

于覆灭。另一只中队第九十六师得以实现突破横断山脉,完成向中国境内大转进的奇迹,也是由于得到美国空军支援的缘故。

据估计,自六月二十一日至八月十二日,至少有一百三十二吨粮食和物品被空投在中队的行军路线上……

——日本防卫厅《缅甸作战》

当最后一名东倒西歪的中国士兵在一九四二年八月的亚热带太阳照耀下走出丛林,走出苦难的胡康河谷和野人山,走进和平宁静的印度小镇利多时,历时半年的缅甸之战才以盟军免遭覆灭和胜利撤退宣告结束。陆续抵达印度的远征军计有军直属部队五个团和新二十二师,总人数不及一万。他们与先期到达的新三十八师一起改称中国驻印军,留在印度中北部的兰姆伽基地接受整训。杜聿明奉命回国述职。坐了半年的冷板凳,然后重新升任第五集团军总司令,坐镇昆明。

跟据战后盟军公布的档案材料,中国远征军入缅兵员为十万人,伤亡总数为六万一千余人,其中至少有五万人是在撤退途中自行死亡和失踪的。盟军伤亡和被俘约一万五千人。日本政府公布日军阵亡名单(含失踪)比较保守,为两千四百三十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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