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七章 缑山鹤飞(七)

继端午太液池龙舟竞渡后,又有中元万民放河灯,中秋千舸湖心赏月,如今的西苑已是京中最受欢迎的去处。

节日大型活动不必说,寻常日子里也是游客络绎不绝。

除开园林之美、百兽园之奇外,太液池水面极宽,水傀儡、水秋千、踏混木、弄潮等诸般水上嬉戏都施展得开,极是吸引人。

现下别说西苑景区里的商铺千金难求,就是西苑周围大小时雍坊的商铺租金也都跟着翻了倍。

随后,朝廷针对西苑这一现象颁布了一项所谓“景区”征税法令,对西苑周边地区商税征收要高出正常两到三倍。

朝中不少官员都在西苑有了铺面,本身自是抵触加税的,便有御史上折子大义凛然说什么不宜横征暴敛之类的话。

但不知为何,阁老焦芳和司礼监掌印刘瑾对征税态度坚决。

百官都知刘公公最近正在立威,想来这是新途径。

而焦阁老嘛,嗯,听说他儿子要参加明岁会试,只怕这会儿是要在御前好好表现的。

畏于二人权势,朝中还是渐渐没了反对声音,这加税令得以顺利通过。

其实西苑的店铺本身就获利丰厚,且西苑的管理日趋完善,有专门的巡丁日常巡逻,小偷小摸的不多,专门讹诈的地痞流氓则完全绝迹,可以说经营环境非常不错,总体算下来,商户还是比旁处多赚得多,便并不抵触这略高的税收了。

如此一来,国库就有了不小一笔进账。

而自从张皇亲家端午开了个捐军费的头儿,之后中元、中秋,周皇亲、王皇亲乃至新贵夏皇亲、沈皇亲、吴皇亲家纷纷开始借由竞技彩头捐银子出来,文武百官也只得跟风。于是军费也好,赈灾也罢,这捐款总归是用在“刀刃”上了。

国库更不似正德初年那样捉襟见肘了。

小皇帝便越发满意开发西苑这个主意。秋闱后见沈瑞中了解元,他也是心中欢喜,在西苑非开放日约了沈瑞湖风楼相见,连连夸沈瑞是殖货能手,又笑问沈瑞要什么赏赐。

沈瑞笑道:“皇上赐了‘浣溪沙’三块宝地,瑞已领了浩荡天恩,不敢妄求了。”

寿哥哈哈大笑,又戳着沈瑞道:“这回的浣溪沙可比翰林院旁边的破烂地方强上许多,倒更显出你这殖货的能耐来,依朕说,翰林院旁边的也该改一改了。”

却是当初沈瑞想在西苑要一处茶楼铺面,建个浣溪沙茶楼分号,寿哥极大方,抬抬手就许了三处为皇店留的铺面要知道皇店所留位置都是风景最佳、客流量最大之处,也是“商”家必争之地。

虽是天大的脸面,可沈瑞却并没有直接谢恩领了,倒是将两位叔父沈洲沈润都请来相看。

二老爷沈洲倒还罢了,三老爷沈润因擅书画一道,眼光独到,果不其然这三处店面只有一处入了他法眼,却还觉得若是有人忒多,只怕太过吵闹了。

三老爷一乘青油小车来回走了几遍西苑,最终又选了两处地方,因略显偏僻,寻常游客少有经过,但真是一草一木皆宜入画的。

这两处还各有千秋,三老爷一时也难以抉择到底选址在哪一处好。

倒是二老爷大为称赞,便即拍板定下,连带三老爷看中的皇店在内,共开三家浣溪沙分号。

沈瑞一面笑称好地方不能一次性占尽了,但看三处所离甚远,从经营角度上讲还是可以的。

浣溪沙本就是走的平民路线,为了照顾那些京城居大不易的翰林们,西苑开了分店也并没有“提价”,但装潢上提升却不止一星半点。

三家店整体装修都是二老爷和三老爷商量着来的,沈瑞只简单提了两条“前世”的经验。

新的浣溪沙分店只在一楼设少部分散座,二楼以上皆是雅间,为的就是给茶客一个独立空间,互不干扰。

雅间又有观海听涛、翰墨丹青等主题,前者为纯粹的赏景,室内置有舒适的竹榻;后者则备有长案及笔墨颜料,茶客若有雅兴随时可以挥毫泼墨,且店内还收字画,无论是否名家,只要是佳作,都有润笔之资奉上。

茶馆大掌柜请的是积年的书画铺子掌柜,对书画有相当的鉴赏能力,能与客人攀谈而不会让人厌烦,就连茶博士和店伙计都是读书识字的,丝毫不显油腻市侩。

配茶的点心因为便宜,是不可能多么精致的,但都是用心做得干净,味道也算上佳。茶具碟碗更是虽不金贵却古朴大气,与整体风格相符。

本身浣溪沙因在翰林院旁边,就有一定名声,如今这样的环境下,收费却一如既往的低廉,立时赢得了好口碑,成为清流最喜所在。

沈瑞此刻听了寿哥的调侃,不由笑道:“城里地方没法大动,总不能推了重建,且那一片也没什么风景,建了也没甚用。”

寿哥哈哈一笑,指着沈瑞叫奸猾,道:“听这话音儿,倒是还想问朕要一处西苑地方?”

沈瑞忙道不敢,却又笑道:“圣明无过于皇上!我是有个旁的想头,西苑既有个百兽园,还当有个‘万卷阁’才好相配。”

寿哥对读书可是兴趣缺缺,耷拉了嘴角道:“你这还没进翰林院,就要行翰林事了。”

沈瑞不由失笑,忙又解释道:“皇上明鉴,我却不是想多修经史典籍,是见了松江府来信说今岁试验田有所获,而织厂在重赏琢磨出新式织机的织工后,织工们也是越发卖力了,还有人总结出织布出活儿多的技巧来。我便想着,许多技术能推广全国,为更多百姓谋福祉方好。”

听得是试验田,寿哥倒是多少提起些兴趣来,因道:“是极,夏家倒是也种了试验田,却是收成平平,不如松江多矣。松江若是有什么好法子,写札子呈来瞧瞧。”

沈瑞便笑道:“皇上您瞧,您也是觉得当写下来罢,我也是想着,单靠口口相传,实是麻烦,又容易出错,不若写在纸上。我家恰有两间书坊,想将这些成果整理出来,刊印成册。”

寿哥哈了一声,扬眉道:“你还要著《齐民要术》《农桑辑要》不成?”

沈瑞倒是摆正了严肃表情:“不敢,瑞没那等本事,只是想着这样的好经验该当留下来,推广开来。而且不光这务农的法子,有些积年老农口中的俗语俚语也都含着种田的法门,我想这些经验都写成个小册子,就用老百姓都懂的白话,写成打油诗顺口溜,百姓背得熟,流传得广,受益才多。”

“除开农事外,还如织机,如何造,如何改进;如马车驴车,如何改造才省畜力;又如冶炼,如锻造,如陶埏……”沈瑞盯着若有所思的寿哥,道:“我想出一些,推广技艺的书,也是教化百姓。百姓富足了,安居乐业,朝廷也就富足了。”

《天工开物》于崇祯年间方问世,沈瑞真心希望能推动一把,提早将一些技术推广开来。

寿哥不置可否的唔了一声。

沈瑞却忽然转换了话题,道:“开封金明池原是宋时为内习水战而建……”

一句话未说完,寿哥眼睛就亮了起来,笑意盈盈看着沈瑞。

沈瑞也露出笑脸来,道:“如今山东、松江都开始造船,我也想着,这造船的一些工艺也可刻印出来,不为推广,却可留存,在新建船厂时拿出,岂不要比老师傅带新徒弟省力得多?”

寿哥翻了翻眼睛,撇嘴道:“说了半天,还是在想着你的印书坊,你的‘万卷阁’。”

“皇上如此喜欢水戏,难道便不想在太液池上再现《金明池夺标图》么?”沈瑞微笑直视他道。

寿哥眯了眯眼睛,练水师确实也是他所好。而且,也具有现实意义。

最近,宁藩又有些不安分起来。

年初收拾宗室,宁藩却上本请赐与乐工,之后,几乎每个月都能收到来自江西的奏折,又是奏请妾方氏徐氏封号,又请封生母为妃(他是庶出),请颁赐庙祀礼乐,祖宁靖王葬地不吉乞迁葬,请封其庶祖母胡氏……

简直是无所事事的胡闹。

到了十月,宁藩竟上本说如今在修孝庙实录,希望把他孝顺懂礼等美行录入史馆。

至于他的美行嘛,什么曾为病中的父亲亲尝汤药啦,什么捐百金助修白鹿书院啦,禁官校侵渔小民啦,与辅臣讲论书史啦,以及……不近倡优啦……

寿哥拿到这奏折时,是一边儿看一边儿乐,顺便“呸”上几声,骂上两句胡说八道。

宗室中厚颜无耻之辈尤多,但,必以此人为最。

寿哥笑罢,也不免好奇起来,实在想看看宁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封活人的事儿就别想了,朝廷没银子帮你养小妾;封死人也别想了,你是庶出就别想着变嫡出。写进孝庙的实录,白日做梦吧?!

寿哥大为不满,连呸了几声,口中直道“你也配!”。

挑挑拣拣的,最终寿哥捏鼻子送了几个乐工给宁王,当然,其中也让锦衣卫掺了钉子进去。

然后,最近一封来自宁藩的奏疏就是,王府缺人呐,请皇上赐还王府护卫。

折子都是明着递上来的,内阁首辅李东阳次辅王华,詹事杨廷和以及御马监掌印太监张永都第一时间赶来面圣,张口都是宁藩此举故布疑阵,所谋者大,请圣上谨慎。

他们都是知道当初松江倭乱内幕的。

尤其张永,非但作为钦差细查了此事,更是在之后奉旨以剿匪为名,灭了宁藩养在太湖的匪帮。

寿哥似是并没有放在心上,漫不经心道什么:“区区几百侍卫算得什么,他既想要试探,那就给他,看他还待怎样。”

任凭三位文臣说破了嘴皮子,寿哥都是这一句“朕自有考量”,便打发了他们。

只有张永跪在他脚边不肯走,抱着万岁的大腿,声泪俱下,几乎哀嚎着请主子三思:“狼子野心,今日许他三百,明日不知道是三千、三万我儿郎战死沙场。”

看着这样的张永,寿哥心底也涌起淡淡的感伤来,然半晌,他仍是拍了拍张永的肩膀,低声道:“大伴,你心意朕知晓,你的忧心也不无道理,然……”他的神情阴冷起来,却终只是道,“朕有朕的考量,大伴,你好好练兵,他日,朕想用你在九边,而不是南边。”

张永听了这话就如打了鸡血一般,连连宣誓,这才松手去了。

寿哥扭头看向窗外,已是冬日,草木衰败,水面虽没结冻,却也显得分外黯淡。

望着西苑太液池一片死寂的湖面良久,寿哥扯了扯嘴角,道:“金明池夺标图么……甚好。”

他转过头来瞧着沈瑞,道:“回头我便与张永说说。他在南边儿管过水战,这事儿便就由他来管。”

沈瑞躬身行礼道:“皇上圣明。”

寿哥摆摆手,转而嘿嘿一笑,道,“罢了,你先想好了那万卷阁的章程,写了札子上来。万卷阁,嘿嘿,听着是合了内阁那群老儒生的心意了。只是若他们知道你这里头还掺了私货,做甚匠人书,乃至船工,嘿嘿……”

沈瑞摊了摊手道:“万卷阁若真能立起,就请许寻常百姓持户帖或路引入阁观书,就如百姓可入百兽园一般,只不过百兽园收票钱,万卷阁却是免费的,想来,教化百姓、劝人向善、为读书人谋福利……这个,这个,诸位老大人不会为难小子罢。”

寿哥拍着桌子哈哈大笑,道:“说的有理,那就看看老先生们怎样说了。”

他又瞧了瞧太液池,咂咂嘴道:“这时节最是无趣,若是上冻了,倒可作冰戏,那年的冰壶……”

一时间又陷入了回忆,想起往昔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

沈瑞也怔忡了片刻。

半晌,寿哥才笑了笑,道:“改日约了你和何泰之一道来玩。只是朕还得想着提前知会他,免得他又贪嘴坏了肚子来不了。”

却是前日沈家又有族人上京,何泰之自放榜之后这高兴劲儿就一直没过去,待客时不免贪杯,半夜醒来吐了一回,倒饿了,也不知寻摸了什么吃下,却是吃坏了肚子,已是腹泻两日,走路腿都发软,是以今日没法跟来西苑。

何泰之自来了京中后也见了寿哥两回,知道了寿哥身份。可他生性洒脱,又还是少年心性,见寿哥一如往昔的亲切,沈瑞对寿哥态度也没太大变化,便就也大大方方如往昔一般玩闹,丝毫没有畏手畏脚,这样一来更得了寿哥喜欢。

知道何泰之不肯明岁考会试准备再学三年时,寿哥还有些失望,又戏称要将何学士调入京中,好让何泰之回京读书,也好日日相见。

“那您提早告诉了我,我便好好看住他那张贪吃的嘴。”沈瑞也笑应一声,又无奈道:“只是也只他能陪您玩上一阵子冰壶了,恕瑞要备考明岁春闱……”

寿哥斜眼瞪他一眼,仍是挥挥手道:“好生备考。”又绷不住一笑,调侃道:“你若是不中,举人也可捐官,你便去工部吧,正好将你这一肚子点子使出来。”

沈瑞苦着一张脸道:“若是明岁不中,只好三年后再考了。”

寿哥大大的白眼甩过去,道:“还等甚三年!赶紧给朕考中了,朕还要大用你。”

每到三年一度的抡才大典时,京城总会热闹非凡。

那些路途近的如山西山东河南的举子,或可在家过了年方启程,道远的那些生恐遇雪耽搁行路,便是早早就进京了。

还有如祝允明家一般的,得知西苑开放,在说书人口中听得那西苑犹如仙境,又思及宋人笔记中金明池的盛况,不免心向往之,便是提前进京游览一番。

于是,本因入冬后景色欠佳而渐渐冷清下来的西苑,在十一月之后,又迎来一波客流高峰。

总店开在翰林院旁边的浣溪沙,本就多是翰林清流光顾,因着口碑发酵,如今西苑浣溪沙分店连各同乡会馆的小伙计都知道了,自然也就成了举子们往西苑看风景后光顾的首选。

而除了祝允明一家外,这次进京的沈氏族人也对浣溪沙极为喜爱。

这次进京赶考的族人委实不少,有几位族叔屡试不第,原已是绝了念头的,想着入京花费不小,不若留着银子与儿孙再考。

然去岁贺家倒了之后,沈家接收了不少贺家产业,族长五房并不贪下,反倒是广置祭田学田,又与众族人都分了分,这几位族叔家里便也很是过得去了。

且族中又立了新的规矩,中秀才、中举人分别奖励田亩、产业若干,并自族中出笔墨银子。若是中举后要进京赶考,一应花销也是族中出大头,个人出小头。

几位族叔便就也重燃了再下场的心思。

且自小沈状元沈瑾回乡守孝后,每日里都要往族学中授课,不光小学生们进益极快,他们这些老儒生也受益良多。

今次沈家六房旁支又有一子弟名唤沈玳的中了举,他已是三十出头,多年文章积累下来,又得了沈瑾点拨,这次方中了。

沈瑛沈瑾研究了一番他的文章,觉得可以春闱一试,便由族长沈琦请了那几位老举人族叔来,以托付晚辈的名义,请他们伴沈玳入京。

实则沈玳虽没去过京城,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何须长辈相伴,不过是给族叔们个再考的由头。

几位族叔既不愁了银钱,又有了面子,且听闻京中西苑盛名,便都满口应下,还有带了儿孙一并进京,想着便是不能及第,带儿孙见见世面也是好的。

又有听了二房好客且在招揽族人的,知道沈渔、沈琛如今都是发达了,也不免动了心,也跟着一起上京了,因而此次队伍格外庞大。

有“松江才子”美誉以画闻名的沈也在其中,他也是赶考来的,上次,他与祝允明齐齐落榜。他倒没带儿子来,却是族兄弟七房的沈琴、八房的沈宝、。

沈琴沈宝先前都守着八老太爷的孝,去年出孝后,沈琴倒是一鼓作气过了府试,成了秀才,只是今岁秋闱未中。他知道自家水平,也不气馁。

沈琴当年曾拜在三老爷沈润门下,听说二老爷沈洲如今在坐馆教书,所教学生都得了不错的成绩,便与父亲商量想进京读书试试。

而沈宝素来精钻书法,于学业上不成,自然依旧没过童子试。不过他于学业上也是不大上心的。因与沈琴交好,他听闻沈琴要上京,又知道老师祝允明已进京赶考了,便也十分想进京来看看。

只是在八房六个儿子里,沈宝行四,素来不受重视,又没读书天分,虽沈流如今监管族产,族中给他的分红不少,但架不住原先底子薄,家中子孙又太多,长子次子又都已成家有了下一代,这日子过得也没宽裕到随便拿出百十两银子让个儿子进京玩耍的地步。

沈琴心下怜惜好友,便想了主意,劝沈宝道:“流大伯如今是族中的事绊住脚,不再想赴京赶考了,但你们这些兄弟要想读书,他是断然舍不得让你们不读的,你便也同我一般进京读书可好,二房叔伯们为人你还不知?润三叔也是极喜欢你的。况且还有瑞哥儿。”

沈宝叹气道:“我这般再怎么读也是不成的。何苦费家里的银子。我也想着索性不读了,谋份差事,我也是快及冠的人了,总不好一直靠着家里供给。”

他一笔字如今在松江府也是小有名气,他还想着是不是日后开个书画铺子,写写画画倒也惬意。

沈琴皱了皱眉,想了想又道:“我说句实话,你别嗔我多事,咱们这样的在松江,不过是略分得些许薄田,便是往族学里教书怕也是不收的(沈家族学启蒙的先生都是秀才出身,多是老一辈的举人来教生员。)你家中兄弟还多,不若同流大伯说了,进京谋个差事如何,大家都说二房现在在邀族人上京呢。”

沈宝一愣之下,嗫嚅道:“可是我什么也不会。”

沈琴笑道:“你可是比我还实心了。你道二房都要寻涟四叔那样擅经营的人么?涟四叔那样的又有几个!我那日听得几位族叔与瑛大哥谈了,那话里的意思,大抵就是还是族人信得过,请族人过去帮忙坐镇就是了。你姓沈,就足够了。”

沈宝笑着摇头道:“还说我比你实心,到底是你实心!真当只有个沈姓就够了?没得拖累了瑞哥。”

沈琴道:“瑞哥儿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还有润三叔呢。无论如何,你如今随我去一趟吧,便是不行,再回来就是。你不也想见见祝先生和润三叔?”

一番话说得沈宝动了心,沈琴又仗义往五房求了情,沈瑛沈琦原就喜他们稳重,且如今沈流在管族产时也委实得力,便应了族中帮衬银两,并说服沈流让沈宝上京。

距离上次同众少年一起随二房上京已是隔了多年,再次踏入二房大门,沈琴沈宝也是感慨万千,尤其当年同行的少年,沈珏已故,沈珠判了刑流放千里,沈琳也被九太爷挟持着陪沈流放去了……

沈瑞与他们重聚于二房,也是心下感慨。

再看沈琴变化不大,只是长高了不少,已是成熟稳重的样子了。

沈宝也不复当初胖墩墩的模样,整个人消瘦下去,虽算不上俊美,却也清秀带了书卷气。

沈瑞在与沈琴私下谈过后才知道这沈宝“变俊”背后的心酸。

沈宝在家本就不受宠,因书法上有天赋,得了八老太爷庇佑。

当初从京中回去,二房送了不少衣物,沈琴是母亲好说好量的就大方的拿出东西匀给兄弟姊妹,沈宝却是被母亲翻检行李把东西搜刮了去。

八老太爷不满流大太太所为,替沈宝出头将东西讨了回来,但这样一出到底伤了母子情分,连带着同母几个嫡出兄弟,对于沈宝都有了埋怨。

八老太爷在时还好,沈宝只随着曾祖父习字,心无旁骛。待倭乱时八老太爷故去后,沈宝在家里的日子也艰难了起来。

没有人虐待他,却也没有人关心他。

他本就为八老太爷的故去而哀损过度,实打实的为老太爷茹素守孝,在家中又不如意,自然日渐消瘦了下去。

三老爷见了沈琴沈宝也欢喜,再摊开纸让沈宝书上两笔,见沈宝的字越发大气,不由更高兴了。

祝允明这些年也与沈宝有过通信,沈宝也将字寄与老师,求得指点。只是八老太爷故去后,沈宝再寻人送信也不便利,两人的联系才少了些。

如今已有快一年不曾见过沈宝的字,今日一见祝允明也连连点头。

得了两位名家认可,沈宝的精气神方回归己身,脸上的笑容渐渐多了起来。

沈瑞也怜其不易,且沈宝这笔字也能帮他大忙,无论浣溪沙茶楼还是印书坊都有他用武之地。

因此年前这一个月,只要是西苑开放,沈瑞便会带着沈宝等一众人往西苑浣溪沙茶楼去。

沈宝一到浣溪沙就喜欢了这里,同三老爷并祝允明对墙上游客所留的字画点评一番,遇到好的再临上几笔,真个不亦乐乎。

不过所有人中最迷西苑的还属沈,他最善丹青,来过一次西苑就被风景所迷,哪怕此时已经是深冬,寻常人都觉没甚景好赏,沈却道枝繁叶茂有枝繁叶茂的美,枯枝落叶有枯枝落叶的美,他是走走停停,百画不腻,一石一亭都能画上半日,恨不得住在西苑才好。

转眼就到了年根底下,腊月二十是年前最后一次开放西苑,而且因为要筹备灯节,临时决定这次关闭后直至正月十五才会再次开放西苑。

近日连续下了两天的大雪,二十白晌方放晴,雪后的西苑银装素裹宛如仙境一般,这一日游客也就格外多。

而浣溪沙楼上这会儿不仅有沈家人,沈瑞也将杨慎、李延清等人一并请了来,作为年前小聚。

浣溪沙虽不提供酒菜,却也不禁外食,许多前来观景的举子便是携了酒菜过来,就着美酒赏着美景,不少人诗兴大发,开始吟诗作对起来

楼上一时吵杂起来,各地方言皆有,虽有雅间门,但才子们多喜热闹,一时斗起诗来,便将一间间雅间大门洞开,与楼下散座也没甚不同了。

杨慎出去走了一圈,瞧见了蜀中熟人,不免应酬一番。几个熟人知道杨慎素有诗才,便起哄让他作诗。

盛情难却,杨慎便笑应着,略一沉吟,随口吟出几句应景。

这边川人哄然叫好,对面恰是福建会馆的几位举子,那几个闽人也是击掌喝彩,又推了一个人出来斗诗。

但见那竟是个少年,身量不高,颇为纤细,再看相貌,竟是俊美异常。

说起来,杨慎、沈瑞、李延清相貌都是上佳,尤其杨慎,也堪称美男子,但是比起眼前这个少年来,都逊色了许多。

这少年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脸上犹有稚气,可张开口一首诗却是豪放派,颇为大气。

众人不免起了爱才结交之心,几个川人都是三四十岁年纪,杨慎在他们中都算是小的。几人便笑道:“公子小小年纪便已中举,真是后生可畏,我等老朽矣。”

那边闽人听得同乡被赞,也与有荣焉,其中一人操着乡音浓重的官话道:“宾仲可不是凡人,他五岁便能作诗,弘治十三年年方十一就中了秀才,十二就是举人!且是乡试第三名经魁!若非家中不许他太早下场,他早已是进士了。”

众人不免又一阵感叹,虽有古时甘罗十二为相,但到底都是古人,身边十几岁中秀才的都被叫成神童了,更何况这位十三就是举人,且是乡试第三名的!

众人便不由纷纷道:“果然少年俊彦,吾辈不及多矣。”又有人道:“如此奇才,明岁不说状元及第,也必是一甲有名。”

一时周围人也应和起来,夸赞不停。

算着年纪,这位也是十八了,算不得少年,只是看着面嫩,不免还被人称为少年。

那表字宾仲的举子初时还连连拱手以示谦逊,后听得有人提及一甲,他脸上却微微变色,没作声。

倒是他身边另一二十四五岁的青年黑着一张脸,不知用闽语说了句什么。

众闽人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一时安静下来。

旁人却是听不懂的,见那青年一脸愤愤然,众闽人又不言语,不免好奇。又有脾气大的以为那青年骂人,怒目顶了一句,叫人把话说明白些。

那青年人原就肚子里有火,便朗声道:“说什么一甲,这一科里不知道多少衙内,如何还轮得到我等!便是再学富五车又怎敌那有个好爹的!”

众人一时哗然,那宾仲拉了拉同乡的袖子,用闽语小声说了两句。

那青年反而甩开他的手,声音更高,愤愤然道:“首辅李东阳的弟子、詹事杨廷和的公子杨慎,次辅王华的徒孙、前刑部尚书的公子沈瑞,阁老焦芳的公子焦黄中、兵部尚书刘宇的公子刘仁、工部尚书李的公子李延清……”

他冷笑着,大声道:“有这些人在,哪里还有三鼎甲的位置?!”

杨慎与沈瑞、李延清交换了个眼神,神色都严肃起来。

沈瑞已错开身,向身后的长随张成林低声吩咐道:“去查查这几个人。”张成林领命悄没声去了。

一个乡音如此浓重的福建举子不会是在京中呆过许多时的,而若是才上京不久,是通过什么渠道知道了这么许多朝中大员子侄参加今科会试的?

而他选择在年节这个时候,在西苑举子们集聚之地说这番话,又是什么心思?

这件事是针对沈家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沈家如今可没有值得人图谋的地方,但在浣溪沙茶楼上说了这番话,又指出了沈瑞,沈家也已是被卷进去了。

杨慎微一思量,便向前一步走了出去,拱手为礼,道:“这位仁兄请了,不知兄台可认得你口中那几位部堂公子,可读过他们的诗书文章?”

那青年愣了愣神,又冷笑道:“不曾,那又怎样?”

他见杨慎衣着寻常,并不像是高官子弟,便嘲讽道:“怎的,难道我说得不对,又或是说着仁兄你的痛处了不成?你也有亲族为高官受了他们好处不成?仁兄你有何见教?!”

杨慎冷冷道:“你既不认得他们,又不曾读过他们的文章,怎知他们不学无术只靠祖荫?历来只听过诗礼簪缨之族,从未听过哪朝哪代不许宦官子弟科举入仕的。会试都还没开始,你便先就给他们扣了顶舞弊的帽子!仁兄若觉得官宦子弟乃至只要家中亲戚有为官的,就都不要科举才是公正,那他日仁兄金榜题名后,不若让家中子孙亲族都不要再读书了,免得一入科举便被说是因仁兄为官之故!”

众人初时听那福建举子说出这许多朝廷大员来,顿时哗然,无不觉得必有舞弊事。

在场举子们最关心莫过于明岁春闱,虽然许多人能榜上提名已是三生有幸,根本没想过三鼎甲,高官子弟就是占了三鼎甲与他们也没干系,且每科取士总有三百多人,京中高官子弟又有多少,是影响不了他们什么的。

但学子原就是易冲动的群体,又是关碍终身的大事,只要有人点火,自然立时就着。

然这会儿听了杨慎的话,大部分都冷静下来了盖因,绝大部分人,家中亲长都是有官身的。

在这样一个时代,没有点儿家底想供出个读书人实在是太难了,别说请先生的束,就是寻常笔墨纸砚就是一大笔开销。

真正意义上的寒门学子鱼跃龙门的实在少之又少。

而在这时节能跑来西苑游玩的还能进茶楼消费的,十个里九个是家境殷实,这样的人家,或多或少的总有些亲朋是做官的。

杨慎说了末了那句让那位福建举子高中后子孙莫读书的话,也引来了一群“官宦之后”举子们的笑声。

开始有人站在官宦子弟这边,嘲讽那福建举子,说什么吃不着葡萄都不说葡萄酸了,倒说人家种葡萄的不对。

那福建举子一时羞恼起来,厉声道:“难道你读过他们的文章?你就知道他们那功名不是靠父祖得来的?你又能保证他们以后仕途不靠父祖?”

杨慎沉了脸,忽然问道:“兄台可是五岁能诗?”

那福建举子愣了一下,随即涨红了脸,大声道:“我虽不能,我表弟却能。”说着一推身边那表字宾仲的少年,道:“你待怎的?不服便来较量诗才!”

那宾仲皱了皱眉,低声喝了句:“表哥!”

那福建举子立刻梗起脖子来,“宾仲,你好生作诗,叫这些人心服口服。大家为证,他日三鼎甲若非是你,若是那些阁老部堂公子,那便是不公!”

那宾仲大急,道:“表哥何敢妄言!天下英才济济,三鼎甲岂是轻易可取?!几篇诗词又算得什么!”

那福建举子冷笑道:“你县试那年与人应对那句‘官居阁老’原是年少轻狂么?不为鼎甲,他日如何入阁?”

这话却是强词夺理了,切莫说县试那年这宾仲不过十二岁,就说便是阁老也不都是三鼎甲出身。

宾仲刚待说话,周围人却已起哄起来,“好个鸿鹄之志,十二便已有为相之心!”“好个十二阁老,快快应战吧,也让我们瞧瞧五岁能诗的少年阁老风采!”

众人这样一起哄,那宾仲也不免心里有气,到底是少年人,在家乡因是神童也一向被人追捧,几时受过这样的气,当下也不多说,整了整衣冠,向前一步,向杨慎行礼,道:“兄台请。”

杨慎点点头,道:“今日既是咏雪,便依旧此题,以此为韵。余方才偶得一首一七令,先献丑了。”

他清了清喉咙,见周遭渐渐安静下来时,方诵道:

“雪。

凝明,澄彻。

飞玉尘,布琼屑。

苍云暮同,岩风晓别。

深山樵径封,远水渔舟绝。

南枝忽报梅开,北户俄惊竹折。

万树有花春不红,九天无月夜长白。”

众人一时屏息,半晌忽然有人叫了声好,一时间掌声雷动,喝彩连连。

一七令源自白居易,要说难却也算不得多难,却是考究巧思。白居易《一七令诗》和元稹《一七令赋茶》都是此中佳作。

那宾仲一时呆愣,眉头紧锁开始思考起来。

那福建举子既能中举自也不是个草包,一听便知道对方才华不逊于表弟,再见表弟这副模样,心道不好,生恐表弟会输,刚待补上两句,想着便是不赢也要找回场子来。

却见那边雅间中走出一中年人,抖了抖手,与旁边一个青年共同展开一幅长卷。

其上正是西苑雪景,画作十分简单,不过寥寥数笔,却是极为传神。

更让人移不开眼的,却是画作右边的一副狂草,所书正是方才杨慎的一七令,但见运笔豪放狂纵,强劲奔放,格调雄奇,变化多端,实是难得佳作。

在场举子中好翰墨丹青的着实不在少数,一见之下,不由大声喝彩,更有人凑过来仔细鉴赏。

有人瞧见了落款一枚小章,上刻“希哲”二字,那人口中默念两遍,忽然惊呼道:“莫不是祝枝山?!”

祝允明因六指而自号“枝山”,弘治初年时所书落款多是枝山小印,还是弘治十八年后,才用“希哲”印。此时他虽还不是后世那以草书名满天下的枝山老樵,却已有了相当的名气。

尤其是吴中四才子的名号已有人叫起。

雅间里又走出一高一矮两个中年人,一人年近半百,须发花白,向周遭一礼,朗声道:“在下长洲枝山祝允明。”

另一人笑了笑,拱手道:“在下华亭沈。”

这两人其实都不是喜张扬的性格,只是今日这般情况,若不将对方驳倒不予半分机会,影响必然十分恶劣。

因此两人在杨慎站出去后迅速商量了对策,那画作原是今日早些时候沈画好的,祝允明便在其上写了杨慎的诗作。

沈名声虽远不如祝允明响亮,在苏松地界却也有一号,不少南直隶、苏杭等地的举子纷纷过来与二人见礼,又有人大声赞画好书法好。

那宾仲见状,无奈摇了摇头,既是想不出能胜过对方的诗句,见着情景也是比不下去了的,便拱手陪笑道:“在下才疏学浅,甘拜下风……”

那福建举子犹不服气,还故意冷声道:“却是一个人比不过,又要帮手来比书法字画吗?”

祝允明却是一笑,淡淡道:“在下不才,也是春闱考生。在下祖父天顺朝曾官至山西布政使司右参政。”

沈更是朗声道:“在下亦是春闱考生,在下先祖永乐朝为翰林侍讲学士。”

那福建举子呆了一呆,不想二人竟是在这儿堵他的话,不由脸上一阵青红。

而杨慎缓步上前,拱手道:“在下杨慎,家父现任詹事府詹事、翰林学士。”

那福建举子下意识惊呼起来,“你就是杨慎?杨詹事的儿子?”

杨慎淡淡道:“兄台可还觉得官宦子弟乃是靠祖荫得了功名?”

那福建举子不由无比尴尬,讪讪说不出话来。

周遭举子可不管那些,俱都哄笑起来。

那宾仲上前一步,深深一揖,道:“杨兄高才,宾仲自愧不如,家兄一时误信人言,宾仲向诸位兄长赔罪,还请诸位……”

杨慎不待他说完,便伸手相扶,淡淡道:“宾仲兄高才,方才一首咏雪足可见胸中沟壑。慎自觉不如,只得以一七令取巧,为自己正名。”

那宾仲越发惭愧,只涨得满脸通红,他那表哥却是垂头丧气,极不情愿过来行礼。

周围人声嘈杂,沈瑞看了李延清一眼,笑问:“子澈怎的不露一手。”

李延清笑道:“我诗词书画皆不成,唯一所擅……唔,莫非要我画机栝图不成。”

沈瑞哈哈一笑,道:“那也比我强些,我却是真个没得擅长。不过好在一点……”

他话也不说完,抖抖衣襟,站了出来,插进大舅哥和那宾仲之间,笑道:“在下沈瑞,先父曾任刑部尚书,兄台怎么称呼?”

那宾仲呆了一呆,下意识回头去看表哥,那福建举子更是眼睛都瞪出来了。

偏李延清这会儿也站出来道:“在下李延清,家父现任工部尚书。”

那福建举子也如宾仲一般脸涨得通红,原是背地里嚼舌头说人坏话吧,哪料当事人一个两个的都在现场,实在是臊得人无地自容。

沈瑞见状一笑,先低声道:“宾仲兄是遇上了家兄,若是遇到瑞,早便赢了。瑞没有这般诗才,却是……”

他咳嗽一声,朗声道:“原来是一场误会。今日大家相逢在此便是有缘,又逢年节,也当庆贺一回,瑞不才,正是这浣溪沙茶楼东家,今日在下做个东道,请诸位赏面在浣溪沙烹茶观雪。茶楼无酒水,瑞仅以清茶代酒,敬各位兄长,待他日放榜之后,咱们依旧在此相聚,共叙同年之谊,可好?”

众举子听得他话说得得体,既免了众人花销,又全了众人体面,且那句同年便是祝众人都能金榜题名,更是让人心里熨帖,众人无不欢喜,大声应好。

茶博士店小二穿梭在各个雅间中,换上热茶和新鲜点心,围在一起看热闹的举子们纷纷回到自己雅间,享用起茶点来,茶楼上气氛便又热烈起来,方才的尴尬一扫而空。

李延清笑看周遭一回,低声向沈瑞道:“姐夫这岂止是好了一点半点,我是追马莫及呐。”

沈瑞一笑,道:“还有呢……”

说话间,对面那宾仲与他表哥以及与其同行的福建举子们已经走到近前,一揖道:“在下莆田戴大宾,这位是在下表兄林福余,这位是安溪许乃义……”

众人相互见过礼。

那福建举子林福余硬着头皮道:“实是在下鲁莽了,在会馆听了人挑唆两句……”

沈瑞收了笑脸,郑重道:“林兄虽是听了旁人闲话,然有一句说的却也是正理,没看过人的文章怎知其学识如何。”

林福余呆了一呆,有点儿接不上话来,他先前听沈瑞说话圆滑得体,是为己方解围的,可这会儿这句话……怎么听着像反话呢……

沈瑞却道:“想来诸位举业有成后,也有书坊联络诸位以求墨宝文章吧?”

众人都恍然,纷纷点头。

此时最好卖的书并不是后人以为的话本杂记,而是这些举子进士的制艺时文。

有些州县秋闱过后会将上榜文章都贴出来,有些则不会。贴出来的不用说了,在这个没有版权的时代,小作坊花几个铜板就能雇人抄文下来,翻印一套拿去卖钱。

若是不曾贴出来的,讲究些的书商就花些银两作为润笔之资,请举人老爷们将秋闱卷上文章默出来。不讲究的小作坊就等着新书出来后,买一本回去翻印……

在场的举子许多人都是收到过这样润笔之资的,对此并不陌生。

沈瑞笑道:“在下家中也恰好有一处书坊。”

他说着环视一周,众人的视线也都随着他转动,之间墙上、雅间房门上,挂着许多书画。

这些人早在进店时便就问明白了,知道这是在店里客人们留下的,也知道润笔银子不少。

此时也都明白了沈瑞的意思,便有人点头应和道:“若是能将文章刊印天下,实是吾等荣幸。且既知彼此学识,再有小人挑唆,便也没人会信了。”

不少雅间的门不曾关上,里头的举子也都听着外面的动静,听得此话,又有许多人出声应和。

著书立传是此时文人的最高追求,但是著作也不是人人都能写得出来的,就算写得出来,刊印出来也是一大笔费用个人学术著作一般不好卖,是没有书商肯捧着银子来求的,大抵要自掏腰包。

那么退而求其次,在这样时文集子里收录自己几篇文章,尤其是这种也收录了其他名人文章的集子里,自己便也算扬名了。

许多人看向祝允明、沈、杨慎、戴大宾等文采初中之人时,目光不由热切起来。

沈瑞见时机成熟,便笑道:“诸位若是有兴趣的,可将秋闱文章送到翰林院旁的浣溪沙,留下您的姓名住址,鄙店会奉上润笔之资,刊印之后也会奉上样书十册。”

众人连连应好。

应酬之后回到雅间时,杨慎才向祝允明与沈道谢,又向沈瑞道:“今日之事多有蹊跷。”

沈润也黑着脸道:“不知是什么小人在背后下黑手,亏得今日咱们听到了,这年前年后传得沸沸扬扬,朝中又不知道会是怎样光景。”

沈瑞忙道:“三叔,大兄放心,我已遣了人下去打听了,也会安排人把今日这番话传出去,大张旗鼓的去各个会馆求秋闱时文,再把这诗画挂在浣溪沙,到时候就是有人想借题发挥也翻不起浪来了。”

沈润面色稍霁,道:“如此甚好。”

杨慎也点了点头,又忍不住皱眉道:“虽是这般解决显得光明磊落,但……你可是真要印那许多时文?”

沈瑞点头道:“原本我那青篆书坊不过是小打小闹,其实最初是想着给二叔三叔出书作以消遣的。现下我想,不若借此机会,扬一扬名,当大家都知道‘青篆’之名,青篆再印出书来也就有了名气。”

借此机会扩大了影响力,这对于他之后推广农书乃至类似《天工开物》的技术书籍十分有利。

杨慎想了一回,知是好事,便也不再问了。

倒是李延清听了半天,终是赞沈瑞道:“姐夫这不止‘好在一点’,这般后手,子澈着实佩服。”

沈瑞看着李延清,微笑道:“子澈方才说擅画机栝图?前些时日怕扰你苦读,便不曾与你说过,如今我便问一句,你可乐意著本讲机栝、讲工程的书?”

这个年节里,京城文人圈里最热门的事件,便是青篆书坊拿着真金白银向赶考举子们求秋闱的时文。

不光是秋闱的文,竟还预订春闱的文。

一般举子应试出场后,都会把自己的文章默下来,文章来路不是问题。问题就是,这些文章是先买下来的,等发榜之后,若名落孙山,那文章自然也就不用被刊印出来了。

这投进去的银子也就打了水漂。

不过青篆书房显得尤为财大气粗,对这些根本不在乎。

这样口口相传,很快青篆就有了一定的名气。

而在上元节西苑盛大的灯会烟花展出后,工部里也有一些主事、员外郎被青篆“约稿”了,多是工程、营造方面的题目。

如此一来,青篆书坊在京中就越发有名了。

这些事情沈瑞都没有参与,他规划了个大致方向,就将事情全权交给了书坊掌柜,同时请沈琴、沈宝多多留心关照,自己则关起门来苦读,准备冲刺春闱。

至于那日发生在西苑浣溪沙茶楼的冲突,长随张成林打听回来的是有人在福建会馆里传了那份谣言,而戴大宾虽不是福建解元,却是少有的神童,一直被看好能问鼎一甲的,因此那份谣言才惹得福建举子们不快。

沈瑞又派人送信给刘忠和张会,请他们帮着查一查,并关注一下朝中动静。

结果却是两人都回话说,这事儿不用他再操心,这事儿自有焦阁老出手。

盖因旁人的儿子都是有真才实学的,不惧这等谣言,唯独他焦阁老的儿子焦黄中实是水平差了些,想上榜是有一定困难的,而他老人家如今已经入阁,又如何肯儿子今科落第?!这会儿焦芳气得跳脚,却仍是要想法子在会试前把这事儿抹平了。

沈瑞也就彻底放下心来,彻底什么都不管了,只管踏实读书。

二月初六,宫中传旨,命少傅兼太子太傅户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王鏊、吏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梁储为会试考试官。

正德三年二月初九,戊辰科会试正是开始。会试分三场举行,三日一场,第一场在初九日,第二场在十二日,第三场在十五日,亦先一日入场,后一日出场。

二月二十四,命会试正榜取三百五十人。

大考过后,赶考的举子们都放松了下来,虽然后面还有殿试,基本上不会再黜落考生,除了争三鼎甲的举子还在用功外,大部分人都开始了应酬结交。

此时官场最讲究“同乡”“同年”,彼此相互扶持相互提携。

此时的应酬,便多是交好同年。

这会儿谁也不知道自己中没中,多多交际一番,若是两人都中了,正好彼此做个帮手,引以为援;若是自己没中,他人中了,正好要好好巴结一般,以后也好求提携。

当然,若是自己中了旁人没中,那也不亏什么,且谁也没有前后眼,谁知道日后怎样呢,多结个善缘总没错。

人人都本着这样的心态,一时间京中酒肆茶楼统统爆满。

二月二十六,这天天气极好,艳阳高照,万里无云。

举子们仍奔走在四九城各个会馆、酒肆之间,推杯换盏,交际应酬,就只见遥遥的一处冒气浓烟来。

这一日又没有风,黑烟笔直升空,宛如一道狼烟,久久不散,在凝碧的天空中格外显眼。

半个京城的人都看到了。

“着火了!”“快救火!”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街面上乱作一团。

此时房屋还多木质结构,街上的百姓生怕波及自家,慌不迭的回家备下水盆水桶。

酒肆茶楼也怕被波及,再死伤了客人,那是烧了店也赔不起的,当下就开始挨桌商量,将客人请出去。

许多举子的聚餐就这样被打断了。

但是听说有地方着火,都怕烧着自己,倒也没人借酒耍疯赖着不走。

许多举子站在街面上,手搭凉棚遮住刺目的阳光,往那处黑烟望去,相互询问着,到底是哪里着火了?主要是,会馆还能不能回去?

不知道是谁,忽大叫一声:“好像,是贡院方向!”

一时间街上一片死寂,举子们都停下了交谈,僵直着脖子往那边望去,想透过周遭并不熟悉的房舍,去看一看,那着火的究竟是什么地方。

“……是,是贡院……”

有人回应了,二月的京城其实已经不那么冷了,今日又是个大晴天,可那人依旧似是冻僵了一般,牙齿打架得厉害,话也说不囫囵。

“是贡院……”“是贡院?!”“天啊,怎么会是贡院?!”

一瞬间,声音又都涌了回来,却都是惊惧的尖叫,恐慌就此充斥着整个街面。

许多人发疯似的大喊大叫,大家迫切的想知道到底怎么搞得,贡院怎么会起火。

关键是,贡院起火可会影响这次会试的成绩!

因为有明以来,这不是第一次贡院失火了。

最惨烈的一次,是天顺七年的贡院大火,烧杀了举子九十余人,毁掉试卷无数。最后被迫于同年八月再次举行会试。

这一次……会试已经结束,并不会有举子伤亡。

这一次……若是仍毁了试卷,可会重考,还是……直接算落第?!

街面上彻底大乱了起来,举子们胡乱跑着,却不是为了逃离火灾现场,相反,很多人是朝着着火的贡院跑去的。

他们迫切的想知道结果。

但是,没有人告诉他们答案。

二月二十九,礼部尚书刘机方奏报,二十六日会试事毕,因众监试提调等官往朝房等候陛见,遗下朱墨试卷、考生档案等于公堂,部分被火焚毁。请看守执役人员下法司究治。

乾清宫东侧小殿,弘德殿

李东阳、王华、焦芳、王鏊、杨廷和、都察院掌院屠、兵部尚书刘宇、吏部尚书梁储、户部尚书顾佐、刑部尚书王鉴之、工部尚书李、通政使司通政使王敞等人俱在。

这些人也是刚刚颁布没多久的廷试读卷官。

本来李东阳、王华、焦芳、杨廷和、刘宇、李等都以子弟在本科而请辞的。

小皇帝却是不许,表示你们这人也太多了些,若你们辞了,廷试读卷官人数都凑不上了。又说道:“先前风波朕已知晓,皆是谣传,众卿子弟皆是饱读诗书,相信众卿必会秉公。”

众人再三请辞而不许,只得留任。

这会儿众人站在殿上,一个个脸比那烧焦的贡院还黑。

“好在没伤人命。”寿哥却并不太紧张,手敲着龙椅,道:“看守执役人员下诏狱,让锦衣卫好好问问,这火怎么起来的。”

他嘴角扯出个弧度来,“这二十六没烧干净,二十七又着,这是跟会试多大的仇怨呐。”

闻言众臣子都有些挂不住了,齐齐躬身道声臣惶恐。

寿哥咂咂嘴,道:“试卷烧毁的处置?”

刘机那厚厚的朝服都被冷汗湿透,他是做梦也不会想到能摊上这样的事情。

他咬着后槽牙道:“正统三年的顺天府乡试,和天顺七年的会试都在贡院,都遇大火,英庙爱惜人才,皆许重考,天顺七年会试乃八月重考。”

小皇帝尚未开口,他一旁立着的刘瑾已冷冷道:“刘大人,朝廷举行一次抡才大典所费多少,你当是心中有数的。”

刘机头也不抬,道:“既是抡才大典,所费多少都是值得。”

刘瑾冷哼一声,道:“真是应了那句俗语,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般劳民伤财,你却道值得。罢,便不说这花费,单说若是八月重考,这半年里诸多举子滞留京城,满怀怨怼,只恐要出事。”

刘机眉头紧锁道:“这些是饱读诗书的举子,不是不服教化的流民,又知朝廷爱惜人才方会重考,如何会出事?”

焦芳忽而出列,打断了两人对话,因问道:“不知毁了多少试卷,可有定数?是何处?”

刘机叹道:“百余,是南卷。”

在场众人都是神色一凝。

就在几天前,内阁才议定了给事中赵铎所奏增加各地解额事,将原本分为南北中卷的额数均摊,将中卷内四川解额添十名并入南卷,其余并入北卷,至此只分南北卷。

殿上所立官员有南有北,谁人不希望自己家乡多出进士,好为助力。

焦芳似是沉吟片刻,方开口道:“所毁也不算多,为了百余卷,就留千余人重考实不妥当。既是试卷损毁,就当作废,以落榜论。南方人才济济,百余卷,影响不大。”

刘瑾适时接口道:“实话说真金不怕火炼,南人虽是这次落地,但若学识足够,三年后下一科也是一样会中。”

焦芳是河南人,刘瑾是陕西人。这两个北人在这里大放厥词,在场南人多是怒目相向。

寿哥似浑不在意,瞧了一眼王鏊与梁储,问道:“两位考官怎样说?”

王鏊虽是吏部侍郎出身,与焦芳关系不错,但他是苏州府吴县人。梁储则是广东顺德人。两位都是地道的南人。

论理当阁老王鏊先回话,梁储却是先向前一步,道:“皇上,臣与王大人阅卷后,认为杨慎文采出众可为会元,福建莆田戴大宾为第二名,沈瑞为第三名,然,此三人考卷都在焚毁之列。”

王鏊便不言语了,只点了点头以示默认。

众人目光又随之落到了杨廷和身上,一个他儿子,一个他女婿,若是重考还则罢了,若是作废……

梁储甩了这句话出来,便是要逼着重考了。

焦芳脸色也难看起来,他飞快的看了刘瑾一样。反正,他儿子的卷纸没烧掉。

刘瑾眼睛一眯,挤出个笑容来,却尤显得皮笑肉不笑,因问杨廷和道:“杨大人怎么看此事?”

杨廷和面无表情,道:“听凭皇上圣裁。”

刘瑾干笑一声,收回目光,道:“杨大人素来忠君爱国。”

李东阳听的气极,然因着杨慎是他弟子,他理应避嫌,不好出来说什么,目光所及王华、刘宇、李都是不能出来说话的,他的目光就落在了通政使王敞身上。

还未等王敞出来说话,那边寿哥忽然又开了口。

寿哥方才摸着下巴,似是神游天外,根本没理会殿上众人的对话,这会儿忽然回了神,一笑,又瞧王鏊梁储,道:“朕听说,两位考官都有过目不忘之能?”

众人都呆了一呆。

皇上这意思,莫不是要让两位考官把考卷都默下来吧?!

小皇帝一向古怪精灵,若发此问,大家也不会太奇怪。只苦了两位大人,那是百余考卷,才判了几日啊,全都默下来就不是过目不忘,而是神仙法术了!

梁储也没想到小皇帝不按套路出牌,他噎了一下,想说不能,又怕小皇帝借坡下驴说“既然不能那就作废吧”的话。若说能……他是真个办不到啊。

正在犹豫间,听得王鏊道:“臣……勉力一试。”

嘿,要不怎么人家入阁了呢,这脑瓜儿就是灵。

梁储心下腹诽,口中也说了可勉力一试的话。

刘瑾还在一旁添油加醋道:“万岁,两位大人都有了年纪,不当劳累太过,默这百余份考卷,只怕要把身子累垮了。”

焦芳也在下面道:“皇上,虽臣信两位大人的人品和本事,但到底是抡才大典,不容有失,若是默得有出入,影响了判卷便不好了。”

寿哥目光在众人脸上略过,将一切尽收眼底,忽然就绽出个笑来,“不是让你们把卷子全默出来,是朕知道哪里有默好的,你们既然过目不忘,能挑出来可与会考卷子是否一致?”

梁储这会儿脑瓜儿突然无比灵光起来,立时道:“臣能做到!”

王鏊慢了半拍,仍是道:“臣勉力一试。”

焦芳却是心里暗叫不好,刘瑾则是全然不知怎么回事,不由十分吃惊,失态的张开了嘴,迟迟没阖上。

听得寿哥道:“着锦衣卫往青篆书坊,将其所收会试文章统统拿进宫来。这些皆是会试一结束举子本人所默,若两位考官看过无异议,便封存留档,按照考官原定排名公布所取进士。”

焦芳尤不死心,道:“万一若有疏漏,与原稿有出入……却是事关重大,皇上还请三思。”

寿哥不耐烦的挥挥手道:“朕三思过了,若是差得多了,被润色了,难道两位考官看不出来?若只是小小疏漏,又无碍取士。”

焦芳又道:“若是有举子不曾将文交到那书坊,又被焚毁了考卷,岂非不公……”

寿哥撇嘴道:“毁的不是南卷么。这书坊是南人的书坊,南人多会卖给面子给书坊,默了文卖与书坊的。若是有人不给面子……”

他眼睛一翻,“那怨得谁?算他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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