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去军训了

番外 两面山

他家门口有座山。

就是那种,你们经常见到的山,山的一侧长满树木,另一侧因修建盘山公路,滑坡,秃了。

村里人看中公路的利益,城里的大老爷们却感慨自然植被的破坏,于是村里人都说,负责修路的大老爷是好人。

但,这些东西和他没有什么交集。

小孩子永远是调皮捣蛋的,所以他小时候,并不喜欢安安静静坐着学习。他向往着山顶,总是觉得山顶兴许会有什么爷爷奶奶口里的精灵神怪,或是些有趣的动物,反正一定比读书好玩得多。

应该是怕他遇到危险吧,他的父母不支持他爬山,尽管那只是一个小土坡,每当他向父母提出有去登山的意向,得到的准是严词拒绝和责骂呵斥。

可他依然向往着山顶,小孩子的好奇心是不可能被任何外力打消的,不是吗?

所以,在他七岁那年,夜色还未向不经世事的孩子展示自己的残忍,黑暗只是帮助他更好地掩饰身影,父母去城里买东西,大约十点半,他启程了。

这不是什么伟大的旅行,只是一个孩子好奇的探索,除了他自己,今天晚上的事情不会有其他人知道,他迈步,他抬头,天上的星星和他一同走。

月亮也笑了。

他越过潮湿的草地,他奚落树上的乌鸦,那草地哭泣,泪水是露,那乌鸦沉默,声音是风。

世界爱他,爱我,爱你们,爱所有人。

他终究是来到了山脚,也许有人会觉得夜晚的大山像一只野兽,很恐怖,但他不会害怕,他觉得,那是自己的母亲。

他开始登山了,一步,两步,什么东西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云朵和天空被分割,树叶切断风声,树枝肢解光线。

他还是个小孩,小孩是不会害怕的,只有我们这种人才会害怕,知道得越多,就越害怕。鬼很神秘,野兽很凶残,但倘若真的有鬼,鬼把我杀了,我死后不也是另一只鬼?而人杀我,我却实实在在的死无葬身之地。再说那野兽吃人,尚且是吐骨头的,而人吃人,剥皮抽筋,挖眼剁舌,敲骨吸髓,花样繁多,岂不比老虎更可怕?我知道得越多,便越担心你们来杀我吃我,忧心忡忡,疑神疑鬼,活得倒不如一个小孩子洒脱。

他不怕,故很快到达山顶,山的一面生满树木,另一面全是灰土,丑陋不堪。

他没有细看绿面,也没有端详灰面,因为他的注意力已全被一棵树吸引,一颗别样的树,一颗酸枣树。

它生在绿面上,也生在灰面上,它脚下是山脊最最贫瘠的土壤,当时,男孩还没看过心灵鸡汤,自然不知道那些大道理,正是因为这样他才能够欣赏真正的东西,欣赏真正的生命力。

酸枣树骨瘦如柴,毫无水分的枯萎枝干简直像一根根黑刺,它们并不是酸枣树本来就有的刺,它们是真正的树枝,丑陋而畸形,脆弱但锋利。

酸枣树的主干是扭曲的,活像一个佝偻着的阴森老头儿,它根部的土层破坏严重,**出纠结荒凉的枯黄根系,他感觉自己随随便便踢一脚便可以把酸枣树连根拔起,又觉得即使自己连续踹十年也不会动摇它哪怕是一点点,因为酸枣树,太顽强。

它还算一颗酸枣树吗?

没有酸枣树丑成这样,他知道,眼前的东西,并不能算是酸枣树,那么,应该叫它什么?

他想了一会,感觉此问题太过于深奥,不适合现在的自己,于是乎他又提出一个新问题。

它,如此丑陋,如此扭曲,连酸枣树都算不上,活着,对于它而言不过是一种折磨,为什么,它还要继续活着?

他依然不明白答案。

月亮和星星围绕着他,笑或哭。

回到家里,爷爷把他臭骂一顿,他嗯嗯啊啊答应着,口是心非胡扯着,他思索着,想着,沉沉地,睡去了。

月亮和星星消失不见,大概,也去休息了吧。

一段时间过去。

城里的孩子,每天晚上两点睡觉,早上六点起床学习,他觉得不可思议。

他们,拿自己的健康,换取一个虚无缥缈的数字。

一个由不相干的人定下的规矩,却让无数成人和孩子趋之若鹜,抛下一切地全力应付,而无人质疑规则本身。

太荒谬。

高一他的考得很烂,回到农村父母没给他好脸色看,他听到苦口婆心的劝导,或是一部分人在他面前肆意谈论别人的成绩。

他不再对山抱有好奇心,因为他很烦,因为他长大了,因为从那天开始,他走上一条“正路”,好好学习。

高二,他考了全年级第三名,回到农村父母和颜悦色,微笑勉励,杀猪宰牛,请客吃饭,他听到不计其数的夸赞,没有人在他面前谈论别人的成绩。

他完全把山忘了,只记得物理公式化学公式数学公式。。。。。。

他觉得自己一生里最黑暗的一段时间,就是这时,他的学习是父母逼迫的,他的大学是父母选好的,他的专业是父母精心为他准备的。

高考结束,他考入一所好大学,他笑了,又哭了。

他的笑,并不同于小时候好不容易捉到麻雀那简单快乐的笑,他的哭,也不同于小时候耗尽心血喂养的麻雀却最终死掉那纯粹悲痛的哭。

他,复杂得很呢!

在大学校园里,他不活跃,因为他不是进去学习的,他上大学的目的只有一个,文凭。他懒惰,他颓废,他读书马马虎虎,他的生活没有一丝生趣。

再后来,你们都知道的,他成为了一名语文老师,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懒惰,不颓废了呢?

我也不清楚,那些天真可爱的孩子是从什么时候改变了他,偶尔想起江未眠,他还会不由自主地笑出声。

后来,他写文章挖掘自己的过往,才发现自己对三年的高中生活没有半点印象,一段空白的青春在他的脑海印下大片丑陋断层,像家门口两面山的灰面。

暑假,他回到家中,和父母叙叙旧,然后爬山,他的父母已经老了,无法(本身也不想)阻止他。

登上山顶,他凝视着酸枣树,感觉树也凝视着他。

你,如此丑陋,如此扭曲,连酸枣树都算不上,活着,对于你而言不过是一种折磨,为什么,你还要继续活着?

外面巨大的响动和尖叫声把他从回忆拉回现实,同学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于是他走出去,看。

某一年,他三岁,看大人杀猪,很恶心,他被吓哭了。

今天,他是成年人,看孩子的尸体,更恶心,他却没有哭。

同学们疯狂地往楼下跑去,而他迎上去,用自己得身体抵住走廊的钢铁大门,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依然没有弄懂酸枣树为什么而活,但是,这实在不能算作他生命中的一个遗憾的。

因为他笑了,多年过去他早已不知道笑是什么感觉,可现在,看着改造人呆滞的双眼,他却发出了一个孩子所能发出的最最无畏纯真的笑声,笑声淹没在纷乱的叫喊里,但我们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不是吗?

孩子们四散奔逃,尽管没有一个人回头,尽管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举动,但我们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不是吗?

他矛盾迷茫了一生的背影,却在死前的最后一刻,立成一座山。

而那颗酸枣树,其实早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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