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死去的人永远地睡去,活着才更需要勇气。走不尽的深谷,爬不完的高山,他们衣裳褴褛,他们疲惫不堪,他们知道了什么是绝望,他们更知道了什么是希望。走下去!活下去!他们在心底一遍一遍对自己说。

四个人排成纵队,踩着盈尺深的腐叶烂泥行进在深谷中。岳昆仑挥着刀在前面开道,剃头佬走在最后,两个女人走中间。林雾弥漫,幽深荫翳,如此断绝生机的死地,植物却疯长得浓密繁茂。在自然的面前,人显得如此渺小无力。几个人只是默默地前行,没有心情也没有气力说话。

经过一株芭蕉树,林春不抱希望地侧头看一眼。意外的惊喜!芭蕉叶里露出一串青翠硬朗的果实。路上他们采到过几次青芭蕉,用水煮烂,比芭蕉根好吃了不知道多少。林春想都没想就伸手去扯。一条青蛇从芭蕉后面嗤地蹿出,在手背上飞快一啄,林春一声尖叫。岳昆仑猛然回头,手里的刀同时甩出。

刀锋切断蛇头后钉上树干,尤在嗡嗡颤动。

林春就在剃头佬身前。没等岳昆仑跑到,剃头佬已经一把捏紧林春手腕,嘴凑上伤口猛吸。几个人都很意外,他们发现剃头佬变了。剃头佬也惊讶自己的反应,放在以前,他绝不会为别人冒这种险。

“小心,别吞下去。”岳昆仑警告剃头佬,一边从衣服上撕下一条布,扎紧林春的手腕。

剃头佬漱口的声音又大又夸张,像是对自己刚才行为的夸赞。岳昆仑仔细检查林春手上的牙印,面色变得凝重。是毒蛇,虽然及时吸了伤口,但不马上治疗还是会有事。

“刀给我。”岳昆仑把手伸向剃头佬。

“……岳大哥,有没有事?”郭小芳很不安。林春也紧看着岳昆仑。

岳昆仑不说话,接过剃头佬递过来的剃刀。

刀刃贴上林春的伤口,岳昆仑说:“忍着点儿。”

伤口割开后岳昆仑又用力地往外挤血。林春疼得额上汗珠密布,却咬着牙一声不吭。这么多苦都吃过来了,只要能活着,再加点又算什么。

岳昆仑扯把蒿草嚼烂敷上伤口,又用块布扎紧。眼前的情形也只能这样对付下,不出意料的话,林春晚上一定会发烧,但愿她能熬得过去。

岳昆仑用力从树干上拔下刀:“出了山谷就找地方过夜。”

走之前剃头佬没忘把死蛇和那串生芭蕉带上。

林春果然发烧了,被蛇咬过的手背肿得晶莹透亮,像在墨水里泡过的馒头。岳昆仑只能替她放血,放到手背恢复血色为止。可放完血不到一小时,伤口又变得青黑肿胀。郭小芳吓得直抹泪,林春自己却看不出有多难过,神情只是木然。

饭盒里煮着芭蕉炖蛇肉,香气扑鼻。放在之前,剃头佬早就眉飞色舞了,可现在连他都高兴不起来。不单是担心林春,也担心自己。他的嘴也肿了,两片嘴唇就像两条黑腊肠挂在脸上,整张嘴木得没有一点感觉。

岳昆仑闷着头坐在火堆边上,窝棚里传出郭小芳轻声的安慰和啜泣。

剃头佬踢踢岳昆仑,头向饭盒摆下,意思可以吃了。不是他不想说话,是舌头也肿了。

岳昆仑看一眼热气腾腾的饭盒:“你跟她们吃吧,我出去会。”说完站起身。

剃头佬忘了自己不能说话,嘴里冒出几个含糊的音节,是想问岳昆仑干什么去。

“上山找蛇药。”

岳昆仑的背影消失在苍茫暮色中,剃头佬长长地叹口气,端起饭盒踽踽走向窝棚。

天已经黑透,岳昆仑还没回来,林春手背上的淤黑已经延伸到手肘。郭小芳急得心里跟猫抓似的,又不敢叫林春看出来,还得装出笃定的样子安慰。

“春,你吃点儿吧……”郭小芳看看不言不语的林春,再看看外头墨黑的天色,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她既担心林春又担心岳昆仑。

“春……你闻闻,很香……”郭小芳把饭盒递到林春面前。

林春轻轻推开饭盒,摇摇头说:“我就要死了,吃了也是浪费……留给你们吧……”

郭小芳偷偷擦一下眼角:“你不要这样说,岳大哥已经去采蛇药了,他一定能带着蛇药回来救你,咱们都会活着走出野人山……”

“没用的……我已经没心力走下去了。我太累了……就让我死吧……”林春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剃头佬含混惊喜的声音传进来。郭小芳一下站起来,她听见了岳昆仑的脚步声,心中悲喜交加。

岳昆仑撞进来,脸上身上十几处擦伤,血迹未干。剃头佬紧跟着进来。

“岳大哥……”郭小芳声音哽塞了。

岳昆仑顾不上别的,从怀里掏出一大把连根草药:“是七叶一枝花,根须一半煮水喝,一半捣烂外敷!”

郭小芳接过草药,看着岳昆仑脸上的伤口:“你的伤……”

“不碍事,一点儿皮肉伤,赶紧弄药吧。”岳昆仑说得轻描淡写,为采这些药他滚下了山崖,要不是被灌木挂住,他就回不来了。

炭火闪着幽微的红光,照出岳昆仑线条刚硬的侧脸,他正制作一根拐棍。

郭小芳挨着他坐下,望着远处的山影,说:“林春好点了。”

“剃头佬呢?”

“喝了药汁,能说话了,正陪着林春。”

岳昆仑不说话了,专心削手里的棍子。

郭小芳犹疑着问:“林春……她能好吗?”

“如果今晚她会拉肚子,就没事。”

“什么意思?”

“捕蛇人说:‘治蛇不泻,蛇毒内结;两便不通,蛇毒内攻。’”

窝棚里很安静,火塘里偶尔发出一声轻微爆响。林春疲乏地靠坐在角落,脸上蒙着一层淡淡的黑气。剃头佬也不知道用枯叶卷了什么,坐对面吧嗒吧嗒地抽,被烟熏得流鼻涕揉眼睛,捶胸顿足地咳嗽。

“妹子,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什么时候也别跟自己过不去,能吃就吃,能喝就喝。人早晚都得死,想那么多没用!能快活一刻是一刻。”剃头佬在用他对人生的理解劝林春吃东西。

“你其实是个好人……”林春突然幽幽地冒出一句。

剃头佬一愣,皮肤像过了电一样。还从来没人说过他是好人。

剃头佬摸摸头,自嘲地说:“你这是骂我哪。我要算好人,这世上也就没恶人了。”

“有装作好人的恶人,也有装作恶人的好人。你就是装恶人的好人。”

这话听着绕,可剃头佬听明白了。他发现自己这些年确实是靠装恶人活下来的,这发现既叫他欣喜又叫他失落。连这么个柔弱的小女人都能一眼看穿他,他还混个什么劲。

剃头佬有些沮丧,要早些年有人对他这样说,他也就不会吃黑道这碗饭了,更不会因为杀人跑路,更不会跟着第5军走进这该死的地方。一切都是命。

“……妹子,之前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就当个屁把我给放了。”剃头佬讷讷地说。

“不……”林春定定地看着剃头佬的眼睛,“我要感谢你,你为了救我差点儿死了。”

剃头佬目瞪口呆。林春当他的面脱衣服,脱得那样平静,直至一丝不挂。

“你不是想要我吗,来吧……”

剃头佬喉咙发紧,用力吞下一口唾沫:“你……你这是干什么,是不是烧糊涂了。”

“我很清醒,比什么时候都要清醒。趁我还活着,让我报答你,这是我唯一能给你的……”

剃头佬已经成了木偶,被林春牵着机械地站起来。

林春把他的手放上自己的****:“这里从来没被男人碰过,你是第一个。”

一阵阵酥软腻滑的触觉从手掌传遍全身每一个毛孔,剃头佬紧张得浑身发抖,心里两个声音在激烈交战。一个说:“你个港都,你还等什么?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赶紧上啊!”另一个说:“剃头佬,你要还是个爷们儿,就不能趁人之危!”

火光映照出林春身上累累的伤痕,腿上好些地方已经溃烂化脓。剃头佬心里一酸,裤裆里的冲动霎时消散得无影无踪。他啪地抽了自己一耳光,人都成这样了,还想这个!

林春看着剃头佬,哀怨地叹口气:“真是失败,连男人都对我没兴趣……”

“不、不,我有兴趣——这张臭嘴!”剃头佬又抽自己一耳光,“我不是那意思,你很好,比我见过的任何女人都好!是现在……我实在做不出来。等我们……等我们走出去吧……”

“你确实是个好人……”林春轻轻靠上剃头佬的胸膛,梦呓一般地说,“抱着我睡吧……我想好好地睡一觉,我太累了……”

窝棚里的对话一字不漏地传到了郭小芳的耳里,她臊得把头埋在两腿上,脸一阵阵发烫。自己听见了,他一定也听见了。郭小芳偷偷瞥一眼岳昆仑。岳昆仑面无表情,唰唰地削着木棍,削得有些过。

“你……有过女人吗?”郭小芳不知道哪来的勇气。

岳昆仑手一抖,刀刃一下滑到地上。

“我没有过男人。”她在心里作了决定,“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不能活着走出去,在这之前,我们是不是该做点什么。”郭小芳紧看着岳昆仑的目光有了热度。

岳昆仑转个方向坐,背对郭小芳:“不早了,你去睡吧。”

窝棚肯定是不能进去了,油布拉起的雨棚也只有一个。

“我要跟你睡。”郭小芳语气坚决。

岳昆仑脑中电闪雷鸣,这比跟藤原山郎对决时还要让他紧张。

一个柔软的身体贴上了后背,温润的呼吸拂过颈部的皮肤。郭小芳在身后喃喃地说:“让我做你的女人……哪怕只有一天……”

剃头佬的吼声悲痛欲绝,岳昆仑猛地睁开眼。

天已经大亮,郭小芳趴在他的胸上,双手环着他的脖子,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高兴还是难过。

“妹子!林春——”确实是剃头佬在吼。

岳昆仑一下翻起,几步冲进了窝棚。

剃头佬正抓着林春用力摇晃,林春的头无力地摆动,脸上已经是尸灰色。

郭小芳跟着跑进来,手抖着伸到林春鼻底。

没有呼吸,一丝也没有。

郭小芳慢慢收回手,身体靠着墙壁软软地坐下。林春也死了,她最后的一个女伴死了,下一个,就该是她了……

林春睡下去就再也没能醒来,她是死于蛇毒,但更多的是死于对自己生命的放弃。之后剃头佬的改变,和这次的经历有很大的关系。

剃头佬一个人挖的坑,他拒绝岳昆仑的帮忙。林春被他小心地放进去,像是生怕弄疼了她。泥土一把把撒上去,逐渐埋葬了林春,埋葬了一个少女的青春年华与报国梦想。

郭小芳把一捧野花放上坟头,迎着风轻轻唱起了歌:“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鲜花遮盖着志士的鲜血/为了挽救这垂危的民族/他们曾顽强的抗战不歇——”

歌声里岳昆仑想起了那些牺牲在缅甸的战友,想起了那些殷红的鲜血。

剃头佬对着坟咕咚跪下:“林春,昨晚就算咱俩的大婚。你是我的老婆,在下头等着我。”说完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郭小芳看一眼岳昆仑,眼里饱含着神情。在死之前能遇见岳昆仑,她觉得自己比那些先她一步的女伴都要幸运。

剃头佬是在林春死后的第五天出的事。

暴雨里过一个独木桥,一个浪头拍上来,郭小芳落水,岳昆仑抓着郭小芳不撒手,被一起扯进水里。剃头佬一跃入水,帮着岳昆仑把郭小芳托上水面。三人被山洪疾冲而下,世界旋转不休。一棵浮树撞散了三人,岳昆仑扒住树干,剃头佬把郭小芳推给他,自己却沉了下去。岳昆仑和郭小芳跟着浮树一起冲上河滩,往下游找了十几里,也没见剃头佬的踪影。

几十天里五个人没了三个,俩人已经麻木。前方山高路长,不知道何处才是尽头,但他们还必须走下去,他们身上寄托了太多牺牲战友的梦想与期望。

秋天到了,满山的茅草变成棕黄色,沉甸甸的穗实随风轻摆。岳昆仑在野人山走过了一个夏天。

岳昆仑背着郭小芳,艰难却又坚定地走向山顶,一步一步,一步一步,身后的路上留下一串浸染鲜血的脚印。郭小芳的脚掌在十天前就已经发炎溃烂,她曾无数次哀求岳昆仑丢下她。岳昆仑非但无动于衷,还寸步不离左右,不给她自杀的机会。这十几天,岳昆仑就这样背着她走,走穿了鞋底,磨破了脚掌。只要还有一口气,他就会背着她走下去。

郭小芳一直在发烧,嘴里喃喃地说些胡话,说她的家,说她的父母,说她的梦想……

“郭小芳,你唱个歌给我听吧……”岳昆仑说。

“好啊……我会唱很多歌……你想听哪一首……”

“就唱那天唱给林春的。”

“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鲜花遮盖着志士的鲜血/为了挽救这垂危的民族/他们曾顽强的抗战不歇……”郭小芳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弱下去。

“郭小芳,你不要睡,出太阳了,我们就要到了……”阳光直射进岳昆仑的眼睛,他眼里噙满了泪水。

岳昆仑登上了山顶,像之前无数次登上山顶一样,他再不盼望奇迹。但奇迹出现了——山坳里散落着几十个颜色鲜艳的帐篷,营地里升腾起的炊烟带来人间的气息。

“郭小芳,我们走到了……你睁开眼看看吧……”岳昆仑轻轻地说。

郭小芳似乎是睡着了,无声无息。

泪水滑进唇角,淡淡的苦,淡淡的咸。

太阳从浓厚的云层间倾泻下万丈光芒,那个身影站在山巅,站在金色的光芒里,也站出了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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