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岳昆仑背着郭小芳慢慢走进营地。

人们三三两两地走出帐篷,沉默地围拢上来,个个军装褴褛、面黄肌瘦,都是在野人山幸存的远征军弟兄。

岳昆仑停住,目光缓缓扫过人群:“……这是哪里?”

“中国远征军供给站,”一个精干的青年回答,声音抑制不住地发颤,“你们走到了……”

岳昆仑并没有一个死里逃生的人的反应,只是回头轻轻说:“郭小芳,你听见了吗?我们走出野人山了……”

众人这才想起救人,七手八脚把郭小芳接下来,一个穿白大褂的医官也到了。

听了郭小芳的心跳,医官歉意地向岳昆仑摇摇头。

围观的人更多了,每个人都在沉默,他们都明白医官的意思,这个女人死了。都走到这了,怎么就不能再撑住一口气?人们脸上都流露出悲戚。

岳昆仑面无表情地重复捶打郭小芳的心口,他不肯放弃,更不能接受。

没有人劝阻,他们理解岳昆仑的痛苦,他们也在盼望奇迹的出现。

“郭小芳,你答应过林春的,要去看她的父母。你不能就这样走!”岳昆仑一次次重复着捶打。

“造业啊……”那个回答过岳昆仑的青年摇头叹息。

“兴许能活过来。”一个汉子说话瓮声瓮气,长得像座黑塔。

“大个儿,你身上有多少钱?她要能活过来,有多少我都赔给你——”说话的青年一脸玩世不恭与漠然,肮脏的军服松垮垮地贴在身上。

“瘪犊子,再胡咧咧我整死你!”旁边一个壮汉恶狠狠地盯着他,那眼神像是随时要跟人拼个你死我活。

“行——你最牛掰还不行?”青年冲他翻个白眼,又回头望向岳昆仑。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随着岳昆仑的猛力一捶,郭小芳猛地坐了起来,惘惘地望着周围。人群静了霎那,哗地爆出掌声和欢呼。

“岳大哥……这是在哪……咱们死了吗……”郭小芳回不过神来。

“不,咱们都活着……”岳昆仑流泪了。

郭小芳伸手触上岳昆仑脸上的泪珠:“……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你哭。”

“来几个人,帮忙抬进去!”医官大声吆喝,掩饰不住的高兴。还有什么比看见战友死而复生更让人高兴的。

担架在人们的头顶传递,担架上的郭小芳一直望着岳昆仑,一双眼睛笑中带泪。

郭小芳被抬进了医疗站。岳昆仑木木地站在原地,不晓得接下来该去哪儿。

“我信了你的邪!”那个精干的青年热情地箍上岳昆仑,“拐子你还是蛮扎实哦,这样都给你搞活了。走,去我们帐篷住。”

岳昆仑瞧瞧自己的腿,“我不是拐子。”

青年大笑,“我们武汉人喊人拐子就是喊人哥哥。我叫宝七,最佩服你这样的拐子,以后咱们就是兄弟!”

岳昆仑被簇拥着进了一个帐篷,一堆人围着他问这说那。在杂七杂八的口音里岳昆仑渐渐听明白——从野人山走的远征军幸存的不到五千人,连杜聿明都差点儿病死在山里。要不是被空军发现,空投了援救物资,这五千人也许都走不出来。其他各路远征军也已经相继归国或绕道到了印度。

“其他的人呢?”岳昆仑问的是那五千走出野人山的弟兄。

“咱们差不多是最后一批了。”宝七走过来,把一饭盒刚熬的稀粥放到岳昆仑手边,“吃点稀的。先到的都分批往印度列多的收容站去了,说是要从那运往兰姆伽基地整训。”

岳昆仑吃得很慢,粥含在嘴里一会儿,再徐徐咽下。饿了几个月,胃已经缩成了一小团,很脆弱,必须慢慢吃东西。

“我说他蛮扎实吧!”宝七转头对一伙人夸赞。

岳昆仑的自制力让他们惊讶。之前好几个刚到供给站的人就是因为吃得太多,被活活撑死了。后面再来的,供给站都不敢一下给太多吃的。

“宝七呀,你祖上一定有人当过养马的马夫。”那个玩世不恭的青年一边语带讥讽一边解开裤裆捉虱子。之前没顾上,岳昆仑特意认真看了一眼——这人长着一张二十五六岁的脸,却有一双和年龄不符的苍老眼睛。

“啥意思?”黑塔样的汉子听不明白。

“不然他能这么会拍马屁?”

壮汉摸摸头,咧着嘴笑得很憨厚。

宝七倒不生气,笑骂道:“费卯,你的嘴就毒吧,当心以后生儿子没屁眼。”

“你放一百个心,”费卯斜宝七一眼,一只虱子在指尖捏出一声脆响,“别说生儿子,我压根就没想能活到那时候。”

宝七苦笑着转回头:“他叫费卯,北平人,就嘴损,人不坏,还是个读书人。”手指一下黑塔样的壮汉,“大个儿,河南人。”再指向之前和费卯叫板的人,“那个狠的叫青狼,东北长白山来的。”

青狼正坐一张铺上擦枪,抬头往这边瞄一眼,那满是仇恨的目光叫岳昆仑一下就想到了大刀。

“咋不说我?”一人往里挤,人堆马上就分开了,不是怕他,是那一身臭味叫人扛不住。

“信了你的邪……”宝七捂住鼻子,“你现在好歹也是个****战士,就不能洗洗?”

“不洗——”那人手在胸口搓搓,捏成一个小泥丸子放到鼻尖嗅嗅,“这都是元气,洗一次一年都恢复不过来。”

“这个活宝打小就是个叫花子,自己都说不清是哪的人,我们都叫他花子。”宝七从包里摸出个罐头开了递给岳昆仑,“说全了,这帐篷里就住这几个货色。”

“宝七,你咋不说说你自己是啥货色——”周围的人起哄。

“我就不用说了噻。”

“有没有告诉人家你是个江湖骗子?”

“你们这些人就是搞不清白——我好歹也是个卖艺的,凭手艺吃饭,哪能算是江湖骗子噻?”宝七手指点点那些人,回头问岳昆仑,“你叫么斯名字?哪个部分的?”

“岳昆仑,200师的。”一饭盒热粥下了肚,岳昆仑额上沁出了汗水,感觉又有了力气。

“200师?”宝七奇怪地看着岳昆仑,“你没跟着戴安澜走,么斯进了野人山了?”

也难怪宝七奇怪,跟随杜聿明进入野人山的是第5军直属部队和廖耀湘的新编22师。

“在棠吉跟师主力走散了。”岳昆仑没说是为了吸引日军特种队才进的野人山。

宝七踌躇一下:“你们的戴师长,在撤回国内的路上牺牲了。”

大伙都沉默了。牺牲的又何止是戴安澜,十万远征军入缅,活下来的只有四万。

宝七看一眼岳昆仑血糊糊的脚掌:“走,去医疗站,看看那个女兵么斯样了,你的脚也要弄下。”

岳昆仑迟疑一下,问:“还有粥吗?”

郭小芳在病床上睡着了,两只脚掌包得像两个粽子,白纱白得亮眼。

一盆粥在案头飘着丝丝缕缕的热气,与消毒水的味道混杂在一起,闻着叫人踏实安宁。

岳昆仑无声地坐在床边,一直看着郭小芳的脸,聆听着郭小芳熟睡中的呼吸。他第一次这样认真看一个女人,第一次这样在意一个女人。野人山的患难将俩人的命运紧密相连,他们再也离不开彼此。

一滴泪珠自郭小芳的眼角滑出。岳昆仑轻轻替她揩了,又轻轻走向门口。

“岳大哥……”郭小芳梦呓般的声音。

岳昆仑心中一颤,人一下僵住了。

“岳大哥,你要走了吗……?”

“……你再睡会儿吧。”

“你在身边,我舍不得睡。你不要走远……我怕睡了就再也见不着你……”

“放心睡吧,我就在外面。”

暮色朦胧,营地里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

岳昆仑站在医疗站的门口,长久地凝望着野人山苍黑沉重的山影。临近帐篷里漏出灯光,弟兄们粗野的笑骂声声在耳。一切恍若隔世。

岳昆仑在供给站住了一个多月,一是等郭小芳的身体复原,再就是为了等剃头佬。他不相信剃头佬就这样没了,这样凶悍彪勇的一条汉子,不可能就这样没了。同一个帐篷的宝七那些人也没走,他们不肯走,每日赌钱斗嘴唱大戏,安逸得把这当成了家。跟野人山那些地狱般的日子比起来,供给站的吃住无忧的日子就像天堂,能赖一天算一天。站长是个厚道人,支支吾吾提了几次,一伙人皮着脸打哈哈。这些人往小了说是远征军幸存的战士,往大了说,个个都是抗日英雄,打不得也骂不得,再说站长也是从野人山里走出来的,也实在不忍心赶。站长没法子,想到了岳昆仑,这个朴实沉默的士兵跟那些兵油子比有着截然不同的气质。

岳昆仑除了睡觉,一般不待在帐篷里,但找他也容易——营地口上有块大石头,岳昆仑总一个人坐在上头,望着野人山过来的路,一坐就是一天。

站长抬头望——在天宇的映衬下,岳昆仑静得就像座雕塑,和身下的石头浑然一体。对此站长一直很奇怪,这个兵总能够很静,静得就像周围景物的一部分。

石头陡峭,站长估摸着难爬上去,就仰着头喊:“能不能下来会儿?跟你商量个事儿。”

岳昆仑手一撑,无声无息的就跃到站长面前,轻盈敏捷得像头山豹。站长看看石头,再看看岳昆仑,石头少说也有两丈,这样就下来了?

“什么事?”岳昆仑问。

“不忙,抽一颗?”站长把一包骆驼烟递过去。纸烟是美国人往供给站空投救援物资里的一部分内容,在这方面,美国人确实比****上层更像人。

岳昆仑摇摇头,他不抽烟。

站长点着烟用力吸一口,又长长地吐口烟气:“能有你这样的弟兄,就是光荣了也值。”他明白岳昆仑是在执著地等什么。

“往后有什么打算?”站长旁敲侧击地问。

“去找第5军。”岳昆仑指的是驻印军。

在供给站的这些日子他也听说了第5军的情况——缅甸大溃败后,史迪威率一百多人徒步走出缅北丛林,比第5军先一步走到印度;之后不久,第5军残部陆续到达,主要是孙立人的新38师和廖耀湘的新22师,加上部分直属部队,总共8000人左右。在史迪威的努力下,英印军总司令魏菲尔将印度东北部偏远的小镇兰姆伽拨给中军做驻军营地,粮饷被服由英国提供,由美国提供装备,并负责整训。中国驻印军总指挥部成立,史迪威任总指挥。史迪威同时提出的反攻缅甸计划亦被罗斯福接受,由印度通过驼峰航线转运中国的全部美国援华物资由史迪威负责管理分配。为获得美国空运支援,蒋介石被迫同意史迪威向印度空运兵力,并调回杜聿明的条件。杜聿明无奈归国养病,史迪威获得了驻印军的指挥权,厉兵秣马,誓言反攻缅甸一雪前耻。

“什么时候走?”话一出口站长脸红了一瞬。这话太直接,跟赶人没两样。

岳昆仑沉默了半晌。确实也该走了,这场战争只要一天没结束,他就该待在部队。

站长讷讷地解释:“马上就要入冬,再不出山就难了……能出来的都出来了,不能出来的……供给站年底以前可能得撤……”

“我托你个事。”岳昆仑说。

“说吧。都是自己弟兄,还什么托不托的。”

岳昆仑望着野人山,望着那些浓密的丛林:“我有个兄弟还没走出来,叫剃头佬,你替我打听着点。要是见着他,替我带句话,就说我在兰姆伽驻地等他。”

站长在岳昆仑的肩头用力地按下:“就为了你这份情义,老天也得叫他活着。放心去吧,咱俩兴许还能在兰姆伽见上。”

一圈人还围着一张铺打牌,一点儿缅币摊在铺上。

门帘一掀,岳昆仑进来。

费卯侧头扫一眼,用力摔张扑克,拉长声调说:“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天还没黑哪,就回来啦——”他瞧不上岳昆仑,就像瞧不上自己当初的报国梦想。岳昆仑这样的人,就像对他而今颓废姿态的讽刺。

岳昆仑没说话,径直走到自己的铺边收拾行囊。除了一杆春田步枪和一把武士短刀,剩下的几样东西用根帆布带利索地打成一个行军包。

宝七有一搭没一搭地往这边瞥一眼,转回头去后又突然转回来,盯着岳昆仑的行军包问:“你做么斯?”

“我要走了。”

这下不止是宝七,所有人都停下来,齐刷刷地望过去。

宝七没心思玩了,站起来问:“你想去哪儿?”

“先去列多的收容站,再去兰姆伽。”

“哎呦喂——”费卯夸张地吆喝一声,手点着岳昆仑说,“瞧瞧,瞧瞧人家!什么叫抗日志士,这就是了,绝对是!刚从鬼门关爬出来没几天,就哭着喊着要去找部队打仗。学着点儿,都学着点儿——你们要有人家那么一星点儿觉悟,东北能收不回来吗?能从缅甸一路丧家犬一样爬到这儿吗?”

“瘪犊子玩意儿,你就是个欠揍的货!”青狼骂得费卯噤了声,才冲岳昆仑嚷,“跟你一起那女的脚还没好净,能走道吗?”

“我背着她走。”

“你个二货!”费卯压着嗓子骂一句,一边用力踢一脚大个儿的屁股。

“你骂谁?”岳昆仑目光直逼费卯,锋寒的眼神叫费卯心中一凛,这是要杀人的主。

“我说大个儿呢。”费卯讪讪地拍一下大个儿,“大个儿,你说你是不是二货?”

大个儿嘿嘿笑下,出乎意料地回答:“你才是二货。”

“大个儿也不傻嘛——”众人一阵哄笑,气氛缓和下来。

“走了。”岳昆仑把包甩上肩头。

“等等——”青狼走上来,行军包挎在背上,“一道走。”

一伙人都愣住了。

“老大,着嘛急啊,再留一阵儿啊。”花子特不愿意青狼走,跟着青狼不挨打。

“一帮*,”青狼横一眼所有的人,“你们就留这儿烂吧。”

对青狼的辱骂一伙人早就习以为常,谁拳头硬谁就是老大,这伙人里青狼拳头最硬。

“他娘的,我也走!谁爱留谁留吧——”宝七也开始打包东西。

这下乱了,大个儿和花子生怕自己落下了,比赛似的胡乱绑行囊。费卯木了一会儿,终于也去收拾自己的东西。他们嘲笑羞辱彼此,他们看不起彼此,但他们离不开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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