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一个月的时间浑浑噩噩就混过去了。

营区里一派喜庆,每个单位的门口都贴了春联和倒福。远离中国的游子,似乎更为看重传统的节日,这是与祖国连接的纽带,他们在时刻提醒着自己是中国人。新兵训练处是驻印军总指挥部的直属单位,指挥部组织大家会了餐,史迪威还亲自到场讲了话。吃完了年夜饭,大伙闹哄哄地散了,各回各的宿舍。

刚进门,剃头佬就一头扎进了床底,变戏法一样掏出了一副麻将和一副牌九。

“操!哪弄的?”费卯眼睛也在发光。

“问得多新鲜,我还能屙出来。跟刚从国内来的学生兵买的。”

剃头佬把东西哗地倒在一张铺上:“都把钱掏出来,今晚谁都得来,一个都不许跑!憋死老子了——”

剃头佬拿起一张牌用手指在底部一捻,大喝一声:“发财!”牌啪地拍到铺上,果然是一张发财。一班人的赌瘾都叫剃头佬勾上来了,个个拼床铺拖板凳,一副大干一场的模样。

“条例不让耍钱。”岳昆仑在一边提醒。

剃头佬横岳昆仑一眼,一边啪啪地码牌:“你这人就是个死心眼。平日不让也就算了,今天是什么日子?是过年!天皇老子也得歇一天。你,还有你,”剃头佬踢花子一脚,“拿毯子把窗子蒙了。”这就是剃头佬的好处,总不拿自己当外人,为人豪爽,出手又大方,一段时间混下来,和一班人处成了兄弟。

花子和大个儿得令,颠颠儿地去干活了。岳昆仑没再说什么,转身去了自己的铺位。确实也该让他们放松下了。这段时间的训练扎姆成心整人,一个个都累得够呛。

耳边是噼噼啪啪的打牌声,还有弟兄们或高兴或恼怒的叫骂,岳昆仑躺在铺上,双手枕着头,那一张张脸又从记忆深处跳了出来。去年的今天,是他和一连开进缅甸的日子,那时候他还是个新兵,什么都不懂。畹町的九谷桥前面,一连停下来。连长站上车顶向弟兄们敬酒,他说他想家里那顿热气腾腾的团圆饭,想被窝里媳妇暖烘烘的身子。那时候一连弟兄们都在,一个一个都活得好好的,都说是为了叫孩子们不再像他们一样,才进缅甸打鬼子。这才一年,一连就剩了他和周简。周简带着那些孩子不知道有没有安全回去,他现在应该在家过年了吧?爷爷一个人住在山里,不知道这个年怎么过……

岳昆仑正胡乱想着,尖利的哨子声把他扯回了现实。

是紧急集合的哨音,岳昆仑一下翻起来。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扎姆隔三岔五就会给他们来一次,没有理由,没有原因。从哨子吹响就开始计时,只要有一个在规定时间里没能全副装备站进队列的,全班一起受罚。深更半夜负重跑二十公里越野,第二天还得照常起床训练,是个人都受不了。私底下剃头佬早把扎姆家所有的母系问候了个遍。

房里炸了窝,收牌的抢钱的找鞋的咒骂的,一通鸡飞狗跳。

门被一脚踢开,扎姆面色铁青地进来,一班人石化。

牌还没来得及藏好,扎姆抓起一把,在空中一松手。麻将牌九哗哗落地,花子心惊肉跳,他不知道扎姆会怎么处罚他们。

扎姆阴冷的目光在一张张脸上逗留,一班人都有被蛇信子舔过脸的感觉。

“很好。”扎姆终于开口了,“是谁提供的赌具?”

一班人石雕一样站着,没有一人回答。

“你们这群既肮脏又胆小的中国猪猡,有胆做没胆承认吗?”扎姆正走到花子跟前,对着花子的脸一声大吼:“回答我——!”

花子吓得一哆嗦,两腿晃了下又站直了。

“二等兵,回答我。”扎姆逼视着花子。

“报告长官,我……我不知道!”花子不知道哪来的勇气。

“你说你不知道?”扎姆握紧了拳头。

“是的长官,我不知道!”

扎姆暴怒了,右手一下捏住花子的脸,左手猛地往花子的嘴里使劲塞一个东西。是一张牌九。扎姆的脸因愤怒而充血,左手在用力转动,试图把那张牌九塞进去。花子牙关紧闭,那张坚硬的牌九磨破了嘴唇,磨破了牙龈,血渗进嘴里既腥又甜。

花子不打算张嘴,死也不张!那耻辱的一幕又在眼前显现——武士刀冰冷地架在脖上,两个日本浪人在逼他张嘴,手里托着一坨马粪。旁边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中国人,却没有一个敢站出来。花子不想死,他张了嘴。两个日本浪人的狂笑永远刻进了他的心底。

“说——你知不知道?!”

扎姆的脸因为过于贴近而模糊。花子流泪了,不是因为嘴里的痛,那痛苦来自心底。

“是老子做的——”剃头佬一声怒吼。

扎姆站在剃头佬面前,手里还捏着那张牌九,上面粘了花子的血。

扎姆死盯着剃头佬的眼睛。剃头佬的目光非但不让,还透出了挑衅,他的右手慢慢伸进裤兜。

岳昆仑心中一凛,他了解剃头佬,要出事了!

扎姆手上的牌九还没接触上剃头佬的脸,手腕被啪地钳住,剃头佬出手了。接下来的动作快如闪电,众人人眼一花,扎姆已被弄翻。剃头佬左膝顶住扎姆胸口,右手一挥,一道白光奔着扎姆咽喉割下。一班人眼一闭,心想扎姆完了,他们都知道剃头佬的那把剃刀。

一声金属撞击的脆音,一班人猛地睁开眼——岳昆仑的武士短刀磕飞了剃头佬的剃刀,剃刀钉在墙上嗡嗡颤动。剃头佬一声大吼,向剃刀飞扑而去。岳昆仑刀刃一翻,刀身横扫上剃头佬的胫骨,剃头佬咕咚倒地。还没等剃头佬翻起,几声拉动枪栓的声音,宪兵的枪管对准了剃头佬。

史迪威的办公室里扎姆惊魂未定,喋喋不休的话语近乎于控诉。

“将军,这是蓄意谋杀!如果不执行枪决,还有哪个美官愿意继续留在兰姆伽,还有哪个美国教官敢训练这些*——”

“中校!”一直默不作声的史迪威严厉地打断扎姆的话,“请注意你的措辞。中国士兵从不缺乏吃苦耐劳和勇敢作战的精神,只要给他们规范的训练和良好的装备,他们不会比世界上任何一支军队差。你对他们缺少了尊重。”

“将军,你不是也说中官克扣军饷、无能吗?罗卓英就是被将军……”

“中校,”史迪威再一次打断扎姆的话,对此人他已经有些厌恶了,“我们讨论的是中国士兵。对你被攻击的事指挥部会讨论后再作处理,出去吧。”

扎姆不甘愿地站起身,刚要敬礼告辞,一个卫兵推门进来。

“报告将军,一群中国士兵聚在指挥部门外,要求见将军。”

史迪威知道他们是为那个被关押的中国士兵而来,思索一会儿对对卫兵说:“就说我有军务走不开,叫他们走吧。”

卫兵刚转身,史迪威又喊住他:“对他们要礼貌。”

卫兵还没走出门口,外面高声的喧哗传进来,中间夹杂着拉动枪栓的声音。

岳昆仑一班人和一群中国士兵已经闯进了指挥部大厅,十几个卫兵神情紧张地围着他们,手里的汤姆森冲锋枪已经顶上了火。

“放下枪!”是史迪威的声音。卫兵放低了枪口。

一班人抬头望上去,史迪威出现在二楼平台上,扎姆在他身后。

“你们要干什么?”史迪威一改平日对中国士兵和蔼亲切,神情异常严厉。

“总指挥!”费卯高声说,“我们要求释放被关押的中国士兵。”

史迪威严厉地答道:“兰姆伽的任何一个军人违反军规都必须受到处罚,他也不会例外,更何况他攻击的是他的教官,我绝对不会容忍这种行为。”

“是扎姆教官先侮辱并殴打士兵,要处罚的话,扎姆是不是该一并处罚?”费卯读书人的优势在现在显现出来了,一班人看着他的眼神都显得有些佩服。

“婊子养的,一帮该死的狗屎!”扎姆情急之下吐出一堆美国脏话。

“扎姆中校,”史迪威冷冷地看着他,用英语说道,“看样子他们并没有说谎,你是该受到处罚。”

扎姆沮丧地垂下了头。

“孩子们——”史迪威对一群中国士兵说,“身为一名军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该遵守纪律服从命令,这就是军人和土匪的不同。我现在以驻印军总指挥的身份命令你们:回去训练,等待一个公正的判决,我相信他会很快回到你们中间。”

“老乔万岁——”一个中国士兵兴奋地高呼,好些人在跟着喊。

“我很高兴你们叫我老乔,高兴你们把我当作一个朋友。都回去吧,早日完成你们的训练。我要带领你们打回缅甸,一直打到东京去!”

中国士兵鼓掌欢呼。他们不是很清楚东京的确切位置,更不知道从缅甸打去东京该怎么走,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们喜欢和信任这个美国老头。

史迪威喜欢抽烟,用一个黑烟嘴抽,这时他就坐在办公桌后面咬着烟嘴,神情和他吐出来的烟雾一样捉摸不透。扎姆很紧张,像在等待法庭对他的宣判。

“扎姆中校。”史迪威终于说话了,“你不再适合当他们的教官了。”

“可是……”扎姆嗫嚅一下,还是放弃了争辩。

史迪威拿起电话:“叫他进来。”

挺立在屋子中间的人就像一柄千锤百炼的杀人利器,每个毛孔都透出刚毅的军人气质。

“这是卡尔·杜克军士长。”史迪威介绍。

扎姆眼神复杂地看杜克一眼。他听说过这个人,前海军陆战队的战斗英雄,把上级的肋骨打断两根居然没被送上军事法庭。

“军士长,把你的报告向扎姆中校简单叙述一遍。”史迪威说。

“是的将军!”杜克转向扎姆,“我已向驻印军总指挥部提出申请,申请由我担任那些中国士兵的教官对他们进行特训,并将通过特训考核的士兵编为游骑兵A排,由总指挥部特务营直接指挥调遣。”

“游骑兵,他们?”扎姆匪夷所思地看着杜克,他怀疑这个人是不是疯了。1942年美国仿照英国突击队建立起第一支游骑兵部队,600名战斗经验丰富的志愿者最终只有49名成为正式成员,之后逐渐壮大。他们被作为先遣队派往敌后,执行敌后重要目标破坏、营救战俘、情报搜集等特种行动任务,必要的时候甚至要担任攻坚先锋。就是这样一个基本由兵王组成的新兴兵种,扎姆无论如何也不能跟那些中国士兵联系起来。

“是的长官。”杜克回答。

“杜克军士长,你没有和这群中国士兵接触过,你不了解他们。这是一群不可救药的流氓、垃圾、狗屎!他们连当一个普通士兵的资格都没有!”扎姆很激动,努力想改变杜克的看法。

“长官,我相信我比你更了解他们。他们都是老兵,经历过无数次战斗和野人山原始丛林的残酷筛选。要回到野人山丛林中执行特殊任务,为驻印军反攻缅甸扫清障碍,没有比他们更为合适的人选。”

“够了!”扎姆把目光转向史迪威,“将军,我看杜克军士长更应该去接受心理治疗,而不是担任教官。”

史迪威深吸一口烟,头靠上椅背陷入了沉思。

滇缅公路被切断后,虽然开辟了从印度经缅甸至昆明的驼峰航线,但这条空中运输补给线必须翻越喜马拉雅山,运输机又时常遭受日军第五飞行师团的空袭,平均每个月损失13架飞机,驼峰航线已成为世界上最危险的一条航线。因路途遥远、危险重重,不仅每空运1吨物资到中国就要耗费1吨汽油,而且驼峰航线平均每月的运输量不足100吨,远达不到每月运送5000吨援华物资的计划。在此种态势下,中、美、英三国通过了修筑中印公路计划,这条路计划从印度列多开始,越过野人山,经胡康河谷、孟拱河谷、孟关、密支那,与滇缅公路相连通往昆明,并沿公路铺设一条输油管,直接把汽油从印度送到中国。此时的史迪威已是中缅印战区司令,他的使命之一,就是保障这条公路的完成和畅通,而这条公路所穿越的路线就是日军第18师团盘踞的缅北,也就是说,史迪威必须指挥驻印军赶在公路延伸的前头,一路****缅北。中印公路在1942年12月已经正式破土动工,****缅北的计划在43年雨季前后必须开始实施,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

史迪威站起来,郑重地对杜克宣布:“杜克军士长,我代表驻印军总指挥部正式批准你的报告,并提供你所需要的一切支持。”

杜克啪地向史迪威敬了个有力的军礼。扎姆不可置信地呆望着史迪威。

“至于你,扎姆中校,也许文职更适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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