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1

林中雾气飘渺,迷蒙了一切景象。丛林深处有沙沙的声响逼近,声响过处,繁茂的植被簌簌抖动。一只蜥蜴趴在布满苔藓的岩石上,皮肤如铠甲般坚硬凸起,眼睛呈现宝石般晶莹的放射性暗花。这是来自远古洪荒的生物,一如此处的原始丛林。一只手一下按住蜥蜴的背脊,蜥蜴迟钝的反应并不像外形那般具有攻击性,只是浑身的颜色霎时变得和身下的苔藓一样碧绿。

“宝爷,你要现在被毒死了,我一定向上峰作出如下证言:”费卯手里的加兰德步枪有气无力地指向前方,“此人死于精力过剩,并非阵亡,请上峰考虑不予发放抚恤金。”

宝七把蜥蜴放上手背,轻抚着说:“读书人也不是么斯都懂噻……这叫变色龙,不咬人,也没毒。真是漂亮……”

费卯侧头瞥一眼。造物神奇,那只叫他浑身发毛的玩意儿真的在变色,慢慢跟宝七的手背变成一个颜色。

“瞧着路。”剃头佬用枪管顶顶费卯的屁股。

“跟你说一万遍了,他妈的别拿枪口冲我!”费卯火了,他忌讳这个。

“保险还闭着,你怕个卵。”剃头佬一脸不在乎。

费卯张张嘴,又闭上了。几天搜索下来,神经都木了,他没吵架的精神头。自推进到南荣河后,114团一部分原地驻守,一部分回过头搜索残敌,顺道砍山伐林,为中印公路清开路基。杜克也没让A排闲着,他要A排保持临战状态,中印公路一旦修到南荣河,随时会开始大****。

林雾中黑影一闪而过,费卯一下站住,手向后用力一挥。全排停住。

杜克手语发出:以横列攻击队形前进。

散兵线慢慢前推,枝叶被摩擦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每一人都神经紧绷。

岳昆仑和青狼同时举手示警,散兵线倏然静止。俩人都发现了陷阱,很多,种类繁多。只有山林中的老猎人才能通晓这么多陷阱手法,而且这明显不是针对野兽的。

岳昆仑和青狼领着A排小心绕过陷阱区域。队形再变,以班为单位向目标扇形包抄,所有枪都顶上了火。

视野里隐隐约约出现一些黑影,树干后面、树冠上、草丛里、石头后面……

遭遇伏击了!青狼倏然举枪,未等扳机扣下,被一只手一下握住。

“等等。”是岳昆仑。

站长冲前方喊话:“我们是中国驻印军——表明你们的身份——”

弟兄们不敢松懈,都躲在掩蔽物后面,枪口冲着前方。

“再不出来就开火了——”站长又喊。

憧憧的人影慢慢走出林雾,逐渐清晰。大伙目瞪口呆,有眼睛的都能看出这些人不是日军,说他们是人都有些勉强——十几个肤色黧黑的男人都没穿衣服,只在腰上围块兽皮,腰上一侧是竹筒,一侧是砍刀,手执原始的标枪和弓箭,头发剃成一个圆盖,往上扎成一束。

A排围拢上去,枪管冲地,手都还搭着扳机。他们听一些从野人山逃出来的弟兄说过,野人山里住着野人,但他们没见过。

“我们是中国驻印军,不会伤害你们。你们是谁?”杜克用汉语问。

野人山是中印缅未定界地带,但当年曾属中国孟养宣慰司管辖范围,杜克猜测他们或许能听懂汉语。

一群人互相看看,扭头望向后面。

一个青年从树后走出来。这人穿了衣服,虽然肮脏破烂,但总算是衣服,让人紧张的是他手里有枪,日军的三八大盖,腰上还挂了个日军的军用水壶。

青年慢慢走到杜克面前站住,既沉默又好奇地端详杜克的脸,像是要搞清楚这人为什么与他们长相迥异。

A排的弟兄都有些紧张,枪管指着青年,杜克向他们摆下手,示意放下枪。

青年向杜克的脸伸出右手,杜克没有动,眼神友善。

手越过了杜克的脸,在他钢盔一侧的青天白日徽章上停住,手指细细抚摸。野人山的丛林里散落了无数远征军的尸骨,也散落了无数这样的徽章。

“你们不是日本军,你们是中。”青年的语调虽然含混生硬,但可以肯定说的是汉语。

“我们是来揍日本人的。”杜克笑了。

青年回头说了一句土话,一帮原本神情木讷的男人脸上绽出了笑,露出满口黑牙。

“我叫嘎乌,我们是当地的克钦人。”青年说。

缅甸人把这些世代定居在野人山深处的土著和缅北的少数民族统称为克钦人。英国人在印度创建的“钦迪特远程突击队”就在缅北山区招募了千余名克钦青年,训练后投入到缅甸日军后方从事抗日活动,效果显著;之后史迪威仿效此做法,也在缅北山区招募了一批克钦青年组建“克钦别动队”,负责渗透缅北敌后,从事破坏、宣传、情报和营救活动。日军在全面占领缅甸后露出了本来面目,除了缅奸,缅甸人对日军的态度,已从最初的支持变为敌视。

也许是因为共同的敌人,嘎乌很热情,邀请A排到他们寨子里作客。路上嘎乌告诉他们日军对他们做的坏事——不但抢他们的猎物和牲畜,还杀他们族人,连女人和孩子也不放过;在路上到处埋设地雷,炸死炸伤了很多克钦人,弄得男人不敢出去打猎,女人也不敢出去采集食物。嘎乌气不过,就带了寨里的青年偷袭山里的日军小组,他的枪和水壶就是杀死日军后的战利品。

A排跟着嘎乌越往大山深处走就越是悚然。一路上都是陷阱,坑里密布着倒插的竹签、浮草下锋利的兽夹、浸了毒液的绊发箭、悬在树顶的狼牙拍……挨上哪个都不用回去了。再往里走,道路开始明显,但情景更加恐怖——隔一段距离就是一根木桩或吊索,木桩上插着人头,吊索上挂着死尸,或腐烂或风干,被鸟兽吃去眼珠的眼眶像在狰狞地盯着他们;一只乌鸦栖在一个人头上,嘴里叼着一截看不清的脏器,眼里闪着漆黑的亮光。这一切在铅灰色天宇的映衬下,显得无比阴森诡异。A排的弟兄感觉像在走向地狱。

剃头佬斜一眼边上面色发白的花子,冷不丁一拍他肩膀,嘴里哇地一声怪叫。花子剧烈一抖,一下软坐在地上,尿差点儿没吓出来。走在后面的青狼猛地一搡剃头佬,把他推得一个趔趄。

“啥玩意——”青狼把花子拉起来,“你啥时候能有点儿尿性?”

“咋地?不服啊?”剃头佬学着青狼的东北口音挑衅。

青狼目光斜过来,直愣愣地刺向剃头佬。

“看什么看?不服就过来干你爷爷!”剃头佬横惯了,看不得有人比他横,他早就想找点儿事跟青狼干一架。

青狼放开花子就要上来,花子忙一把扯住他。

剃头佬也要上前,一只手从后头伸过来,一下把他拽到了前边。剃头佬眼里凶光一闪,看清是岳昆仑,那点光又没了。这世上如果有一个他绝不会动手的人,那个人只会是岳昆仑。

“死东北佬——”剃头佬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杜克和嘎乌走在队伍前列。嘎乌看杜克一直望着路边的那些死尸,解释说:“都是我们杀死的日本军,寨里人不让埋。”

杜克知道那些死人是日军,尸体上土黄色的军服还在,他只是觉得这过于野蛮残忍。但战争就是这样,人类用所能想到的最野蛮残忍的手段来对付同类,以前如此,现在如此,将来还会如此。

一大片林空里散落着数十间简陋的竹楼。A排聚拢在寨子中央,环顾一圈并不见人。四下一片死寂,一头黑瘦的猪箭一样射进一幢竹楼下面消失不见。

嘎乌用土语大声喊了一句,可能是说明这些拿武器的人不是敌人。

人们慢慢从竹楼里、角落里走出来,个个形容枯槁、干瘦如柴,他们不敢上前,只是目光呆滞地望着那些令他们恐惧不安的大兵。

A排的弟兄很难形容当时的心情。这些人里很多是残疾人——脚掌溃烂的老人扶着门框;只剩一条腿的少年子一跳一跳地走路;失去手掌的孩子用光秃秃的小臂揉眼……触目惊心。

“地雷炸的……”嘎乌的眼里满是仇恨。

这是战争送给人类的礼物。杜克看着那些人,脸上流露出难以抑制的悲伤。

“把身上的药品全部给他们……”

A排的弟兄沉默地走上去,枪械无力地挂在肩后。

奎宁丸、磺胺、红药水、龙胆紫、急救包……一样样交到村民手上。他们能做的只有这些,但这些又能治愈多少战争带来的创伤。

“我带你去见我们的大斋瓦。”嘎乌对杜克说。他说的大斋瓦就是祭司,也是他们的头人。

竹楼里光线昏暗,火塘边坐着一个瘦小的老人,老得看不出年龄,脸皱得像个核桃。大家都注意到老人的脚,烂得能看见森森的白骨。

嘎乌在老人耳边说了几句话,老人回了一句。

嘎乌回头说:“大斋瓦说请你们原谅,他得了烂脚病,不能起来迎接你们。感谢你们为克钦人做的一切。”

雨季的丛林里,烂脚病和疟疾是最容易得的病,很多远征军士兵,就是因为这个没能走出野人山。

杜克在老人脚边蹲下,清理创口、撒消炎粉、包扎……

A排的弟兄沉默地看着杜克做这一切。这个外表坚强的美国佬儿,有着柔软善良的内心。

处理完伤口,杜克把身上剩下的药品全部放到老人面前。

老人对嘎乌说了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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