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1

树林里A排暂时停下休息片刻,再不休息不行了。这十来天几乎没有睡过囫囵觉,抱着枪眯了一会儿,后面几里用于警戒的绊发雷就被触发,跑,继续跑,真正的奔命。更要命的是补给断绝。按原计划是由无线电呼叫飞机空投,搜捕的日军跟得太紧,空中盘旋的飞机和投放物资的降落伞反倒为日军指明了方向,A排几次都差点儿在空投点附近被日军包围。杜克只能放弃对空呼叫,一次次眼睁睁看着美军飞机从头顶飞过,那上面有他们需要的弹药和食物。仗肯定是能不打就不打了,一是弹药有限,得留着保命;再是不能有伤员,这种情况下受伤,要么是拖累全排人,要么只能留下等死。虽然对日军的追捕是意料之中,但杜克没想到会追得这么疯狂,出动了这么多人。这只能说明,他们从日军据点带走的文件很重要。

一排人东倒西歪地坐躺,是累的也是饿的。虽然在兰姆伽受过丛林生存训练,可在这种强行军的情况下,十几天大部分靠虫子和芭蕉根充饥,是个人都受不了。丛林里有野兽,但他们不能打,开枪就是提醒日军A排的位置。要不是嘎乌的那把弓箭,他们也没体力跑到这,他们都觉得离不开嘎乌了。现在嘎乌又不见了,趁大伙休息的间歇,他又去打猎了。这个不知疲倦的家伙像是有永远用不完的精力。

岳昆仑在替剃头佬的伤口换药。那个日军少尉开的一枪打中了剃头佬的左臂,剃头佬的一刀却结果了他的性命,这生意划算,况且那一枪只是穿透了肌肉,没有伤到骨头。

“操!你轻点儿!”剃头佬哇哇鬼叫。

岳昆仑不理他,强摁着他往伤口里上药,用一根小棍裹着药棉往里塞。不能给他用吗啡,用了就得人抬着他走。

青狼斜睨着剃头佬:“叫吧,再大声点儿,鬼子的狙击手正好瞄你。”

剃头佬闭上了嘴,紧咬着牙关,痛得额头直冒冷汗。他算是能扛的。

新的急救包扎上去,痛缓了些,剃头佬嘴唇都白了,哆哆嗦嗦点支烟叼上。

“前头还有多少路?”剃头佬问。

“快了。”岳昆仑眼望着别处,伸手拿起步枪。丛林里植被逆风而动,有人。

草丛里哗哗地蹚出来一个人,岳昆仑放低了枪管。是嘎乌,肩上扛着一头野猪,一根羽箭深钉在猪眼位置。

猪肉一块块割下又一块块传递出去,血淋淋的,就那样往嘴里塞。这一路上杜克都严厉禁止他们生火。难吃总比不吃强,要想有体力回去,只能吃,闭上眼用力嚼,嚼得血水顺着嘴角往下淌。

杜克在看航拍地图,用一把折尺仔细计算此地到南荣河渡河点的距离。站长蹲他边上。

“不足十公里了。”杜克把地图折好放进防水袋里,“加紧点天黑之前能渡过去。”

“那得赶紧走了,不跟鬼子拉开一段,没有渡河时间。”

站长的忧虑是有道理的。在敌我势力交错地区,排级以下队伍武装泅渡标准是每次俩人,其余人在渡河点两岸担任掩护。A排36人,以每趟十分钟算,全部渡完要三个小时,就算加到每次渡四人,那也要一个半小时。这段时间是A排最脆弱的时候,日军要是赶上来,余下的人会被压在北岸全歼。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叭勾”的一声枪响打破了丛林的宁静,紧跟着另两个方位也响了两枪。是三队日军在用枪声联络,听枪声方位他们已经形成了一个扇形面,正往A排的位置收拢。一排人都静了,望着枪声方向。十几天被撵下来,他们算领教了日军18师团的丛林作战能力,不管他们怎么跑,怎么消除经过的痕迹,这些日军都能找到他们,追上他们,就像一群永远也甩不脱的野狗。

“不会超过五里地。”站长定定地望着杜克。要是保持这个距离被日军追到河边,A排也不用过河了。杜克必须要拿个主意。

杜克从枪声方向转过头,看见弟兄们都在望着他。现在要想保证A排大部分人能回去,就必须要有人留下,引开尾随的日军,为A排渡河赢得时间。走的人能活,留的人也许死,可谁走谁留、谁活谁死?杜克迷茫了,他不是上帝,没有权力决定人的生死,何况这些都是他的部下,他的兄弟。

“我留下引开鬼子。”岳昆仑站了出来。这种情况不用杜克说,他知道该怎么做。

“我也留——”是剃头佬,任何时候他都不愿抛下岳昆仑自己跑。

“算我一个。”青狼也站了出来。

“还有我!”嘎乌快活地举手,好像是参加狩猎。

“我!”“我们!”A排的士兵全部站了出来。

杜克很感动,但现在不是感动和表达感情的时候,作为一个指挥官,他必须马上作出一个理智的决定。

“岳昆仑和嘎乌负责引开追兵。”杜克没有迟疑。

“我跟他俩一起!”剃头佬大叫。

“这是命令!”杜克吼。岳昆仑和嘎乌是最适合的人选,也只有他们俩,才有可能在迟滞日军后成功逃离。

分开前岳昆仑又向杜克要了一些步枪弹,杜克拍拍他的肩,说:“别硬来,你和嘎乌一定要活着回去。”

“会的。”岳昆仑很平静,平静到让人放心。

A排很快消失在丛林里,岳昆仑望着嘎乌,说:“狩猎开始。”

嘎乌咧嘴一笑。他的牙齿倒是雪白,不像他的族人。

第一步应该是消除A排走过的痕迹,但要想完全消除,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丛林里不管是人是兽经过,都会留下痕迹——足迹、折断的植物、翻转的叶片、荆棘勾下的衣服纤维……这些细节在岳昆仑和嘎乌的眼里就像放大了数十倍,跟路牌一样明显,这是他们长年累月狩猎形成的本能。这些痕迹不管怎么掩饰,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们不敢寄希望于日军看不出来,这太冒险。俩人选择先顺着A排撤退的路线走,但他们在路上设陷阱,或者称为诡雷,简单却有效的诡雷。

岳昆仑的诡雷很简单——一截刚好装进步枪弹的竹筒,和步枪弹长度相同,重要的是固定在竹筒底部中心的小铁钉,步枪弹放进竹筒,小钉正好顶在底火处,并让弹头尖部露出竹筒。这样的小竹筒既小又轻,岳昆仑背包里装着很多,他要做的,就是往里放进一粒步枪弹,然后垂直埋在路上,等一只倒霉的脚踩上去击发子弹。

嘎乌的诡雷更简单——一根带倒刺的钢钉,有倒刺的一头朝上,另一头固定在一块小木板或一截树枝里。这样的钢钉嘎乌也带了不少,他要做的,就是往上刷毒液,然后把刺板放到泥泞或腐叶跟草丛下面。

诡雷并不是均匀铺设,时密时疏,一直顺着A排走过的路线铺了有几里路远。岳昆仑发现杜克很狡猾,A排并没有直接向渡河点行进,他们在绕弯,这样追踪者就不能预先判明他们要渡河的地点。这给岳昆仑和嘎乌带来便利,俩人不用太顾忌后面的日军会绕开诡雷路段,直插或向渡河点迂回。日军要么顺着A排的路线追下去,不断承受诡雷带来的伤亡;要么只能离开这段路线,向揣测中的方向迂回,这样跟丢的可能性就很大了。

后方响起了第一声枪响,很沉闷,不是被撞锤击发的,也不知道哪个倒霉的鬼子中招了。

岳昆仑、嘎乌开始往后迂回,他们要在日军改换行进方向的时候引着日军走。

子弹在脚底沉闷的击发声和惨叫声此起彼伏。子弹射穿了脚掌,运气不好的再从裆部射入;带有倒刺的钢钉深刺进脚跟,毒液带来的疼痛超越忍受极限。不断有新的士兵被强行命令充当排头兵,充当人肉扫雷工具。诡雷带来的恐惧远比它的实际伤害要大,在伤亡了二十来人以后,不但是排头兵不愿再走,整队士兵都不愿再走。搜索队被迫停下。

镜头在观察这队日军,十字线在一张张充满恐惧的脸上扫过。

这支搜索队将近一个中队的编制,指挥官是个中尉,此时十字线就停在他的脸上。中尉在用力挥舞着手臂吼骂,表情极度愤怒,嘴唇快速地张合,却没有声音,就像在兰姆伽看的默片。

“怎么样?”嘎乌有些焦急。他们的位置距日军有600米,又在下雨,肉眼根本看不清。

“停下了,可能要改道。”岳昆仑的脸隐在翻起的雨帽下面,目光平静清冷。他喜欢这种感觉,这个时候瞄准镜里的景象就是他全部的世界,步枪就像他身体的一部分,让他的感官延伸到平时不可触及的距离。

在短暂权衡之后,中尉命令搜索队改道,走的方向和岳昆仑潜伏的位置相反。如果搜索队是向自己这边过来,他还能让那名鬼子指挥官多活一会儿。岳昆仑勾动扳机。

雨雾深处一声枪响,日军中尉身体一顿,神情顿时呆滞。日军士兵诧异地看着他们的指挥官向前扑倒,后脑勺上一个血洞,流出的东西红白相间。

“打中了吗?”嘎乌在边上干着急。

“中了。”岳昆仑枪管还是平举,眼睛没离开瞄准镜。

反应过来的日军开始往枪声方向扑去,攻击队形有条不紊,一个曹长接替死去的中尉继续指挥。日军纪律的严明由此可见一斑,指挥官阵亡,所有人自动服从队伍里军衔最高的人指挥,以此类推,直到打剩最后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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