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1

陈鸣人一动不动地戳在瞭望孔前面,望着拉加苏方向的天空,眼睛发红,面色沉得像铁。

112团副团长急匆匆走进来,看团指里一片静穆,在陈鸣人身后站住:“团座……”

“大龙河沿岸怎么样?”陈鸣人没有回头,副团长是被他急召回来的。

“……封不住,这几天不断有小股日军渗透到西岸。”

“把人都收回来,你马上赶去拉加苏阵地接替三营的指挥权。”

“……三营怎么了?”

陈鸣人回转身:“刚刚收到的战报:连长赵振华被敌狙击手击中牺牲;三营长陈耐寒被掷弹筒击中牺牲。”

副团长懵在当场,一时有些不能接受。赵振华和陈耐寒都是新38师里的老人,跟着他俩打过多少恶仗都没事,说壮烈就壮烈了。

“赶紧去吧,一定要守住拉加苏!”

战争就是这样残酷,连悲伤都来不及。副团长敬个礼,转身往外走。

“等等。”

副团长站住。

“多加小心。”

“团座也要保重。”副团长出了门。

陈鸣人眼神阴郁地看着门口。三个营分散在拉加苏、临滨和于邦三处苦战,日军的增援源源不断地赶来,列多总指挥部却迟迟给不了是否增援的肯定答复,再这样打下去,112团撑不了多久。

一个清瘦的身形闯进视野,正向他敬礼。陈鸣人强打精神回个礼,来的人是黄任羽。

“刚刚击毙一个日军少尉,这是在尸体上搜到的情报。”黄任羽把手上的几张纸递过去。

陈鸣人接过,看了一眼就没再翻,纸上写的都是日文。

黄任羽看着陈鸣人:“第18师团派往大龙河、大奈河的援军是第55、56联队主力。目前56联队的两个大队已经赶到,一个大队在拉加苏,另一个大队就在我们对岸的乔家。”

陈鸣人心里乱极了,他闭上眼,想理清楚思绪。在国内的时候,日军一个联队能把打中央军一个王牌师打得没有还手之力。虽然112团在兰姆伽接受训练和美式装备后战斗力有大幅度提高,但要想独力对抗日军甲种师团的两个联队主力,也未免太自不量力。

陈鸣人猛然睁眼:“给师部发报,将缴获的情报向师部详细说明,并请求师部火速支援!”

夕阳遍染,大龙河和两岸的丛林沐浴在明亮的暖色中,一切都显得闲适而平和,仿若一副色调温暖的油画。与这幅情景不协调的是两岸那些破衣烂裳的士兵,他们正上窜下跳地鬼叫,隔着河面诅咒漫骂。尽管听不懂对方那些声嘶力竭的鬼叫,但他们骂得很起劲,他们愤怒并快乐着。就像藤原冷野说的,人活着是为寻找快乐,不管是哪一种快乐。

“妈了个巴子!”花子意犹未尽地抹抹嘴边的白沫,嗓子哑得跟一气吃了半斤盐似的。A排里属他最能骂,啥不要脸的词儿都能编排出来,他也就当仁不让的受累了。

“花子,就你这口才,上海滩的大律师也就这水平!再来一段呀!”剃头佬撺掇死人不偿命,花子要是猎狗,他就是那个叫猎狗往上冲的主。

旁边的弟兄跟着起哄叫好。

“惭愧,惭愧——”花子团团打拱作揖,那故作谦逊的神情下是掩饰不住的得意,“喘口气,喘口气——哪位哥哥给来颗烟?”

一片嘘声,都调转头看别人骂了。花子名声在外,从不带烟,永远蹭烟,那点儿军饷捂得跟命似的。

花子难掩失望和尴尬。半盒烟凌空抛过来,花子忙接了,眼睛看往来处,那神情里可透着感激,不是为烟,是为把他当个人看。

花子小心地从烟盒里拿出一根烟叼上,一边哈着腰走到青狼身边蹲下:“老大,谢谢啊。”

青狼把火柴也递过去。

花子点了火,把火柴和半盒烟用双手奉回。

青狼不接:“留着抽。”

“……这哪好意思。”花子嘴上谦让,手却把烟掖进兜里。

“岳昆仑跟老卡去哪了?”青狼问。

花子扭头四下打望:“刚才还瞧见的……要有事儿我替你去找。”

“没事儿。”青狼冷冷地望着对岸,几个土黄色的身影在掩体外手舞足蹈。他没心情和鬼子逗乐,他想的是杀人。岳昆仑的那杆步枪要在,能叫那几个鬼子马上变成真鬼。

岳昆仑在岸边,只是没和A排的弟兄在一个位置。他和杜克在水边的树丛里一趴一蹲,密不透风的枝叶遮蔽了俩人的身形,别说是对岸,就是近在咫尺的弟兄们也没发现那里藏了人。

杜克举着望远镜:“11点钟方向,那个土包,注意中间的植被……”

岳昆仑把瞄准镜慢慢转到杜克说的位置停住。一丛平常的阔叶灌木,但岳昆仑同样看出了异常——叶子有些许发蔫,许多叶面并不是朝向阳光。

灌木后面有块方正的黑影,岳昆仑按开了保险。那应该是个瞭望孔,土包被挖空了。

“等。”杜克看一眼太阳的方位,再过几分钟阳光会照到那块黑影。

俩人静默。树丛的另一头弟兄们由叫骂变为拉歌,那雄壮的歌声叫人血热: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全国武装的弟兄们!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前面有东北的义勇军,

后面有全国的老百姓,

咱们军民团结勇敢前进,

看准那敌人,

把他消灭,把他消灭!

冲啊!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杀——

歌声戛然而止,炸雷般的尾音在河面回荡往复,两岸鸦雀无声。岳昆仑的眼睛有些发潮,他没有看见岸边那些弟兄眼里闪闪的泪光。豪情后面隐藏着不可触碰的伤痛。

阳光照上了那块黑影,一点镜面反光一掠而过。鬼子转动了镜头角度避开阳光,但杜克和岳昆仑都捕捉到了那一刹那。

“是一架该死的炮队镜!”杜克咒骂,这意味着东岸鬼子的炮兵部队已经就位,这对孤立无援的他们绝不是什么好消息。

“干掉他!”杜克指的是炮队镜后面的炮火观测员,他也许已经把炮击数据报到了炮兵阵地。

凭刚才那点镜头反光的印象,岳昆仑略微修正了弹着点。子弹从反光点的右上方射入,血雾一闪而没,瞭望孔外的那从灌木染上红色。打中了。

枪声在河面回荡,岸边的那些弟兄面面相觑。谁开的枪?谁中枪了?没等他们完全反应过来,东岸的日军阵地突然升起一个气球,顺风飘向西岸中军阵地。

“鬼子这是要做么斯?”宝七仰头望着那个气球,弟兄们都望着。

费卯在心里急剧搜索,他看的书里没提过阵地上放气球是什么意思,但他感觉到危险。

“隐蔽——敌军炮火——”一个声音在大叫,杜克在一个他们看不见的树丛里大叫。

弟兄们反应过来:鬼子放气球不是为了玩,是为炮兵修正弹着点,之前跟他们对骂就是为引他们扎堆。太他妈阴毒了!

人群哄地散了,一个个连滚带爬地扑进防炮坑道。

算他们跑得快,气球刚到阵地上空,一阵浑厚的炮响充斥天地,而后是铺天盖地的哨音。迫击炮、山炮、野炮,样样俱全。无数的炮弹砸上阵地,一炸一个大坑,树木泥土漫天飞舞,刚才还风和日丽,转眼成了人间地狱。大地在抖,人也在抖,A排的弟兄分散蜷缩在不算坚固的积洞里,抱着头拼命往里挤,恨不能把自己挤进土里。

“鬼子山炮野炮全他妈拉上来了!”费卯抱着脑袋破口大骂,“这仗要喊孙立人自己来打!”

孙立人瞪着鲍特诺,眼里怒火熊熊:“鲍特诺参谋长,这么多前线发回的急报,难道还不能让你改变看法?”

鲍特诺瞥一眼桌上那一摞急报,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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