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天幕云层厚重,一架小型运输机盘旋在于邦阵地上空,机身上那个中缅印战区的徽标隐约可见。大伙都在仰着头看。

“这里——往这里投——”李克己站在一块T型布上跳着脚挥手。

T型布摊在林空的中间,就是五连遇伏的那个林空,李克己把它当了空投场。

飞行员显然看清了地面的标识,运输机降低高度,并减速,准备低飞过空投场时丢下物资。大伙的脑袋仰得更靠后了,每个人眼里都充满着期待,期待着飞机下蛋,期待着一个个伞包在空中绽开。蛋是一个个箱子,里面的东西五花八门——弹药、食物、药品、香烟、被服、书信、卫生纸、牙膏、肥皂……黄任羽甚至找到过一副假牙。每一次空投,对他们来说无异于节日。

那一双双充满期待的眼睛变得惊愕——一架零式战机突然自云层中撞出,疾速俯冲向运输机,那种特有的引擎声唤醒噩梦般的记忆。一切发生得过于突然,零式战机翼底的两门机关炮喷出了火舌。

“隐蔽——”李克己大叫,连蹿带跳地从开阔的林空跑向丛林。

零式战机甩出的弹道并没有犁向阵地,而是那架运输机,要命的是运输机正在打开舱门。弹道鞭子一样抽中运输机一侧机翼,机翼马上冲起浓烟。

“跑啊!快跑啊!”站长急得大叫,好像那个倒霉的美军飞行员能听见似的。

零式战机从运输机上方掠过,在空中一仄翅膀开始转向调头。遭遇突袭的美军飞行员还算镇定,趁对手转弯的间隙,运输机以最大的可能加速爬升。为了给飞机减负,一箱箱物资同时从舱底抛下,至于会丢在哪,他已经管不了了。甩掉那架该死的零式战机,活着逃脱,他此刻所有的动作都为这个目标。

零式战机所需的转弯半径极小,运输机还没能加到最高速,日军飞行员完成了掉头。零式飞机旋转着尾随,两条火红的弹道呈螺旋形追击目标。必须承认,这名日军飞行员的飞行技巧极其娴熟,动作敏捷漂亮,但那名美军飞行员也不差。他没有一根筋的操纵运输机直线逃命,飞直线就是再快也快不过机枪炮子弹。运输机灵巧地闪避、转弯、翻滚,做着各种让人眼花缭乱的动作,弹道看着要贴上,却又被闪开,险象环生又精彩纷呈,就像一场精彩的飞行表演。地面上一阵阵呐喊和叫好声,听得懂的是中军在喊,听不懂的是日军在喊。所有人都出了掩体。

“鬼子在抢物资——”哨兵大叫着开枪。运输机丢下的七八箱补给全部落在了双方阵地之间的开阔地带,一队日军正冲向那些箱子。

“揍死他们——”杜克大叫着开枪。

弹雨罩向那些箱子。

日军退了回去,再抬头看,那架运输机刚好一头扎进云层,只留一溜浓烟飘散空中。追击变得没有意义。日军飞行员显然对没能击落目标极其不满,零式战机对中军阵地来回俯冲扫射,直到把两个炸弹全丢在中军阵地上才扬长而去。

“万分感谢藤原少佐的帮助!”管尾又快把腰弯成了九十度,他是在感谢藤原冷野叫来了飞机。

“过分的礼貌就是没礼貌。”藤原冷野在用望远镜看那些箱子,没人敢接近它们。

管尾忙把腰挺直,面带喜色地说道:“虽然只是击伤了那架美军运输机,但我想他们有一段时间不再敢来空投。”

“我必须提醒你,”藤原冷野放下望远镜,“第5飞行师团只答应提供一周的空中游猎。一周之内要是还攻不下于邦阵地,敌军不但会恢复空中补给,地面增援部队也将赶到。”

管尾的眼神马上变得黯淡:“……我会牢记藤原少佐的忠告。”

藤原冷野点点头:“希望你能听见女儿喊你爸爸。”

管尾的脸上流露出感激:“藤原少佐,需要用炮火毁灭掉那些物资吗?”

“不。”藤原冷野鹰隼般的目光刺向那些箱子,“那些是诱饵。”

防炮坑里聚集着排以上军官,个个饥肠辘辘、满面硝黑。这已经是运输机被日军飞机击伤机翼的第三天,三天里他们没等到第二架空投补给的飞机,却等来了日军一次比一次疯狂的进攻。现在别说是食物,就连最起码的弹药都要告罄,他们聚在防炮坑是为做一个决定,一个不得已的决定。

“眼下的情况就是这样。谁也不愿意手下的弟兄去送死,可要没人愿意去,咱们全部的人都得死,之前阵亡在于邦阵地的那些弟兄也都白死了。”李克己将一把小纸团放进钢盔里摇匀,“除了迫击炮排,有一个算算一个,加上A排,总共四个排,抓到哪个排哪个排去。谁来抓?”

军官们互相看看,谁也不愿上前。这抓的不是阄,抓的是几十个弟兄的命。

“老徐,你来。”李克己点的人头是二连长,目前他手底下最大的官。

老徐期期艾艾地蹭到钢盔边上,瞅着里面那些纸团发愣。

“麻利点儿!”

李克己一声吼,老徐往钢盔里探下手,又飞速收回来,好像那钢盔里装着一盆炭火。

“打开。”李克己盯着老徐的死死捏着的右拳。老徐还是期期艾艾的。

“你啥时候变得这么娘们儿唧唧的?”

李克己掰开老徐的拳头,把那个汗湿的纸团掏出来,展开。

“二排去。”

李克己把纸条摊在弹药箱上,让大家都能看见。杜克脸上没有显露,心里却松了一口气。说实话,刚才在抓阄的时候,他在心里不知道念了多少遍上帝保佑,他可不想就这样把A排送进鬼子的射界。那些箱子掉得太不是地方了,无遮无挡的开阔地,双方的子弹都能够着。可有什么办法,那些箱子里有他们急需的食物和弹药。

几家庆幸一家愁,二排长一张脸拉得赛过马脸。

“别说长官不管弟兄们的死活。”李克己丢下烟头,“我亲自带队。”

二排长一个激灵:“这哪行!”

“别废话,主意是我出的,我就得去。”李克己背上枪,“都回各自战斗位置。”

“不行!”堵住洞口的是老徐。

“让开。”

“二连的人还没有死绝!”

“让开。这是命令。”

“那你先打死我!”老徐的脸因激动而通红,“于邦阵地不能没了你。二排是二连的,要带队也该我这个连长带!”

“不能叫营长去!”“营长要壮烈了,弟兄们怎么办?”“要拼就一起拼了!”军官们纷纷叫嚷。

漆黑的夜色笼罩着于邦阵地,除了那些啁啾的虫鸣,一切似乎都在沉睡。

岳昆仑尽量调整自己的呼吸,让紧绷的神经放松。不止是他,隐藏在左右的那些弟兄都很紧张,他们正齐唰唰地盯着同一个方向,大气也不敢喘一口。顺着他们望的方向看过去,模模糊糊的能看见三十来个身影。那些身影趴在地上,似乎在动又似乎静止,他们在以厘米为单位往前蠕动,极其缓慢地向那些木箱推进。除了来自中军阵地的目光,另外还有上百双眼睛在日军阵地里盯着他们,那是些嗜血的眼睛,闪动着兴奋和狂热。

十字线锁定了一个目标,牟田口峻轻轻按下保险,手指勾住了扳机。瞄准镜突然变黑,牟田口峻抬头,是藤原冷野捂住了镜头。藤原冷野向他摇摇头,意思时机未到。

老徐领着二排的三十来人终于摸到了木箱。老徐打个手势。按行动之前说好的,三十多人分成两组,一组搬木箱,一组掩护。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但愿鬼子没盯上他们,只要再捱几分钟,他们就能离开鬼子阵地的射界,把救命的食物和弹药带回去。老徐只能这样想,他和三个士兵抬起一个木箱。一声枪响,既是意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老徐右腿一麻,身子晃了下又努力站稳。

“你妈的……”老徐嘟囔一句。鬼子一直都在盯着他们。

一发照明弹划破长空,四下霎时一片雪亮,身处开阔地带的那些中军无所遁形。

“跑——”

紧跟李克己吼声的是一发燃烧弹,一处丛林轰然烧着,照亮那些暴露的中军士兵。日军的枪声并不密集,他们没有使用机枪,他们确实也用不着。一声声执拗冷静的枪响,奔跑中的中军士兵一个个栽倒。倒下的在抽搐,站着的没有放下木箱,他们抬着木箱跑。一个倒下了,马上就有人补上。他们抢的不是木箱,抢的是于邦阵地一百来号弟兄的命。

拖着右腿抬着木箱的老徐又中了一枪,这回是左腿,木箱和身体的重量叫他扑通跪下。一人去扶老徐,被一发子弹撞得仰面摔倒。第二个人去扶老徐,又被一发子弹射翻。

“别管我——”老徐嘶吼,“抢箱子!”

“救老徐回来——”李克己嘶吼。

“别管我!抢箱子——”老徐嘶吼。

不管是箱子还是人,都不可能带得走。子弹嗖嗖地穿梭,精准地撕开皮肉,溅起血雾。一个个战士闷声跌倒,生命和勇气碎裂飘散。

岳昆仑痛苦地闭上眼,不忍心再看下去。他帮不上他们。双方阵地间距超过步枪有效射程,那些已经死去和正在死去的弟兄处在双方步枪都能射到的区域。

“营长!让我们去救连长!”士兵们焦急地叫喊。

“谁也不许动!”李克己的手指在土里抠出了血,他浑然不知。他帮不上他们,没有人帮得上他们,这拨鬼子枪法准得叫人发寒,现在派人上去,除了增加伤亡于事无补。沉寂了。植被燃烧出哔哔啵啵的声响。火光掩映,那些横七竖八的木箱,那些倒卧在木箱边的身躯,他们至死也没有放弃。

老徐一动不动地趴着,他神智清醒,他还活着。血流失得很快,身体在急剧变得虚弱,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老徐尽量放缓动作,将两把土使劲揉进伤口。彻骨的痛疼扩散过每一根神经,在每一处神经末梢炸开。老徐青面獠牙的样子活像个鬼,但他还不想当鬼,无数次出生入死的战场经验告诉他,想活下去就不要动。

牟田口峻扭头向藤原冷野笑了一下:“见过猫玩耗子吗?”

牟田口峻开枪。子弹啾地钻进土里,贴着老徐脚后跟的位置。

“你妈的……”老徐声音虚弱。他知道鬼子在耍他,在用子弹催促他爬行。求生的本能让他开始爬,爬向一个木箱,他想爬到木箱后面去。

“快点……爬快点……”中军阵地里所有人都在心里念叨,有人念出了声。

老徐已经尽力,他用了全部的力气,但还是爬得很慢。又是一声98K的枪响,老徐右肩中枪。也许击碎了骨头,老徐感觉整只右臂动不了了,他停下喘气。

“炮,他妈的给我开炮,剩下的炮弹全给我砸过去!”李克己揪着迫击炮排排长的衣领,表情像要吃人。

排长的眼里透着几分凄凉,剩下的那点炮弹本来打算突围用的,这一开炮,那几门迫击炮也保不住了。

迫击炮弹陆续砸向枪声位置,那寥落的爆音叫人听着心酸。

“爬啊老徐——快爬——坚持一下——”

李克己想让老徐趁炮火掩护的间歇爬进遮蔽物,但老徐听不见,他昏过去了。日军的炮火开始还击,说不上惊天动地,但足够摧毁暴露的迫击炮阵地。两轮集射过后,迫击炮阵地哑了。

也许是日军的炮击太响,也许是钻心的疼痛,老徐醒转。己方阵地方向传来杂乱的喊叫声,听着蒙蒙的,都是在催促他快爬。大量的失血让老徐想喝水,他感觉嗓子像是块粗粝的树皮。他开始爬,用还能动的左手,一下一下地往前蠕动,只要再爬几尺就到了。

“这家伙还不肯放弃,人类求生的意志真是顽强……”牟田口峻再次开枪,子弹精准地射中目标左肩。

老徐双手双脚全部被打残,他爬不了了,但他能翻身。他努力把自己翻过来,他不想对着地死,那样死得多憋屈,他想看着天死。

天空真高啊,天空真广啊……这么大的一个地球,人为啥就不能和平相处地活着呢?老徐觉得自己有点儿可笑,马上就要死球了,居然在想这么不靠谱的问题。老徐真的笑了,那干涩嘶哑的笑声穿透黑夜,刺痛人心。

“他在笑什么?”牟田口峻被伤了自尊。他不该笑,他该哀求哭泣,他怎么可以蔑视操纵他生死的人。

牟田口峻带着愤怒开枪,子弹同样没有射向目标要害,他要折磨他,看着他慢慢死去。老徐已经挨了五枪,他感觉自己就像个被打漏的水桶,可怎么还不死呢?该死啦,为了国家,能尽的力自己都尽过了。老徐叹口气,向天空喊:“哪位枪法准的弟兄——帮个忙——送我上路——让我痛痛快快地走——我谢谢你嘞——”

浓烟随风飘送。烟气辣眼,辣出了眼泪,连悲伤都需要借口。眼泪在流淌,没有人说话,他们怕开口便是哭泣。

岳昆仑在瞄准镜里看着老徐的脸,那张沧桑的脸庞挂着淡淡的笑意。老徐视死如归,岳昆仑却扣不下扳机,他做不到,他又想起了马立成。

又一声98K的枪响,老徐身上再次腾起血光。还不是要害,老徐在抽搐。

“小鬼子我操你十八代祖宗——”青狼已经变了疯狼,五六个人都有些摁不住他。要不是被摁住,他现在应该躺在冲向老徐的路上。

“帮帮他……”杜克看着岳昆仑。

岳昆仑勾住扳机的手指在抖。

“快呀!按不住啦!”宝七整个人爬在青狼身上。

牟田口峻一拉枪栓,再次举枪。

“够了!”藤原冷野一声断喝。

牟田口峻正要说点什么,一声春田步枪的枪响叫俩人一凛。

岳昆仑保持着开枪时的姿势,一滴泪水自眼角慢慢滑落。他射杀了老徐,子弹从胸膛左侧射入心脏。他确定老徐死了,他亲手杀死了战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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