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1

新平洋基地热闹得就像一锅烧开的滚油。地上队伍、卡车、辎重川流不息;天空一架架美军飞机从头顶低飞掠过。列多到新平洋一段的中印公路已经正式修通,源源不断的兵员和物资蜂拥而至。短短几天,新38师和新22师全部运到,美军的运送和补给能力令人瞠目。A排的弟兄算是见识到什么是工业化强国了,他们正堆在路边看热闹。

宝七嘴里啧啧地赞:“过瘾噻,就这架势,小鬼子要看见胆都得吓破。”

费卯:“小日本什么都缺,就不缺胆。18师团是日军王牌师团,在新加坡打得四万英军缴械投降。咱们两个师的兵力就能啃下来了?”

站长问一边的黄任羽:“黄中尉,听说委员长要空运一个军去兰姆伽?”

“是。”黄任羽点点头,“但被史迪威拒绝了。”

“为啥不要?”按站长的想法,当然是人越多仗越好打,他哪里知道蒋介石是打算套取一个军的美式装备,并趁机争夺驻印军的指挥权。

黄任羽:“原因很复杂。史迪威不接受军级单位,只接受了新编第30师,已经在往兰姆伽空运。”

“那你们就有三个师了!”嘎乌很高兴。

“什么‘你们’?”费卯踢嘎乌一脚,“是我们!”

“是,是我们。”嘎乌更高兴了。

“老卡来了。”花子捅捅一直蹲在一边闷不吭声的青狼。

青狼站起身,对这个总没个正形的排长,他越来越尊重。

杜克把自己收拾得人模狗样,一身簇新的军装,头也剃了胡子也刮了,身上还带着股香皂味。他站在跟前一比,大伙都被比成了叫花子,个个破衣烂衫,酸臭扑鼻。从列多进入野人山他们就没换过装,不说打仗,就在身上沤也沤烂了。

“排长,这是要相亲吗?”宝七夸张地上下打量。

“别跟长官臭贫。”杜克挺得像一杆枪,“补给下来了,都给我回去洗澡换装。”

“不洗行不?”花子苦着脸,回去一准消毒粉在等着他。

“不洗就滚出A排!”杜克扫一眼大伙,“刚接到通知,晚上全军慰问演出。别给A排丢脸。”

“军文工队也上来了?”宝七两眼瞪得溜圆。

“是。”杜克转身离开。他还要去见史迪威,史迪威和整个驻印军指挥部都到了新平洋。

“岳昆仑马上就要享艳福了。同人不同命啊——”宝七的语调既羡慕又妒忌。

杜克回转身:“岳昆仑在哪?”

“一大早就和剃头佬出去了。”

“去哪了?”

“说是去找什么坟。”

杜克看下表,已经是下午两点。新平洋周边还有没被肃清的日军小股部队。杜克心里有些不安。

杜克进到帐篷,不止是史迪威,鲍特诺、孙立人和廖耀湘也在。史迪威正声色俱厉地训斥鲍特诺,鲍特诺脸涨得通红,孙立人和廖耀湘站在一旁冷眼看着。不用说,是为鲍特诺差点儿葬送了112团的事。杜克迅速加入了孙廖二人冷眼旁观的行列,能亲眼看着这个混蛋丢脸,杜克在心里笑开了花。

“从现在开始,新22、38、30师的指挥管理由各师师长自己负责,凡属师长职权范围的一切军务,不但是你,就是我也不得越权干涉!”史迪威这话是为了安抚孙廖二人,也算是对鲍特诺不采取实质性处罚的交换条件。

鲍特诺嘴唇动下,有想辩解的意思,史迪威一声大喝:“出去!”

鲍特诺灰溜溜地出了门。史迪威转向孙廖二人,换了诚恳的表情语气:“鲍特诺因为跟我来华工作错过了几次晋升的机会,这使我内疚。对于他的错误,我不会包庇,但也请你们谅解,我想给他一次改正的机会,暂时不予撤换。希望二位能支持我的决定。”

史迪威是对蒋介石都敢拍桌子的人,对他们把软话说到了这份上,孙廖二人交换下眼神,也就没再坚持。

“都各自回去准备吧,那些狗杂种还等着你们去收拾。”史迪威脸上露出孩子般的笑容。

孙廖二人出去,史迪威的目光落在杜克的脸上。杜克一挺身子,啪地敬个礼。

“听说你受伤了?”

“是的将军!一点儿小伤!”

史迪威点点头:“上帝眷顾勇者。你和A排都是好样的,你们是真正的英雄。”

“谢谢将军夸奖!”

“想不想喝一杯?”史迪威拿出一瓶酒。

“报告将军,我已经戒酒!”

“面对将军,你的表现可以打满分,可面对酸醋乔,你的老朋友,你已经学会了中国式的狡猾。”史迪威倒两杯酒,把一杯递给杜克。

挺得像杆枪一样的杜克又变回了美国佬老卡,他接过杯子,眼里闪着狡黠:“将军,这可是你让我喝的。”

“为胜利。”史迪威跟杜克碰下杯。

“为胜利!”

大半杯酒杜克一口就灌没了,他问:“拉加苏还在日军的包围中,接下来将军想怎么打?”

“我不能告诉你。”史迪威眼里也闪现出同样的狡黠,“因为接下来你和A排的任务需要深入敌后,万一被逮住,你会后悔知道更多的作战计划。”在美军里有一条不成文的共识——因酷刑而招供不是耻辱。美国人显然更尊重人性本身。

从史迪威那回到A排营地,杜克看见弟兄们正忙乎着拾掇自己——青狼光着膀子刮脸,露一身纠结的肌肉;费卯泡在一汽油桶热水里打盹,湿毛巾盖在脸上;花子在帮宝七剃头,手笨得跟脚似的;宝七痛得吱哇乱叫,大骂剃头佬该在的时候不在……

剃头佬没在,岳昆仑也没在,他们还没回来。杜克心里那根弦绷紧了。

岳昆仑在前头走,剃头佬在后头跟;岳昆仑腰板有力步伐稳定,剃头佬垂头丧气拖手拖脚。剃头佬实在是累得不行了,抬头望一眼岳昆仑的背影,感觉又回到了去年的野人山。那时候也是这样,岳昆仑在前头走,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后头跟。那时候没得选,现在他可不管这么多了。

“你走吧!老子不走啦——”剃头佬说到做到,身子直挺挺地躺倒,张得四仰八叉。

从驻印军开进野人山,野人山就多了很多路,去年第5军撤往印度开出的小道反倒无影无踪。剃头佬肯定他躺的山道不是去年走的那条,那条道很难看见天空。此刻蓝天如洗,白云悠悠,阳光灿烂,小风轻柔,剃头佬感觉舒服得要死,他几乎忘记自己是当兵的了。岳昆仑挡住了天空,脸上还是那副没有表情的表情,实在是无趣的很。剃头佬闭上眼,他不想跟他说话,他想睡一觉。

“起来。”岳昆仑说。

“你省省吧——找不着啦,都找了一天啦——”剃头佬还闭着眼。

“再找会儿。”

剃头佬一骨碌翻起来:“我真是坐不到你心里去,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死在野人山的弟兄成千上万,你还能都带回去?你活得累不累呀?”

岳昆仑要找的是去年死于瘴气的那一山洞弟兄,要没他们身上的东西,他和剃头佬也许活不到现在。这已经是他们第二次离开部队找坟,上一次找的是林春,也没有找到。两年的时间,足够野人山那些长势凶猛的植物掩埋一切。

“我说过要把他们带回去。”

“你跟谁说的?”

“跟自己说的。”

剃头佬已经快没语言了,一脸哭不出来的表情。他哑了一会儿,从地上爬起来:“我不跟你疯了,我回去了。”

剃头佬自顾自走出一段,发现岳昆仑没跟上来,回头张望,岳昆仑在仔细分辨四面地形,当他是空气。

剃头佬气不打一处来,大声冲岳昆仑吼:“老子真走啦——”

“你先回吧,我再一会儿就回去——”

“真是信了你的邪……”剃头佬情急之下用了宝七的口头禅,“老子忘记路了!”

日头在天边只剩了小半边。山道上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血红的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拖得老长。剃头佬踩着岳昆仑的影子在走,每一步都踩在脑袋的位置,借以发泄心中的不满。

“你个港都,叫你早点儿回去不听,现在好了伐。一会儿黑透了我看怎么走,回去看老卡怎么收拾我们!”

剃头佬一路都在埋怨,跟个怨妇一样。岳昆仑不吭声。确实是走远了,今晚要回不到营地,排长他们不知道会急成什么样。路边一丛茅草沙地一响,一道黑影一闪而没。岳昆仑一下站住,后头走路不看道的剃头佬一脑袋撞他背上。剃头佬抬头要骂,岳昆仑拖上他就跑,一串短点射的机枪声同时响起,子弹溅起的碎石直敲脚后跟。

俩人没能跑出多远。向他们开枪的那个机枪手极其老道,短点射、长点射和扫射交替运用,精度与火力兼备。俩人滚到一块石头后面。

“是鬼子?”剃头佬有些不敢相信。新平洋都被占领两个月了,怎么周边还有鬼子?

“歪把子机枪。”岳昆仑取下步枪,压弹上膛。

“跟着你真是倒了血霉!”剃头佬骂归骂,也利索地取枪压弹。

石头挡住了机枪射界,对面悄无声息。越是没有动静剃头佬越是心里发慌,他看着岳昆仑:“不会有掷弹筒吧?”

岳昆仑也吃不准。鬼子一个轻机枪小组三人,一个掷弹筒小组俩人,但愿对面没有掷弹筒小组,不然他们躲的位置能被曲射火力轻易击中。

“我看看。”剃头佬想探头,被岳昆仑一把薅住。

一块小圆镜贴着地面从石头后小心地探出,四个人映入镜子。他们正呈扇形向石头包抄过来,除了手里的九九式步枪,从他们身上已经很难看出日军的痕迹。他们就像野人,挂一身脏污的碎布,个个瘦骨嶙峋。

岳昆仑闪身开枪。

担任掩护的日军机枪手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那个人影稍纵即逝,快得不像人类。

镜子里只剩三个人站着,剃头佬向岳昆仑一翘大拇指,但他的笑容马上就僵了——一个鬼子左手做了个拔的动作,右手紧跟着往地上一磕。完了……89式手雷,这个距离绝对投得中。剃头佬心里拔凉拔凉的。

日军的89式手雷为手掷和掷弹筒发射两用,这也决定了磕发底火后爆炸延时较长,要丢早了会被敌人拣起反掷。那个日军很有经验,攥着手雷在心里数秒。一个黑影突然从石头右侧闪出,机枪响,手雷脱手,石头左侧闪出黑影,几个动作几乎是同时发生。那个日军看见左侧黑影枪火一舔,而后头顶一团火光爆开,身体感觉到手雷破片的灼热。这不可能,那个支那兵竟然射中了凌空抛出的手雷!这是他最后的残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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