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2

89式手雷的杀伤半径达10米,又何况是凌空爆开,另两个日军未能幸免。转眼的工夫,四个同僚阵亡,敌人毫发未损。日军机枪手惊怒交加。刚才他打中的那个黑影还躺在石头右侧旋转不休,就像是对他的一个嘲笑——是一顶弹孔密布的美式钢盔。

“你是不是人啊……”剃头佬怪异地看着岳昆仑。他知道岳昆仑的厉害,从第一次看见他就知道,但刚才发生的一幕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

岳昆仑眯眼望着天边的残霞。太阳已经落山,再一会儿天就会黑透,在月亮出来之前,就是他俩离开这个位置并端掉那挺机枪的时机。

夜色中几十点火光在快速移动,杂乱的叫喊声打破大山的宁静。

“确定他们是往这个方向?”杜克瞪着一个士兵。

“我亲眼看着他俩往这边走的。”士兵答。

“都散开点——留意周围情况!”杜克向后面的弟兄喊。整个A排都被他拉出来找人。

“千万不要出么斯事啊……”宝七焦急地念叨。

“宝爷,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就那主,小日本最好烧香拜佛别遇见他。”费卯捅捅边上的嘎乌,“你说是不是。”

嘎乌认真想一下,他和岳昆仑一起伏击鬼子搜索队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嘎乌用力地点点头:“他很厉害的,真要遭遇了吃不了亏。”

得到嘎乌肯定的回答,费卯的心宽了点。

“不好说呀。”站长神情忧虑,“他俩在明处,鬼子可躲在暗处。”

“老东西!”费卯骂,“你就没句好话!”

也就在这时候,一串突兀的长点射划破黑夜。大伙一下站住,眼望着枪声方向。

“歪把子……”青狼那反应就像一头嗅到危险的狼,他脖子上要长了毛一准全部炸起。

青狼跑得飞快,三班在后急追,A排在后急追。

“保持战斗队形——”杜克在后面大叫。

大伙管不了这么多了,机枪声由点射变为疯狂扫射,中间几声加兰德的枪响几乎被覆盖。

还没跑进作战半径,一声枪响终结了机枪声。奔跑中的弟兄们发出了鬼叫,快活的鬼叫。他们太熟悉那枪响,春田步枪的枪响,那枪每响一次,就意味着有鬼子毙命,岳昆仑从未叫他们失望过。

A排以刚才的机枪声为圆心慢慢收拢,未遭遇抵抗。火把照亮一棵大树,树上一个机枪巢,一具被爆头的尸体。看着那具尸体大伙都有些悚然。那个鬼子瘦得就像一具包了皮的骷髅,可能是怕没有力气支撑,他把自己牢牢绑在树上,手刚好够着面前的机枪。看附近无数被剥了树皮的树干,就能明白他为什么瘦成这样,也能想象他生前忍受过的煎熬,可他至死也没有放下枪,他战斗到了生命最后一刻。

“造业啊……”宝七仰着脸,一脸兔死狐悲的神情。

“都说中国人是最能吃苦耐劳的民族,跟他们比怎么样?”杜克问。

青狼往地上使劲啐一口,充分表明了他的态度。

费卯斜杜克一眼:“不带这样骂人的。”

“对!中国人不跟畜生比!”花子大声嚷嚷。

“作为军人,他是优秀的……”黄任羽幽幽地说,招来了一片白眼。

杜克叹口长气,没再说什么。

“出来!”站长一声大喝,枪口指向一处丛林,那里的植被在动。

岳昆仑和剃头佬慢慢走出来。

一片乌泱泱的人头。A排的弟兄使劲往里挤,枪硌了人,脚踩了人,挤出一片骂声。骂归骂,他们照挤。台上正唱着《岳母刺字》,那京胡走板和咿咿呀呀的唱腔,撩得他们心痒,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中国。

好容易站定了,台上岳母已经刺完了字,正念着“精忠报国”放声长笑。

“兄弟,”剃头佬捅捅前头一人,“演多久了?”

那人回头,满脸嫌恶地盯着剃头佬,领上两杠一星,还是个少校。

“你给我消停点。”少校耍了长官的威风回头继续看戏。

“你妈的……”

剃头佬平生最恨的就是别人看不起他,刚好台上铙钹喧天,少校也没听见他骂。

不一会儿帷幕落下,报幕员嗲着嗓子报幕:“下面请听诗朗诵,《森林之魅——祭胡康河谷的白骨》,朗诵者——郑表绍,郭小芳。”

台下哗的一片掌声,A排鼓得尤为热烈,但有人比他们更热烈,那个少校,那张脸生动得让剃头佬想在上面踩个大脚印。

“嘿!”剃头佬回头冲岳昆仑喊,“郭小芳!听见了吗?是郭小芳!”

岳昆仑点点头。台上那块幕布红得就像风干的血,九个月的战斗,他终于又能见着她了。

幕布徐徐升起,两束追灯打亮舞台上的两个人——一个是郭小芳,另一个是男的;郭小芳的衣服上写着“人”,男的衣服上写着“森林”。

台下一片安静,上万双眼睛注视着他们。

“森林”先说话,一板一眼的话剧腔调:“没有人知道我,我站在世界的一方,我的容量大如海,随微风而起舞……那幽深的小径埋在榛莽下……”

“森林”朗诵的这段有点儿冗长,剃头佬不耐烦了,他还等着听郭小芳念。他骂:“他妈的,有完没完了……”

少校回头睨他一眼,那眼神透着警告。

剃头佬那根好斗的神经一下绷紧了,但他听到了郭小芳的声音,便忙着拍手打望了。

“人”说:“离开文明,是离开了众多的敌人,在青苔藤蔓间,在百年的枯叶上,死去了世间的声音,这青青杂草……”

公道一点儿说,郭小芳也很话剧腔,但她赢得了全场掌声。此时此地,只要是个年轻女人,就会有无数的掌声,更何况郭小芳是个漂亮的年轻女人。

“森林”说:“欢迎你来,把血肉脱尽。”

“人”说:“是什么声音呼唤?有什么东西忽然躲避我,在绿叶后面它露出眼睛,向我注视,我移动,它轻轻跟随……”郭小芳的声音转为低沉,甚至有一丝悚然,“它散布疾病和绝望……在横倒的大树旁,在腐烂的叶上,绿色的毒,你瘫痪了我的血肉和深心!”

台下鸦雀无声,他们中里有很多是从野人山大溃退中幸存的,他们知道那种绝望。

“森林”说:“这不过是我,设法朝你走近,我要把你领过黑暗的门径……美丽的一切……等你枯萎后来临……美丽的将是你无目的眼……无言的牙齿,它有更好听的声音,从此我们一起,在空幻的世界游走,空幻的是所有你血液里的纷争,你的花你的叶你的幼虫……”

二人由一问一答变为齐声朗诵祭歌:

在阴暗的树下,在急流的水边,

逝去的六月和七月,在无人的山间,

你们的身体还挣扎着想要回返,

而无名的野花已在头上开满。

那刻骨的饥饿,那山洪的冲击,

那毒虫的啮咬和痛楚的夜晚,

你们受不了要向人讲述,

如今却是欣欣的树木把一切遗忘。

过去的是你们对死的抗争,

你们死去为了要活的人们的生存,

那白热的纷争还没有停止,

你们却在森林的周期内,不再听闻。

静静的,在那被遗忘的山坡上,

还下着密雨,还吹着细风,

没有人知道历史曾在此走过,

留下了英灵化入树干而滋生……”

后台里郭小芳在卸妆,显得有些匆忙。

跟她搭档的那个男的掐着女腔说:“急成这样,急着去找他吧?”

俩人显然是很熟了,熟成姐妹的那种,郭小芳也不藏着:“刚放下包就去过了,没找着。”

“我可告诉你,那个钱少校可在外头堵你,你想想怎么出去。”

“不要脸!”郭小芳一摔东西,“在兰姆伽我就跟他说明白了,还缠着我!”

搭档没吭声,嘴往门口呶呶。

郭小芳回头,先看见一大捧花,再看见花后面的脸。是剃头佬想揍的那个少校,也是一直追求郭小芳未果的钱少校。

“小芳,祝贺你演出成功!”

钱少校一脸讨好的笑,见郭小芳没动,自己把花放到她面前。

“呦——”搭档拖长声调讥讽,“钱少校还真是费了心思。这都元旦了,哪弄的这些花呀?手底下的兵忙坏了吧?”

“只要小芳高兴,做什么我都愿意。”钱少校抓紧时间表白,一面伸出右手要和郭小芳握手,“祝贺你!”

太严厉的拒绝郭小芳做不来,她迟疑着伸出右手。

钱少校趁握手的机会,俯身在郭小芳的脸上啄了一口。丫的是借欧美人的礼节趁机揩油,但他选错了时机,剃头佬刚好推着岳昆仑进来。

郭小芳呆住,岳昆仑呆住,剃头佬也呆住,但剃头佬只呆了一瞬,他服从了小脑的反应。

新仇加旧恨,剃头佬出拳又快又狠,“咣”一拳就把那少校砸趴了,然后是用脚跺,高高蹦起用力跺下,连跺了十几脚,眼瞧着那少校开始抽搐才停住。

男演员在尖叫,郭小芳还在发呆,岳昆仑看着她的眼神叫她害怕。剃头佬好整以暇地掸掸军装,伸手把那捧花抓到手里。

“你送的?”剃头佬蹲到少校面前。

少校哪里还说得出话,他在吐白沫。

“你个傻鸟,菊花送死人的知道伐?”

剃头佬把一捧花撕烂,全撒在少校身上,然后站起来向少校鞠躬。他的遗体告别仪式刚刚搞完,就被冲进来的几个宪兵架住。

人抬出去了,剃头佬也被架走了,岳昆仑还在看着郭小芳。

郭小芳脸色苍白,她摇着头,她嗫嚅地解释:“不是这样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岳昆仑什么也没说,他转身离开。

钱少校直挺挺地躺着,几个军医围在边上抢救。

杜克火急火燎地闯进来,嘴里大声嚷嚷:“死了吗?死了吗?”好像盼着人家死似的。

为首的军医认识杜克,他忙着手里的活,说:“内出血,肋骨断了三根。”

杜克松一口气:“没死就好。”

“你带的兵下手够狠的。”军医说。

“谢谢夸奖!救活他,回头我请你喝酒——”杜克一阵风似的跑了。

军医苦笑着摇摇头。

“他已经是第二次攻击长官。”史迪威严肃地看着杜克。

“将军,在您当教官的时候我听您说过,与乖孩子相比,您宁愿要会打仗的坏小子。”

“那你也应该记得我关于功过奖罚的另一句话。”

“是的将军!将军经常用一句中国古话教导我们:‘寡恩则士怨,少威则士骄;功而不赏则恚,过而不罚则惰。’”

史迪威咬上烟嘴:“我很高兴你还记得。你难道要你的士兵骄惰吗?”

“不,将军,但我也不想我的士兵怨恚。他们从三月开进野人山,一直战斗到现在,他们面对敌人时从不退缩,也从没有想过晋升授勋,他们为战友和国家而战,他们是真正的英雄。如果因为一次斗殴而剥夺一个士兵战斗的权利,A排所有的士兵都会因此失去士气。”

史迪威看了杜克好一会儿,喷吐出的烟雾让他显得捉摸不透。杜克很是忐忑。

“卡尔,我相信你真的戒了酒。”史迪威笑了,“带上你英雄的士兵去战斗吧。希望下次会面,是在孟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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