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2

宝七左右打望下,杜克也在干和岳昆仑同样的事。

“看样子当狙击手跟走钢丝也差不多啊……”宝七正感叹,一声枪响叫他浑身一震。

青狼开的枪,一名正指挥开炮的曹长应声摔倒。他又犯浑了,没等杜克的枪响。杜克来不及骂,守卫高射炮和高射机枪的两挺重机齐声发言。机枪子弹寻着枪声方向泼过来,打起一片密集的烟尘,要不是都躲在弹坑里,A排现在已经没了一半。

岳昆仑枪响,杜克枪响,两挺重机戛然而止。紧跟着是更多的枪响,步枪的枪响,A排的全部狙击枪在点射。

副机枪手中枪、指挥官中枪、炮手中枪、步兵中枪,就连弹药兵也在陆续栽倒……惊惶和奔逃并没能挽救他们,他们被一群狙击手盯上了,他们是一群移动标靶……狙击枪后面是一双双或愤怒或锋寒的眼睛。所有欠下的债,都有偿还的时候。

对空火力一失,机群对机场的俯冲扫射肆无忌惮,无数炸弹迎头罩下。密支那机场陷入火海,只剩一条跑道在火焰和爆尘中隐没。H部队向机场发起冲锋。

一片焦土,高射炮残骸熊熊燃烧,炮筒扭成了麻花,周围是横七竖八的日军尸首。

杜克盯着青狼,青狼望着别处。大伙寂然无声地看着,谁也不敢劝。

“这是你第几次违抗命令?”杜克面容如铁。

好些兵在清理跑道。这座机场是密支那唯一能用的机场,日军并未破坏,只是为防止盟军飞机强行降落,在跑道上设置了牛车、汽油桶、树木等障碍。青狼吮着牙槽望着他们忙碌,对杜克的问题很是不以为然。

“回答我。”杜克的逼视如针似芒。

“我说老卡,”青狼那东北二球气上了脸,“你不就是个狗屁排长!天天拿个鸡毛当令箭你累不累?”

杜克用枪托回答,出手疾劲有力。

枪托顶上腹部,青狼闷声倒地,剧痛让他蜷成一团。杜克并没有就此收手,坚硬的作战靴一次次锛上青狼身体。一声声沉重的钝响像敲在弟兄们心里。从认识青狼以来,他们只见过青狼这样面别人,谁能这样面青狼,他们想也不敢想。老卡平日嘻嘻哈哈的,没想到怒起来下手比谁都狠。杜克一次次猛踢,青狼抱头蜷身硬捱。也亏得他扛打,要换了宝七、花子和费卯这样的身子骨,能被踢散了架。

“排长……”花子小脸煞白,“再打就打死啦……”

“死不了!”杜克又狠狠锛了一脚才收住。

“知道为什么打你吗?”杜克蹲在青狼面前。

青狼哪里说得出话,身子痛得缩成一团,但他还是向杜克翘起一个大拇指。

“能打你没什么可牛的。”杜克拍开青狼的手,“我这个狗屁排长肩上担着A排二十来条弟兄的命。打你是让你长点记性。不管在什么时候,都要对战友的生命负责,不然你会一辈子不安。”

杜克站起来,神情又变得没个正经,好像刚才啥也没发生。他挥着手吆喝:“都散了!都去清理跑道——”

杜克肩上枪,吹着口哨走了;好些弟兄也跟着走了;黄任羽去找美军情报官了。

岳昆仑把青狼拉起来,上下打量下,问:“有没有事?”

青狼揉揉腮帮子,满嘴牙都松了。

“这个*,下手比我都重……”青狼在骂,但他在笑。

A排弟兄的心情轻松多了。150团已在机场外围构筑了防御阵地;美军一个营在机场四周扫荡残敌;密支那城区的鬼子还猫在工事里躲避轰炸,一时半会儿还顾不上这边。他们哼着小曲,愿意干的拿着锹铲修补跑道,不愿干的坐在旁边抽烟扯淡看风景。这种覆盖整座城市的大轰炸可不是经常能看见的。

“打啦——开始打啦——”黄任羽向这边疯跑,手用力地挥动。

“又疯了……”费卯望着跑道上那个单薄的身影。

风很大,像是要将他吹飘起来。他摔倒了。他很快爬起来,继续疯跑。

弟兄们看着黄任羽。他喘得像马上就要死掉,裤子也破了,膝盖也破了,伤口渗着血。

“么斯事噻?急成这样……”宝七从不缺少同情心。

“打啦……开始打啦——”黄任羽撑着膝盖,一只手点着东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岳昆仑把水壶递过去。

喝完水定了定神,黄任羽能说话了,他迫不及待:“开始打啦!滇西远征军开始打啦!”

费卯一下抓住黄任羽肩头,“渡江了?”

“渡江啦!5月11日晚上,二十集团军两个军,十一集团军三个加强团,分七处强渡怒江!”

这已经是六天前的事,那时候A排正在库芒山的丛林里奔命。弟兄们沉默。终于是开始****了,那些永远留在怒江西岸的弟兄,他们都在天上看着。

“打得怎么样?”青狼问。

“已经打上了高黎贡山。下一阶段主要在腾冲、松山和龙陵三个地区进行。我想要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跟他们会师!”

“小鬼子快完啦——”连费卯这样的愤怒青年都释然了。他坐在横木上,大张着双手,向经过头顶的飞机快活地鬼叫。他在流泪。

“完啦完啦完啦完啦——”剃头佬边喊边拿手拍嘴,整得跟人猿泰山似的。

“回家回家回家回家——”宝七学着剃头佬的发音方式。

杜克和站长蹲在一起抽烟,看弟兄们像孩子一样开心,俩人脸上绽着笑。

“看这模样很快能拿下。早点打完吧,打完就都能回家了。”站长说。

“但愿吧……”杜克凝望城区。在狂轰滥炸之下,建筑像积木一样溃塌,密支那就像一座末日之城。但杜克心里清楚,人的生存力强到超乎想象,在毁灭的表象下,是钢筋混凝土的永备工事,是地底下蜘蛛网般密布的坑道,是无数攒积的日军,是无数双在黑暗里放着红光的眼睛……日军在密支那已经经营了两年,密支那是他们的命门。这绝非是一场好打的仗。

“后续部队会来多少?什么时候到?”站长问。

“说是第一批两到三个团。亨特已经史迪威将军发电,今天应该能到……”杜克仰起脸,“下雨了……”

大雨倾盆而下,疾劲的雨点砸出一片烟尘,指示降落的风幡猎猎舞动。士兵们在雨中奔跑喊叫,他们还沉浸在兴奋里。西方天际传来幽微而又巨大的嗡嗡声,就像站在涨潮前的海边。士兵们不约而同地站住,抬头望向西面天空,落满雨水的脸上浮起不安和惶惑。那是机群的声音,庞大的机群,会不会是日本人的?

灰重的天幕上逐渐现出三列飞机纵队的淡影,长到看不清尾端……

“离开跑道——是盟军的飞机——”“准备配合降落——”几个美军军官大声喊叫。

机群近了,两翼是护航的战斗机,中间是拖曳滑翔机的C-49运输机,机身上的中缅印战区徽记隐约可见。

“我的妈呀……”花子看着天空,大张着嘴,“数也数不清……”

机群经过机场上空,滑翔机依次脱钩,一门门大炮同时用降落伞空降,场面壮观。

“哪个部分的?”“来了多少人?”弟兄们迎向滑翔机上下来的官兵。

“30师89团的。”“14团炮兵连。”“不知道,后面还有人上来。”“雨太大,后面的可能上不来。”刚下飞机的官兵们行色匆匆、神情严肃。这是他们到缅甸后加入的第一场战役,还没有完全进入临战状态。

“杜克军士长——”一个美军军士跑到杜克面前站住,“梅利尔准将命令你马上率领A排协助150团向市区发动攻击。”

“不是由亨特指挥吗?”杜克有些奇怪。“中美突击支队”的指挥官原本定的是梅利尔,后来因病不能跟随行动,就改由第二纵队队长亨特直接指挥。

“准将刚下飞机,现在由他接替指挥权。”

“准将有没有对守军实力作出评估?”

军士耸耸肩。

杜克想一下,向A排的弟兄们挥手高喊,“集合——”

不管如何,总要有人先冲进去,这本来就是一场奇袭。至于能不能赶在日军增援赶到之前攻占密支那,谁心里也没底。杜克和A排的弟兄都预见到了日本的战败,但他们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活着看到那天。

这个提前到来的雨季,注定是血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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